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根山

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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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奕华45岁那年对人说:我要弄出点动静。结果便是把自己的笔名改成了**。

用该名发表了一大堆小说,什么贱就写什么。但,一切反响平平。文坛上那些爱骂人的老人家都很匆忙,忙着走南闯北去开研讨会或采风,场子都赶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来顾及一个有些黄色的笔名?网上倒有几个人骂上了几句,没人附和,也就偃旗息鼓,接着便是无边的沉寂。

奕华有些愤愤然。深感这年头的危险,每个人都活得匆忙,日理万机似的,根本没时间去打量别人怎么样;每个人都急于表达,如同进入了KTV包房,只顾着当“麦霸”,扯着喉咙吼叫,哪有耐烦心去倾听别人的歌声。这世界怎么啦?匆忙与霸权已在消灭人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甚至性的欲望。鲁迅曾说过的,以前男人见着女人露出的脖子或胳膊也会想入非非的事,不复存在了。现在,一个男人或女人无聊了在闹市里裸奔,也不过是个娱乐符号,登在报纸第四十版的右下角,新闻不会超过两百字,因为它的卖相日益萧条。

奕华对这个时代渐渐没有了指望,再怎么作秀都难以惊世骇俗。奕华不知所措。她开始衰老,由着心沉浮。

其实,她写的并不都是烂作品,至少小长篇《**山》还是不错的。奕华为此痛彻心扉,希望有人认真读读她的《**山》。读一读,人是不是就会发觉自己的匆忙多么无意义。

《**山》故事梗概:

史上曾有一支叫蓝衣军的攻打下渝都。其实,这队人马三分之一皆为女人。她们白天操枪当战士,晚上便为军妓,哪怕当上女将军了,也一样要去男人那里侍寝。天经地义的,没人觉得不妥。

打下渝都的那天,城楼上,男人正忙着**掠来的民女。光天化日之下,男人脱光衣服,像蜕了毛的公狮向一个个同样被剥光了的女人扑去。哭喊声震天,集体的**比集体的杀戮更摧毁着人的神经。

女战士们目睹比地狱还恐怖的场景,呕吐,悲号,有些人吐出了殷红的血。她们昨晚还与男人干着那种事儿。肌肤相亲的时候,女人产生过幻觉,以为男人是爱自己的,至少爱着自己的身体。忘掉他们之间不过一个是嫖客一个是妓女。总之,许多年了,女人们跟随着男人,无论拿她们当妓或佣人,都是欢喜的。因为被男人需要着。但,男人们却那么简单地就背叛了她们的感受。

她们集体逃跑,集体地抛弃了男人。在离渝都几百里外的山崖上,建立了一个女人山寨。女人入伙这里有一条必须遵守的条件:彻底忘掉男人,从身体到心灵都从属于自己。

女人们开初是欢天喜地的。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可以头不梳、脸不洗,衣衫也用不着整齐。尤其奇怪的是,住山崖上,女人特别爱放屁,有些人的屁很响,打起来像惊雷。好在都是女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每个女人嗅到别人的屁都笑一笑。山寨到处都充满女人的屁味。

女人已忘掉自己是女人了。

有一个女人一直试图掩盖自己的屁。她克制,以最大的毅力。她的克制让所有的女人都害怕,她们看出她是多么在乎自己的女人身份。可没想到,有一天她憋不住了,放出一个屁来,震动了整座山,她成了“屁王”。

那个时候女人们还不知叫这个无名的山寨什么才好?这个地方让她们有点发怵了,心里空旷。这里到底不像一个归属。她们开始想男人了,怀想起自己的父亲或儿子,就是不敢想丈夫。她们是妓女,千人可妻的,没有资格想丈夫。但有时管不住身体时,也禁不住把男人当丈夫想了。丈夫是多温暖的称呼啊,叫起来像是在叫魂儿。丈夫也就像是灵魂活泛时不断旋舞着的手——是一种灵魂之舞。灵魂垂下双臂时,她们便成了行尸走肉……

想念痛彻心扉。太难受的时候,她们就觉得该把男人雕刻出来,或于石壁,或于山崖……而男人是个什么模样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玩意儿,历历在目,如皇天在上。

一锤一锤地雕,像是在心尖尖上雕。雕的过程,也在释放对男人的饥渴。第一个把**雕刻出来的是那个“屁王”。她双手血肉模糊,见到自己的作品像见着了鬼,哭,嚎叫。挣扎着站起身,对姐妹们说:不要再雕了,我们又在创造自己的敌人。就做自己的男人吧,雌雄同体。我们也会活下去的。但没有谁听她的,或,谁都听不见了。每个女人都匍匐于地无比虔诚、无比专注、无比深情地雕刻着**的每一丝细节:一根比一根粗壮、一根比一根栩栩如生。没有人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连同她的哭与嚎叫都没人关注。匍匐于地的女人只顾着去爱自己创造的作品,疯狂地崇拜,如皇天在上。“屁王”绝望了,她纵身一跳,从此有了“舍身崖”。而女人们占山为王却四处刻着**图腾的山寨,被人称作了“**山”。

小说稀里糊涂便画上了句号,奕华却为此差点虚脱。《**山》出版后曾有评论家严厉批评其结尾的糟糕:“看得出作者在关键之处尚欠功力。”评论家说。对此,奕华承认,自己不但尚欠功力,连力气也不够了。像生下了一群孩子却无力抚养的母亲,她不知拿这些**山上失去男人的女人命运怎么办好?是让她们重返男人世界,还是就这样千古孤独?

