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誰辯護

第十七章 情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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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楨的人生正步入這樣一個境界,正如秋末冬初的季節一樣,曆盡盛榮,褪盡煩囂,疏淡清廓,寂寥遠寞。陽台上莊子在時那繁花似錦的景象早已不複存在,徒留兩隻龜裂的瓦盆,奄奄一息的仙人掌在冬日稀落的日照中苟延殘喘。葉落盡,極目所至一派清灰色。

星期日對於梅楨來說沒有特殊的意義,手中案子一大堆,連半夜做夢都不得鬆弛地為各種症結勞神費思。這個星期日她本打算去南城區的安賢路轉一圈,摸摸那個急病碎亡的言鳳嬌的情況。她答應麵目淒迷的沈惠婷做她的訴訟代理人了。沈惠婷於訴狀中曲曲繞繞幾次提及言風嬌,言鳳嬌這個名字還曾經在範寶鼎的遺囑中出現過,如此交疊使言鳳嬌三字蒙上了神秘的色彩,長期辦案的經驗告訴梅楨,沈惠婷訴範元初侵吞遺產案的焦點是疏清言鳳嬌的來龍去脈。早晨起來,女兒已不在,星期天又不知野到哪裏去了。梅楨胡亂吃了早飯想出門,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昏暈襲倒了,隻覺眼皮重,腳骨酸,周身凜凜生寒,想是夜裏起來解手著了涼。無奈隻得取消出門調查的計劃,服了兩粒克感敏,裹著毛毯靠在床頭看案卷。

沈惠婷,42歲,已婚,小學教師…

梅楨從床頭櫃抽屜中找出莊子留下的老光眼鏡戴上,她近來發現自己的眼力不濟了。這裏又是一段撲朔迷離的故事,梅楨想,將來,等自己真的老到跑不動路、說不清話了的地步,就待在家中把辦過的案子一樁樁地寫出來,那一定是一部人生的百科全書。

