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步入中年以后越来越喜欢回首往事了,这就像一个人爬山,爬到山顶,喜欢回头看看刚才爬过的路一样。
往事中有欢乐有悲伤,最令人难忘的是1968年至1974年在安徽黄山茶林场务农时的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那里有青春的眼泪和欢笑,有热血沸腾的壮举,也有九曲回肠的爱情,当然也有阴暗处的蝇营狗苟:那些日子是足以被写成多卷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的,然而,我却迟迟未敢落笔。也许生命中最难忘最珍贵的东西是不愿意轻易示与别人共享的吧!平时与熟人聊起那段日子,却是举重若轻的潇洒——诸如黄山脚下的奇山异石啦,茶叶山上的香飘四季啦,等等。
那一日,原农场小分队的伙伴们聚会,歌声与笑声差点将屋顶掀翻,旧友们难得重逢,谁也不愿意回忆苦难,总是拣那些生活中的趣事乐事互相开心。有人提到了某年春节去下坪村为老乡演出的情景,于是,记忆中便显现出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层层叠叠的山峦一派银装素裹。
我们农场的文艺小分队彻头彻尾是业余的——业余时间业余水平。原本就是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为了摆脱大山里寂寞无聊的生活而自发组织起来的,利用下工后的休息时间, 自编自导自演。在那个文化涸竭的年代,全国6亿人民8个样板戏,我们的小分队竟然像大山石缝中的野花一般,愈演愈红火了。
由于我们的“杰出表现”,那年冬天,场革委会决定给予我们“特殊的奖励”——全体小分队队员春节不回家探亲,留在大山里慰问解放军和贫下中农。当时,我们都感到无上的光荣,兴致勃勃地留了下来,每天排节目,唱啊跳啊,乐此不疲。然而,到了大年夜,广播里一曲《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小分队的女队员们都一个个地躲在被窝里哭红了眼睛和鼻尖,都想念远在上海的亲人。
想家归想家,第二天还是精神抖擞地出发了,第一站便是下坪村。从小分队集合地场部到下坪村大约要走半天的路程。要沿着盘山公路绕过好几座山头,爬上最高峰,再下到深谷底——下坪村就陷在大山深深的褶皱里。雪是从清早下起的,一路上与我们共舞。女同胞们裹头的彩色绒线围巾被雪花染成了白色,男同胞们的棉军帽也被雪花染成了白色。满山的树林冰雕玉砌一般,在风中发出丁零当嘟的响声。这真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大家都暂时忘记了思乡之情,一路上嘻嘻哈哈、说说唱唱。上山的路只需花点力气,年轻人有的是力气,并不觉得山路迢迢,沿路冰雪妆饰的奇景美不胜收!
近午,终于爬上峰顶,只需沿羊肠小道一遣到底便是下坪村了。然而,大家站在小道口却不动了,都像被冰冻了似的——那条陡直曲折的小道冻得像一根冰棍!有个成语叫“如履薄冰”,而我们面临的是真正的冰路。队长想了想,只有他带头走,便抖抖精神小心翼冀地跨上小路,没走两步,便滑倒了,一屁股摔在硬邦邦的冰上,痛得缎牙咧嘴,没等他喊叫,又吱溜溜滑出丈把远。大家又是想笑又是害怕,越发不敢迈步。场部宣传部的小沈出了一个主意,背转身子一步步往下挪.然而,没挪几步,仍然滑倒在路上,而且是整个人合扑在冰上往下滑去,手套都被磨破了。有两个队员试着互相搀扶着往下走,结果是两个人纠缠着滑倒在地,又纠缠着滑了下去。真正是“一无所措”了!不知谁叫了一声:“索性滑到底算了!”于是,大家都坐了下来,把冰冻的山路当做了滑梯,一个接着一个往下滑。那时的我们还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懂得美,我们都穿着厚厚的卫生裤或棉裤,还不至于磨破屁股。痛是痛点儿,却互相看着笑弯了腰。路边杂树林中的积雪簌簌嗦嗦地飘扬起来,宿雀也被惊动了,叽叽喳喳地叫成一片。
当我们这队人马喊叫着、嬉笑着、连滑带爬地走过了这一段路时,在一个拐角处又停住了。大家都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和泥,呆呆地望着脚下的路——冰冻的路上一块接一块地铺上了草垫子,簇新的草垫子,一直铺到了羊肠小路的尽头。是谁做的这等好事?可以想象的出,要费多少工夫来编这些草垫子呀!我们正感动着、猜疑着,忽然有几个青壮山民扛着一叠草垫子绕过树丛上来了,见了我们便迎了上来,抢着帮我们背包裹和乐器,又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当地话不好懂,大意是没料到你们走得这么快,前面那段路还没来得及铺草垫子,让你们吃苦头了。以下的路便轻松多了,草垫子在脚下沙沙作响,陡峭的山路也变得平坦起来。
走进下坪村:并没有敲锣打鼓欢迎的人群,深山里的人养成了山一般沉默的性格,都远远地站在家门口望着我们。因为已是中午,我们便三三两两地分到各家各户吃午饭。那时候深山里的房子都是干打垒造起的茅草土屋,顶是用山里又粗又长的茅草覆盖的。我们去的时候,那土墙冻得比岩石还结实,草顶上积满了雪,别有一番景致。我和另外一个女队员分到一户人家,走进堂屋,只见这户人家的孩子特别多,分别坐在两只椭圆形的木桶里,那桶深及人腰,一只大,一只小,大的里面坐了4个孩子,小的里面坐了两个孩子。当时我觉得很有趣,心想这样管孩子倒也省心。不想主人见我们来了,对我们笑了笑,不多言语,只将小桶中的两个孩子抱出来塞到大桶中去,却拉我们爬进那桶中。我们推辞不过,只好爬了进去,进去了方才发现,那桶并不着底,在尺把高处拦了一张铁丝网,那网底下竟是烧得通红的炭火,脚踩在网上,热气从脚底心冒上来,霎那间浑身都暖和了。原来这木桶是山里人的取暖炉啊。桶的四沿有木板,可做登子,桶口横着一块板,可做桌子。我心中着实赞叹山里人的聪明灵巧。坐在那桶中,一上午登山的疲劳顿时消失了。不一会儿主人便将饭菜端到我们面前。那是大块大块的肥肉炖萝卜,还有一碗炒尖辣椒干。这样的饭菜于今天是难以入口的,可那时候我们却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午饭便开始演出了,山村里平地很少,村中央小小的打谷场便是我们的舞台,村民们并不围拢过来,也是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站在自己家的门口观看,既不鼓掌也不叫好,只是静静地看着。当时给我的感觉,那些村民和周围的大山是融在一起的,我们是在为大山舞蹈。
演过什么节目记忆中已是一片模糊了。
傍晚时分我们离开了下坪村,几个青壮的山民一直把我们送到小路顶端。他们扛着草垫子,走在前面,将上午没来得及铺草垫子的那段路都铺上了新的草垫子,我们再也没有一个人滑倒。
离开农场已经二十多年了,其间曾经回去过一次,却没有机会再去下坪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桃花源般的梦。下坪村的土坯草房会不会被红砖的小楼代替?下坪村的取暖木桶会不会被各种各样的电热取暖炉代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