2

但写小说的过程却令奕华始料不及的,也像在雕刻**,意**。有几次写着写着,与自己笔下的男人缠绵,竟达到了**,比真正与男人荷枪实弹地干更心旌摇曳。

奕华的身体愈来愈惧怕真实的男人了。一靠近男人,皮肤就像被火灼了,疼痛难忍。从某种意义上讲,老乔也是。有一次他们**,老乔突然停止,翻身从**滚下了床,大笑,笑个不停。奕华赶紧用被褥遮住胸,对老乔说:你笑场了。你怎么可以笑场呢?事后,奕华都为自己的比喻吃惊。它太准确了,准确得令人心酸,欲哭无泪。

从此他们分室而居。黛岭333号的夜晚,有了两座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庄。

45岁的奕华突然绝经,如同遭受百年一遇大旱而干涸的河流。她才知道“艳若桃花”并非是指脸色的,而是形容经血。经血欢畅地在全身奔涌时,千朵桃花才会次第为女人绽放。初潮来临时,母亲对她的宣布还犹在耳边:“你是女人了。”那时,她多么憎恨女人这个名词,多么留念小女孩那种不受性别干扰的青葱时光。而现在,她爱自己是女人了,上苍却偏偏要让卵巢与子宫寿终正寝。或许,干脆就是粗暴地遗弃,一点交情都不讲。她被悬在空中,徘徊于雌雄之间。她无法对自己的性别做出判断。她将回归何处?会变成男人吗?或者又回到婴儿般的雌雄共体的状态中,让一切归零?

不公平的是,老乔依然欣欣向荣。除了苍老,上帝并没有在男人身上收回更多象征性别的东西。

夜晚,他习惯把他的“村庄”封锁,奕华不知他在里面鼓捣什么。有时深夜里,奕华发现他的“村庄”虚掩,“村民”不知去向。他肯定是提着鞋,光着脚丫,蹑手蹑脚走过奕华的门口,悄声下楼,溜出大门的。他竟让大门也虚掩着,不顾她的安危了。

再睡觉的时候,奕华一把把地吃安眠药,她不要自己在深夜醒来,面对令她目瞪口呆的危险。但梦中却是老乔为她盛满的一盆蛇汤,里面有着蛇头簇动。她喝一口,就会吞下万千条的毒蛇,然后被咬碎五脏六腑。她惊出一身汗,还是在深夜里瞪大了眼。可噩梦却继续——无尽的黑,要埋葬她了。她已见到自己躺在荒野里的情形:饿极了的野狗已在她的墓穴前徘徊,盗墓者的嘴脸也在手电筒的光晕中看得清晰。可是,她还有什么值得偷盗的东西呢?除了可怜的灵魂。

还有一次,奕华从学校提前回家。开了门,见黛岭333号的客厅黑洞洞的,窗帘严丝密缝。正以为没人,却见沙发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再看过去,老乔坐在一角,旁边是正街香烟摊守摊的女人。

老乔面无表情。女人倒努力朝她微笑。女人的上牙床比起下边来有异常的宽阔,当中还有两颗龅牙闪现。嘴一张开,就像挂在峭壁上的危崖。而牙龈间的污垢也在微笑时暴露无遗。那种黑,比黑洞洞的客厅更黑。

女人指指茶几说:我是来为乔大师送烟的。奕华瞥了瞥那包几块钱的“红梅”,暗自发笑:这**的道具未免也太廉价了吧。她冷笑着问:你们没嗅到一股子臭味吗?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

老乔没理睬,抓起报纸看起来。女人边附和着:“是有一股子气味哩”,边往门边撤。门打开的时候,光亮照着她的脸,奕华被吓了一跳:分明是个被考古的北京猿人在朝着她微笑呢……

奕华冲到老乔面前:“……,这是你又一想象,又一个‘女奸’?”

“别大呼小叫的,得有点教养。你以为你含沙射影的,人家没文化的就听不懂?不要让这黛岭满街的女人见着你就望风而逃嘛。”老乔说得气定神闲的。

奕华气得浑身发抖。“呵呵,原来你是要把这满街的女人都变成你的想象、你的‘女奸’啊……”

奕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痛哭,鹅黄色的林阿子,一万子林阿子,鹅黄色的罪恶,又在她耳边轰鸣。她快被这如同永生永世的声音折磨得发疯。不行,不能疯掉。她忙找出笔和纸,“滋滋”地用锋利的笔尖把纸摧残得体无完肤。她写道:好吧,就让那对狗男女在笔下永垂不朽吧……半夜,她梦游似的来到老乔的门。门紧锁,如铜墙铁壁。便拼命打门,到后来几乎是砸门了,咚—咚—咚,声响把黑暗都吓了一跳。却没有谁来为她开门,只听到丈夫均匀的鼾声,说明丈夫的睡眠不错。到天亮的时候,才听到他的梦呓,先是在可怜巴巴地哭泣似的,到后来像在谴责一个人,吵架。他绝望地叫喊:“你还不来,谁给我收尸啊”……第二天,果然在丈夫的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竟恶狠狠地诅咒:去死吧!去死吧!不能怪我。上帝也不能怪我。却又突然往地上“呸呸”几声,申明自己的诅咒是言不由衷的。她害怕上帝当了真。

