馬橋詞典(修訂版)

△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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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蓮匪”之亂,規模更大範圍更廣的動亂則發生在明朝末年:張獻忠在陝西拉竿子造反,屢次與官軍中的湖南殺手“鈀頭軍”相遇,傷亡頗重,遷恨於所有的湖南人,後來數次率軍入湘,殺人無數,被人們叫作“張不問”——即殺人不問來由和姓名的意思。當時他們的馬鞍下總是掛著人頭,士兵的腰間總是一串串的人耳,作為計功邀賞的憑據。

“十萬贛人填湘”,就是這一血案後的景觀。據說就是因為這一段曆史,湖南人後來把江西人一律叫作“老表”,顯得很親近。

湘贛之間沒有太大的地理阻隔,人口往來不難。湘人至少也有一次填贛的浪潮,則是在本世紀的六十年代初。我初到馬橋時,在地上幹活,蠻人們除了談女人,最喜歡談的就是吃。說到“吃”字,總是用最強度的發音,用上古的qia(呷)音,而不用中古的qi(喫),不用近代以來的chi。這個qia作去聲,以奔放浩大的開口音節,配上斬決幹脆的去聲調,最能表現言者的**。吃雞肉鴨肉牛肉羊肉狗肉魚肉,還有肉——這是對豬肉的簡稱。吃包子饅頭油餅油糕麵條米粉糍粑,當然還有飯,就是米飯。我們談得津津有味,不厭其煩,不厭其詳也不厭其舊,常談常新常談常樂,一直談得手舞足蹈,麵生紅光,振振有辭,一個個字都在充盈的口水裏浸泡得濕漉漉的,才被舌頭惡狠狠彈出口外,在陽光下爆炸得餘音嫋嫋。這種談話多是回憶,比方回憶某次刻骨銘心的壽宴或喪宴。談著談著就會變成假設和吹噓。剛有人宣布自己可以一次吃下三斤飯,馬上就有人宣布自己可以一次吃下二十個包子。這不算什麽,更有強中強哼了一聲,斷言自己一次可以吃下十斤豬板油外加兩斤麵條等等。為此當然會發生爭吵,發生探討和研究。有人不信,有人要打賭,有人誌願出任裁判,有人提議比賽規則,有人機警地防止參賽者作弊,比方防止他把豬板油煎成油渣了再吃,如此等等。這種差不多千篇一律的熱鬧,總是在離吃飯早得很的時候就超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