據沈惠婷訴狀所言,她的名義上的父親從前是個踏三輪車的,有一年不慎摔斷了胯骨,癱在**,單靠母親替人洗衣服一家五口實難度日,經人介紹,母親進得範家做粗活女傭,上下都稱她沈娘。沈娘雖從貧困中出卻象枝野**有別樣的韻致,範老先生看上了她,常常半夜召她入內室侍候。因為這層緣故,範老先生曾經給沈家一筆頗可觀的安家費,半癱的男人得了錢,便不計較其他。不久沈娘懷孕了,往陣十月產下一女孩,眉清目秀十分喜人,範老先生屆時已年近花甲,老來得千金甚是疼愛,親口取名範惠婷。這範惠婷便是如今的沈惠婷了。範老先生豔福不淺,娶有三房老婆。原配正妻王氏生有二子,大兒子範元福是短命鬼,不滿三十便得疥命死去,二兒子範元初精明強幹、機巧過人,頗得範老先生信任。二老婆施氏有一女二男,女兒叫做範惠嫻,兒子一叫範元祿,一叫範元禧,範元祿花花公子哥兒;範元禧僅長範惠婷兩歲,落地之時便是癡呆,悠大一個,範家專門雇個婆子人稱顧媽的服侍他。範老先生年過半百又討得個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姓言名鳳嬌,嬌滴滴如畫中人,且會彈唱,靈齒巧舌,範老先生十分寵幸,常帶著出入社交場合應酬斡旋,為此,王氏施氏對她妒恨甚深,背地咬牙切齒咒她作姐己、褒姐、楊玉環。可這言鳳妖柔心弱骨、善氣迎人,待下人尤其和睦,範宅府裏外男仆女傭有口皆碑。再說沈娘生下女兒三日便落腳忙活,施、王兩氏及大小少爺小姐叫她吃盡冷眼惡語,唯三太太言鳳嬌體恤她,常偷偷塞些錢財衣物讓她體補家用,隔時日叫她入房說些同病相憐的體己話。這言鳳嬌本也是個苦命人,從記事起便沒了雙親,被族人輾轉賣到煙花樓中幹那送舊迎新的營生,後被範老先生重金贖出收房,卻一直沒有生養,遭人恥笑是隻不會下蛋的瘟雞。二太太施氏養下想大範元禧後糾纏著要過繼給言鳳嬌,言鳳嬌雖體似弱柳卻出自風塵十分有主見,咬緊口不肯收養範元禧。範惠婷出世後頗得言風嬌歡喜,女娃天性乖巧,口口聲聲姆媽姆媽叫得甜,倒管沈娘叫奶姆。雖沒行過正式的過繼手續,她倆人也象親生母女差不多了。五十年代初,正值“三反五反”熱鬧之際,言鳳嬌突然提出要與範寶鼎解除婚姻關係,範寶鼎亦答應得出奇爽快,還慷慨地把言風嬌長居的安賢路上那幢小樓贈予她了。那時節範惠婷已上小學,在範家常受異母兄姐辱罵,有機會就往安賢路跑,一應衣物都是言鳳嬌添置的。言鳳嬌曾提出要正式收範惠婷為養女,無奈範老先生執意不肯。言鳳嬌不久重新結了婚,消息傳出後三天,範府內無端摔碎了一套極貴重的景德鎮瓷花瓶,範老先生亦一命嗚呼,成了供桌上的牌位牆上的照片。範老先生一死,沈娘與範惠婷便被逐出範家。範惠婷隨母親回到那篷舍陋窗的沈家,戶籍上就此成了沈惠婷。窮人日子苦命硬,沈娘的男人雖半身不遂一餐還能吃兩大碗飯,碰不碰就惡聲惡氣罵老婆爛娥子,罵惠婷臭雜種,三個同母異父的兄長更是從不給妹妹一點好顏色看。沈娘一世操勞,鬱鬱寡歡,正當壯年便恢愜辭世。惠婷失去母親,在沈家愈發度日如年,世間唯一有溫暖的地方就是安賢路言鳳嬌的小樓了。言鳳嬌的第二次婚姻也未能白首到老,拖遝了一陣又匆匆離了婚,小樓不堪孤寂,言鳳嬌把沈惠婷接來同住,相依為命。沈惠婷出嫁後搬出安資路小樓,仍三日兩頭回來探望言鳳嬌,真是不是母女勝似母女!這期間,範家與言鳳嬌猶如隔世之人斷絕音訊。許多年過去的一日,範家人突然出現在門可羅雀的小樓前,他便是範元初的兒子範聖駒,他手持範元初的親筆信,口稱言鳳嬌為“伯母”,笑容謙和,神情卻據傲。“伯母,我父親要我來與您商量,現在房子緊張,我們兄弟姊妹又都及成家,範宅裏房子分不均了。父親說您一人居住頗多寂寞,能否挪出一間,讓元禧小叔與顧媽搬來居住?一來緩解我們燃眉之急,二來也可與你解悶。不知尊意如何?”言鳳嬌先有點不快,照輩份範聖駒是她孫輩,怎稱“伯母”?隨後一想,自己比範聖駒也大不了幾歲,讓人家叫“婆”如何出得了口?她本來就是個心善耳軟的人,看了範元初措詞委婉謙恭的信,又兼範聖駒笑容可掬地坐著靜候回訊,她也就爽快地應允了。騰出了底樓的廂房,讓顧媽帶著冒三十歲了大小便尚不能自理的範元禧搬進來了。為此事沈惠婷在言鳳嬌耳邊貼心地嘀咕了許多,說她是引狼入室,可言鳳嬌終不信。不久便翻天複地鬧起了“文革”,虧得有範元禧顧媽住著,造反派沒有把房子占去,老弱病殘嘛。言鳳嬌夜裏朝天磕頭,道聲阿彌陀佛,善有善報。這些都是舊話了。近年言鳳嬌體力日漸不支,淹病滯疾,常臥床不起。沈惠婷端湯遞藥,問寒噓暖,殷勤照料,盡自己的財力四處尋醫求藥。然而言鳳嬌大限已到,在一個清淡寂寞的早晨,默默地去了,什麽話也沒來得及留下。因為言鳳嬌的戶籍上沒有一個親人,法院便出了公告,三月內無有親屬認領,所屬財產一律歸公。沈惠婷大哭一場後到法院認親,不料範家捷足先登,由政協出麵與法院交涉,將安賢路小樓作為範寶鼎遺產歸還範家了。沈惠婷即去範家評理,被範家拒之大門之外,並甩出話來:“你是誰?你有何權利過問範家內政”無奈,沈惠婷索性破釜沉舟,起訴法院,決意爭回喪失了近三十年的權益:第一,她沈惠婷乃是範寶鼎的親生女兒,有權繼承範寶鼎的一部分遺產;第二,她沈惠婷事實上是言鳳嬌的唯一的養女,應該繼承言鳳嬌的一切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