3

奕华的日益消瘦,让马狂再不敢说“活该”之类的玩笑话,而是买了一大堆她的《**山》送自己所认识的人,然后欢天喜地来向奕华汇报:“同志们都看得热泪盈眶。奕华,你会大红大紫的。你从不是一棵树,是整个森林。你的存在从不属于一个男人,属于公众。所以,你不能为着一个男人摧残自己哈。”

马狂疯疯癫癫的俏皮话也没能让奕华稍露笑意。一次,她神情凄婉地对马狂说,有时真想纵身一跳……

“别跳。这个世界是属于你们的。并且,归根结底是属于你们女人的。”

马狂要带奕华去看他朋友策划的一场异类行为艺术。说一看就会长女人的志气、灭男人的威风。

是一台男人炫耀阴柔之美的内衣秀,男人要变天的艺术。

所谓秀,自然是炫耀。

奕华发现如今的男人如此热衷于炫耀了。

过去都是女人爱炫耀,只因女人的弱小,才放大自己的声音。男人沉默,沉默间深不可测。可是,当男人热衷炫耀后,不但没帮上他们的忙,反而兜出了滑稽可笑的底子——

灯光,粉红的,像樱花飘洒。两个孔雀妆容的男人出场,戴着长长的金指甲,扭动屁股、腰肢,跳杨丽萍的《雀之灵》。

然后是穿着束身内衣的男模特儿出场。

然后是穿着各色网眼连裤袜的男人出场。

一个柔美的男声在幕后解说:这个时代是个想象力飞翔的时代,混搭主宰了一切。最伟大的混搭就是突破男女的界限。一个女声接了上来,用强势又戏谑的口吻说:20世纪是女人向男人靠拢。21世纪该是男人向女人靠拢了。还有什么女人拥有的,男人不向往?怀孕、生育,男人也已跃跃欲试。不要以为这是**和摧毁,要展开双臂,迎接这个非凡的时代……

她的话音刚落,身穿束身内衣、收腹裤的男模特儿正向奕华这边走过来。他们穿着8寸高的高跟鞋,船型款,后跟细若韭菜叶,挂在那里,只是虚拟。可以想象他们走路会是多么的艰难,因为鞋与脚基本处于分裂状态。他们只有加大扭胯的弧度来保持高大身材的平衡。终于伫立,摆了一个Pose,一个男模脸上带着偷欢的表情,仿佛刚刚偷吃了妈妈藏在柜子里的糖果,有了恶作剧的成就感。而另一个却扭头斜睨着自己的高跟鞋,有着孤芳自赏的凄清神情。他们的胸大肌已被束身衣彻底地挤成了一堆,像女人那般饱满的**,从阔边的低领冲出来。收腹裤却把下身收拾得一马平川,再无凹凸,那玩意儿竟不见了。

奕华听到旁边有个东北口音的男人在抱怨:我才不要周身上下像肉肠一样被裹起来,那活得有啥劲?男人才不向女人学呢,女人的文明是折磨自己取悦他人,高跟鞋、束身衣……怎样不舒服就整怎样的,男人能这样傻?旁边的女人不以为然,从鼻子里“吭”了一声,说,得为你们制造“人造经血”了,要不,你们懂女人一个屁啊……

从秀场出来,路上明晃晃的,汪着一凼凼的水。刚下过一场大雨哩。星子穿云破雾而出,倒比素日多了些明亮。天与地也像刚复婚的男女,多了些百感交集的恩爱。星子也闪烁在一汪汪的水凼中,被奕华与马狂“叭嗒”“叭嗒”地踩破。奕华说,男人的炫耀真是可怕。马狂叹起气来,“你哪里知道,这哪是男人在炫耀?做垂死挣扎了。男人的气数将尽,无路可走了”。话说得奕华戚戚然。

奕华才觉得自己是无路可走的。她时刻想逃离黛岭333号。但在大街上茫然徘徊时,惦着的,仍是要回到那里去。

又踩破一个星子时,她突然问:马狂,你怎么还不结婚?马狂耸耸瘦巴巴的肩膀,又是嬉皮笑脸地说:我结了婚,你要是纵身一跳,谁来接住你啊?

奕华盯住这个男人,眼前浮现的却是党岭月光下小妖一般盛放的素荷。

4

奕华对自己说,不能坐以待毙。干脆,就摧毁吧。她得拿出点石破天惊的行动,来阻止自己平庸地老去。

她到派出所把自己户口上的姓名也改成了**,以此为仪式,来与占据她45年的“蓝奕华”的名字告别。谁知这个告别式给她带来了运气,她的小说《**山》莫名其妙地火了。记得有一个叫“情不自禁”的网友在论坛上写道:用**做笔名,只为哗众取宠。用**做姓名,倒是一种献身。奕华看后,哭笑不得。又想,到底是自己把自己给献身了。

她已无法掌控新名字带来的影响力了。这种影响力也让她哭笑不得。曾有一个制造中式“伟哥”的厂商,抱着钱,找到她,让她做产品的代言人,在电视画面中,深情地凝视药丸,喃喃地说:哦,原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奕华更是愤愤然了。

她选择了逃避,让“**”暂时离开一片沸腾的沃土。她先后去了俄罗斯和法国。在巴黎,竟遇到了二十多年来杳如黄鹤的林一白。这个曾是她恋人的男人却变成了女人。沧海桑田啊,她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到达法国南部小镇的时候,她已形销骨立。坐在女友家的小院中,听着一种叫“莎乐美”的风呼呼从头顶吹过,竟幻觉:**山也被风拦腰一断……

奕华带着郁闷的情绪从国外回到黛岭333号,却意外地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

男人自称老乔是他的导师,他是老乔的弟子。

声音怯怯的,有些女兮兮的。是奕华喜欢的那种男人示弱的风格。但接下来,倒出乎她的意料。

他说,是小师母吧,我找的其实是你。

奕华对这个称呼相当讨厌。说,你可以对我直呼其名。

叫你**吗?声音还是怯怯的。但透着挑衅。

有什么事嘛?奕华已感到这个男人是有备而来的。

男人仍不正面回应,只是说,小师母大概记不起我了,那时,我是常来黛岭333号的。

奕华随口应答:怪不得听声音有些熟。

不,你不会熟悉我的。男人决然地坚持,你真的不会熟悉我的。

也许吧,谁知道呢,那时黛岭333号有许多人。奕华无心恋战。

“我在街上与你对面撞过,你也是没有反应的。我倒是前些年在一个旗袍秀派对上见过你。不久前还见到你和一个瘦小男人走在南岸呢,穿着石绿的绣花衣,是绣的荷花吧,很丰满的荷花,占了衣服的三分之一。你很爱南岸吧?记得你在一篇文章中写,喜欢一个叫马拉的人写的诗:《心中的南岸下雨了》。南岸在你眼里就是烟雨迷蒙的吧,永远看不真切。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临江的崖上有多少危房在汽笛声中摇摇欲坠。”

他的话让奕华有些惊悚。旗袍秀那夜伫立在远处的人是他吗?许多年一条捉不住、甩不掉的影子是他吗?那种魍魉常在她梦中像手一般伸出来,扯断她的神经。

“你有什么事情给你导师讲吧。”她不客气了。

“不,不,小师母,哦,对不起又这样叫你了。我还痴长你几岁呢。可不这样叫你又怎样叫呢?”男人语气有了哀求。

男人介绍自己叫某某姓名,如今在某房地产公司谋事。怕奕华不相信似的,说可以上网去查自己的资料。

奕华终于知道此人是谁了。是的,他是渝都房地产业的大亨。所谓的十强之一。但,这不是关键。而是他的名字老让奕华想起门缝间的一双眼睛,以及跟踪……她故作轻松地说,大老板找我有啥事?不至于又拿《**山》去打广告吧……

男人打断她的话:“不,广告多么侮辱《**山》、侮辱小师母你。我为《**山》所做的事将是形而上的。是艺术。你知道你的《**山》有多棒?尤其是结尾:那个“屁王”跳下崖去却没女人看上一眼,更别说哭泣了。每个女人都顾着忘情地雕刻**,偶尔累了,抬起头来休息,也只是在互相比较谁把那玩意雕刻得更像。嗨,读着令人森森背凉。你知道吗,你的才华有时相当残忍。人家以为你的东西不过在哗众取宠,迎合市场。其实,那只看到你的掩体,更深的东西藏在一片热热闹闹之中,那是你要的效果。你不怕别人说你浅薄,就怕别人说你是有思想。难道把思想与女人扯得到一块,真的就很可怕吗?男人有思想,会让他们更像男人;女人有思想,就失去女人味。这是什么变态的逻辑?”

奕华握话筒的手开始发抖。男人的确读懂了《**山》,甚至,她这个人。但她并没有得一知己的喜悦,反而惴惴不安。因为她在明处,他却在暗处。这是不平等的。她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她反而不急躁了,只是嘴上仍催促他有事谈事。

男人感觉到了她的平静。女人一平静就会变得很聪明,他再兜圈子也无趣了,便亮了底牌,说很想买《**山》的版权或直接由奕华改编的电影剧本。将投巨资来拍成一流的文艺片,冲戛纳电影节。导演就请谁谁谁,主演找苏菲·玛索,她兼有欧亚风情,倒出新。只是有点苍老了,还肥。好在“屁王”也该有点沧桑感吧,她身体上更换过无数的男人,每个男人都是岁月啊,男人让她还没年轻就直接苍老了。只是,苏菲必须减肥。必须。多给点片酬而已。

男人说他在渝都城西搞了一个集水上娱乐、健体、养生的俱乐部,把泡温泉、游泳、皮划艇全弄到了一块。俱乐部的名字倒干脆——“大戏园”,言简意赅。想请导师与小师母去那里玩一玩,与他一聚,也商谈小说购买之事。

5

老乔哪肯去。

说起某某人,老乔先知先觉:看看,我当初说对了吧,此人要掀大风浪的。你蓝奕华是他的对手吗?他自称是我的弟子,我还不承认呢。当年他的确常跑到这里来,像个勤杂工,一来就帮忙修水龙头、挂画……很勤快,如同一只狗一样在主人面前察言观色。谁的扫帚倒了、笔掉地上了,不用说,肯定是他去拾弄的。他时刻都在准备着侍候人。子青特别喜欢他,说这孩子懂事。可当了大老板后,有什么事找过他,见面就打哈哈,却并不办事,滑头儿一个。

老乔愈说愈激愤:“知道他是怎样发迹的吗?他最初不过是一个厂子以工代干的工会人员。听人说某退休老婆婆的儿子是国家某部的头儿,便经常往她家里钻,侍候得比亲妈还用心哩。老婆婆的儿子也是个孝子,自己没法尽孝,人家帮着尽了,自然要投桃报李的。某部搞试点安居房项目时,便调了他去做了一个子目项目的负责人。后来又给了他不少项目,独立做,便渐渐发达了。我的那些真正的弟子讲:他是靠侍候人上去的,像李莲英。但有什么法子呢,成功了,便是英雄,英雄不问来路!告诉你吧,最要小心的人便是奴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为你奔忙的十个奴才的身影中,就有九个是野心勃勃的,恨不得把主子给吃了。”

不知什么开始,老乔变得怒气冲冲。他的抱怨终日在黛岭333的客厅盘桓,如同他身体中渐渐散发出的垂死气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蒙上的阴影。有时,他会嚷着要回大林子去,在那里再搭一间小木屋,独自住,当墓穴住。“反正,外面也不需要我了,何不提前把自己给埋葬?”他像在威胁谁,又像在说服自己。他嘴里整天都挂着把他青葱岁月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大林子,像在惦记久违的故乡。

对于奕华的走红,他不过“啧啧”砸嘴。有记者曾问他如何看待女性主义文学的崛起?他用了四个字:此消彼长。神情忧虑。

无疑,他最憎恨商人。尤其是由奴才变成的商人。因为商人剥夺了思想家愈来愈多光荣的空间。商人成了这个时代的英雄——这个金钱至上、GDP至上,抛弃大师的时代,他感到自己像是骑了匹瘦马的堂吉诃德,遭遇着一辆辆“宝马”“奔驰”的阻击。

偶尔他也发出声音,谴责社会已垃圾如山:文学、艺术、媒体、建筑、会议、领导讲话、突发事件……垃圾啊,全是垃圾,我们早晚要被垃圾埋葬。他发出呐喊,一针见血。却毫无回响。久了,也就闭嘴了。那是因为找到新乐趣,串场子般地去替人当评委或当导师。

但这样的机会对老乔来说,愈来愈少,少得让老乔惶恐。这些惶恐是从每天清晨开始的。那时老乔已穿好西装,打好领带,甚至还喷洒了一点巴宝莉的男式香水。他一直把对香水的热爱表现得明目张胆,以示有着旅居美国的经历。接下来老乔等待着出发。但,电话和手机却迟迟不响,老乔只得把注意力放在电话、手机身上了。

这些冷冰冰的、代表着人类文明符号的通讯工具,会带给一个男人什么呢?外面世界的呼唤?如同大自然在通知猎物的动向?

奕华见到了老乔何等的坐立不安。他一眼眼盯着电话或手机,像在张望还未到达的情人。有时,还会很仔细检查电话机的各个部分,如同在查看女人的身体。但电话与手机就像一些势利的婊子,无情无义的。当灰暗的天光不声不响地进入这个寂静的家庭时,老乔的叹息接踵而至。

叹息对奕华简直是场灾难,大脑像被水泥搅拌机不停地搅拌着。她快疯了。她对老乔说:别叹息了,你干脆哭吧。说完,她做了一个母亲抱儿子的动作。老乔推开她,冷眼望着:你真是个傻女人,还轮不到你来可怜我……话音未落,却流泪了。老泪纵横。

……

关于“大戏园”,老乔为何最终又肯去了呢?皆因女研究生的缘故。两个女孩说是慕名寻来的,带着敬仰之心和茅台酒、价钱昂贵的保健药品,希望乔大师帮忙指导硕士论文,这让老乔喜出望外。他从这个女孩的脸上流连到那个女孩的脸上,逼人的青春,花枝招展,唤醒了他残存的战斗力。

女孩们睁着大眼睛貌似天真地打量着黛岭333号的一切,谈吐却老到。尤其是个子更高的那一个,斜着眼看人很有点姚俐俐年轻时的模样,相当擅长卖弄**了。

听说有人请导师去“大戏园”,导师还爱去不去的,她们两眼发光,说,想不到那样的大老板竟也是乔大师的弟子。又娇声央求也带上她们:导师啊,“大戏园”的会员卡可是20万一张的,还不是什么人想办就办得了。对那个老板来说,玩钱还真不稀罕,得玩艺术、收藏之类的。他玩的是收集四川“三星堆”流落在民间的文物哦。

一番话刺激了老乔。他暗笑自己迂腐:能享受奴才的成功,不是更彰显着自己的成功么?

奕华倒奇怪两个女孩怎么知道这么多事。原以为女孩子读到硕士、博士的,必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女孩懂这么多,想必就不一定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6

“大戏园”的3号泳池叫“巫山云雨”。四周拔地而起的山堡,便是山了。虽也有着突兀的耸立。但,这就是巫山么?没有高度与深度,稀疏的云雾,哪里遮得住神女与楚王的高唐相会?太明白的世界自然藏不住神话的。而失去了神话,哪来什么“巫山云雨”?只剩下遍山奇怪的枫树。叶,殷红,红得发紫,像是在原来红得很纯的颜料中,加上了来路不清的蓝与黑色。泳池的温泉,热气升腾,水蒸气附在红叶上,凝结成的水珠也是紫红色,顺着叶尖往下滴,仿佛在下紫红色的雨。稀疏却色彩暧昧的云朵漂浮在泳池之上,让这座人工的“巫山云雨”仿佛有了预谋,使人惴惴不安的,倒像真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似的。

泳池的右侧是一个舞台式的社交场所,高过泳池足足一米。穿着形形色色泳装的男女,在上面走动,像大戏拉开前,演员们在做走台的准备。总之,那是个让人炫目的焦点区域。

奕华见到丈夫老乔也在上面晃动,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女孩子穿着比基尼式的泳装。一个穿的是紫与黄两色交叉的横条纹的,够大的胸部被横条纹作了进一步的夸张,让**有点呼之欲出。另一个穿的是玫瑰红的胸衣,秋香绿的丁字裤,恰如一株快开谢了花、叶生发出来的桃树。女孩子们的身材都还算漂亮,肉,紧实光洁,着实让人赏心悦目。她们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乔身后,叽叽喳喳的,生怕不能引人注目。穿横条纹的那位,老在表演摇摇欲坠、会失足掉进池中的把戏,让老乔一次次“英雄救美”,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像一条细绳要去拉住滑向江心的大船。“情急之中”,老乔总是用手不小心抱住那对呼之欲出的、年轻的——**。

泳池上下有许多身份不明的女孩在男人身旁周旋。水和水边的洋酒让她们格外兴奋,和男人们学着好莱坞电影镜头中的享乐者,趁着水的迷离,频频干杯,把红色或黄色的**倾入池中,让池水也像人一样含混模糊了。沉醉的人儿,搂抱着迷失于蔚蓝之水下,突然又哄笑着冒出水面。而谁都看得出,那是被伪造的蔚蓝之水,如同被伪造出的鸡蛋一样不可思议。而背景音乐却是著名歌剧《风流寡妇》中的二重唱:《相对无语》,多明戈版的,男女声唱得深情又绝望。

奕华发现这里的背景音乐全是世界经典歌剧的选段。它们在这个充满着闹腾与欲望的地方盘旋,前赴后继似的,如同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歌剧《茶花女》的咏叹调在监狱上空固执地回**。它试图在照亮什么、冲破什么。

但这里出现的“多明戈”实在令人感到好笑。它能照亮什么呢?难道是丈夫那样的身体吗?奕华想。

奕华还是第一次见着老乔把他穿得如此少的身子,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实在难看,不只是矮小与衰老,关键是不成比例,腰长腿短,小肚子挺了出来,像女人怀了三个月的孕。皮肤却出奇的白,比女人更细腻,软塌塌的,不管不顾地直往下坠。奕华想,曾经每每熄了灯,便是在与这堆软塌塌的东西**,便如鲠在喉。

老乔似乎并不在乎自己身材难看。他站在上面,正享受着许多人艳羡的目光。人们肯定在议论:这老头子是谁啊,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来招摇?是的,他很享受。他的身材如何已不重要了——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成为他的延伸,他价值的体现,甚至,成了他的一部分。男人征服世界早就不靠身材了,得靠大脑、计谋与钱。好身材又能怎样呢?好身材的男人很可能正在矿井下挖煤呢。

这世界完蛋了。奕华在水下咕哝,明知丈夫是听不见的。他掠过奕华的目光,带着轻蔑。他在向奕华炫耀——用年轻女人的身体向正衰老的女人炫耀。

老乔正在做下水前的热身动作,有个女人一直贴着他,帮他抬胳膊屈腿的。那女人穿着黑泳衣,像一件黑色晚礼物,后背满是镂空的黑纱花,让性感显得高贵又神秘。

那女人是谁呢?奕华恍惚——不就是自己吗?自己明明在水中,甚至已看见自己白胳膊白腿的身体在水中漂起来了,像无奈的鱼,游来游去,却找不到目标,怎么可能又跑到那上面去了?难道人可以一分为二,自己看到自己?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灵魂出窍?但,她的确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十多年前的自己,无知、自以为是、毫无畏惧……

奕华又低头,水中的身体有了沉重,像年久失修的船。胸,很平淡,千呼万唤,再也不可能像岩石一样挺立了。她想起读高中时,男生给她取的绰号叫“乖咪咪”。丰满的胸,曾让她的少女时光充满了忧伤。而跳《乳汁》青嫂的情景还恍然如昨:身子一探,胸就送出去了,台下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喝彩,母亲一记耳光扇了过去……

奕华觉得不能再在“巫山云雨”这里呆着了,太多年轻女人的身体在威胁着她,包括自己的曾经。

7

奕华独自来到另一处的泳池。

泳池的造型很奇怪,像一条河似的绕着一座孤零零的小山流淌。奕华选择它,倒不是对它景观有什么兴趣,只是这里的人不多。泳池里有成群的小鱼,专爱吃人的伤口或死皮。人就不动了,斜靠在池边的大青石上,任鱼啄来啄去。开始有些微的疼,犹如针刺。少顷,竟舒坦无比。但奕华却静不下心来享受,她有些焦灼,不知老乔的弟子何时出现?

他们下午3点进园,竟不见那人,那人安排了手下来迎接,手下的人说,老总晚6点赶来。让老师和师母尽情玩,他请吃晚饭。当时老乔的脸色就沉下了。若不是见着两个女孩子兴致勃勃的,早就扬长而去。

奕华一肚子窝火——花招!那个人又在玩花招。一贯的方式,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她为何要盛妆出场?她在家中竟花掉一个多小时用Dior的蜜粉去补救脸上开始呈现的色斑,如同试图补救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又用兰蔻防水高密度睫毛膏刷出浓密的睫毛。尤其,采用了一种新概念来处理了眉毛:不像过去画得纤细、高高挑起,带着夜场的妖冶。而是把眉头画得略粗,眉型宛若卧蚕,短、俏皮,像不谙世事的少女之眉。而着装,竟在被称为火炉的渝都七月天选择了穿旗袍——她万分憎恶的旗袍。这是奕华常干着的事,把自己抛进矛盾的旋涡,自虐。当她终于把自己装进一件短俏的旗袍,她见着镜中的女人睫毛颤抖,眼神寂静,如虫鸟闹腾却不见一丝风、暴雨将至的热带雨林。

是的,旗袍,女人的铠甲或武器,更何况是意味无穷的露肩短俏旗袍。所谓短俏,便是裙摆在膝盖之上。这不但需要一双**,还得有毫无瑕疵的膝盖。人的膝盖长得漂亮的,寥寥无几。而45岁的奕华穿上短俏旗袍仍无懈可击。旗袍是织锦缎的,黑色暗花,那是更黑的牡丹在其间翻云覆雨的。款式却安静,并无其他的开破或衩,只在左肩处贴了一只硕大的盘扣,用黑与银双色布盘就的十二瓣菊,扣也不像扣,花也不像花的,倒像潜伏在那里的大蜘蛛。人稍做举动,“蜘蛛”便如同发现了食物,张牙舞爪去猎取。

旗袍经奕华这么一穿,竟褪去了妖冶与性感,有点斜风细雨中的楚楚可怜了。只是,它怎么适合去赴一场与水有关的约会呢?老乔瞟了瞟,便心明眼亮地说她武装到牙齿了。奕华脸一红,也不反驳。她穿成这样,的确是有所期待的。她这样的年龄需要一点自欺欺人。

但,她没想到老乔的弟子会让她等待。

她用装在旗袍里的身体与心情在大戏园里久久徘徊。她的盛妆在迎面而来的一群群“比基尼”前,更暴露出明目张胆的等待,以及滑稽性。

谁都无法体会大热天被装进旗袍里的人是怎样一个快被逼疯了似的难受?等待也就愈加可怕了。奕华的面容因太多的等待变成了一张苦难地图;等待亦是屈辱的。逼迫她不得不脱掉旗袍,如同放下自己的武器,穿了件有点衣不蔽体的黑泳衣,赴汤般地跳入了水中。

他真不在园子里吗?她觉得刚才那手下与他们说话时有个转头回看的下意识动作。后面是座像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的建筑,高耸的柱形楼有蜂窝似的小窗。她仿佛听到有扇窗“砰”地关上。

那人肯定就在园子里,藏在暗处,就像他藏在电话那头,盯着她。她不禁有些战栗。

奕华焦灼,一会儿觉得水的热度快把她窒息或融化。爬上岸,又冷得发颤。七月的大热天,天气不该是乍暖还寒的,该不会是自己有了更年期的症状?一想到更年期三个字,更是焦灼。她已不止一次发现,自己对名誉的渴望远胜于对男人的渴望,名誉给她的快感远胜于与男人**。名誉会给她一种强大的力量,让她在男人的世界畅通无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男人拿她没有了办法,她以自己的名义取代了男人。

遐想让奕华舒服了许多。她抬头打量,才发现泳池两边,随水蜿蜒的是一些高大古老的洋槐树,树上已挂满了花,玉白色或绛紫,一串串沉甸甸的,如放陈旧了的鞭炮。它们正逢第二茬花期呢,发出懒洋洋的闷香。洋槐树的存在,更让这里不像泳池,像河。有洋槐树的枝丫断欲未断,垂在水边,残存的花成为玉白或绛紫的诱饵,却作弱不禁风的模样。小鱼全窜了过来,黑麻麻的一片,对着水中的花影,无计可施。奕华疑惑,这地方怎么似曾相识?

正纳闷着,一个声音在喊:小师母。回头,太阳正准备着下山,一道逆光打过来,那人刚好在逆光中,脸像童话似的不真实。他又喊了一声:小师母。带着一点戏谑的口吻。但戏谑并非来自轻松,而试图在掩饰什么。掩饰什么呢?或许就是紧张。奕华见他绕到了对岸,脱去浴袍,下水,“嗵”的一声,像个愣头愣脑的小毛孩慌慌张张掉进了水里。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夕阳刚好照亮他的身体,黑黝黝的朱古尼肤色,穿着刚流行的高科技制造的莱卡泳裤,那玩意儿被安置得很妥帖,像猛兽盘踞在那里。奕华脸一红,突然不知眼睛该往何处看了。

他发现了奕华的窘态,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停住,又喊了一声小师母,倒显出几分深情。

8

奕华说:算是熟人了吧。

“当然呵,小师母恐怕有些忘了,在黛岭333号,我在木梯子上,小师母在木梯子下,如花似玉的。只是那时你还不是小师母呢。”

奕华怎么会记不得这个男人呢?那一次,她急着回去赶硕士毕业论文,天还不算晚,上官子青帮奕华找的房子又在附近,就任她独自走了。下了石梯、绕过大黄葛树,便是青石板小路通正街。奕华却怎么觉得有人跟踪。猛回头,那影子一闪,躲了起来。奕华灵机一动,随意找了路边的一幢二层居民楼,跑上去,躲在一犄角往下看,见跟踪者躲在一棵香樟树后面也正慌慌张张往上看,还伸长脖子、踮着脚跟,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奕华差点笑出了声,想这香樟树并不粗壮啊,怎么遮盖得住人的身子?这人不过掩耳盗铃……

那天之后,他再来黛岭333号,碰到奕华的目光,便躲闪,甚至有一种求饶的表情。再以后,就消失了。

那个跟踪者现在站在她面前,看她的眼神已肆无忌惮了,或者,居高临下了。这让奕华相当不舒服,她仿佛嗅到了一股复仇的硝烟味,忙转身走。她想,千万不能把自己对名誉的渴望寄托在一个复仇者身上。

他倒没追随她,原地站着,幽幽地说:我是真正欣赏小师母的才华啊,《**山》有几人能看得懂?连乔大师都未必吧。我却看懂了,小师母的忧患很深啊,小师母考虑的是人类的问题。

奕华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别师母长师母短的,我担当不起你这个大老板的师母。而你凭什么说老乔看不懂我的《**山》呢?

“你的确担当不起,因为你并不怎么爱乔大师。或许,你干脆就不太爱男人。而他看不懂《**山》也是因为不太爱你,只爱那个叫上官子青的女人,一生都会爱的。上官子青为他扮演了幻梦中的女人,连生育也牺牲掉了。你恐怕不知道乔大师很厌恶生育的女人吧,就像公狮讨厌带着崽子的母狮。他曾把女人喂奶的**形容成‘微型奶牛场’。而你却是借了怀孕的名义与他结的婚。我倒没想到你这么先锋的女性,也会找这么个土得掉渣的名义。”男人说话挖心掏肺,毫不留情。

奕华觉得与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讨论自己的私生活实在荒唐,转身又要走。男人却在说:对不起,不是要伤害你,有些话一直都想对你说的,找不到机会,快二十年了。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怎么就看懂了《**山》吗?

真是撞上了鬼,躲也躲不掉的。奕华率性直面男人,还往前走了几步,一丝挑衅的笑意在她嘴角弥漫,斗志让她的模样有了**。她以攻为守:“当年,为什么跟踪我?”

男人没想到奕华会问这样的事,有了扭捏,低声说:谁在跟踪你?我的家也在那一带哩。

见他的神态,奕华倒也不死缠烂打,也不想与他讨论什么文学。她觉得两个中年男女穿得这么少站在游泳池里谈文学,何等滑稽。于是,无话找话,问男人,你这个泳池的景观叫作什么呢?

“回忆”,男人说。又调侃:这里不让你回忆起点什么吗,比如,你的家乡南亘山?哦,忘了,那儿算不得你的家乡,你是正宗的上海人。如果把家乡比作母亲,那儿只是你的养母。

奕华“扑哧”一声笑了,为男人的比喻。笑过后,又悄悄惊讶,为男人的用心。怪不得对这里有似曾相识之感,不就是在模仿南亘山的地貌吗?那中间拔地而起的就是**山了;绕山成Q形的水,便是妮儿河;池边的植物也是烂贱又生动的洋槐树;伸进池水里的大青石完全像南亘山洗衣场那一带的。太逼真了,上面的“桅子”也像来自唐朝……

“它们不是仿的,是我花大价钱,一块一块从南亘山买了,搬到这里来的。我把那里沿河岸的地都买了,我修了看得见妮儿河的别墅。这样说吧,我差不多买了整个南亘山,我要在那里建一个世界最大的**图腾公园。我正在接洽国外的大雕塑家,在**山的峭壁上雕出更多的“桅子”。我的南亘山会成为所有女人的向往之地。我……”

男人的嘴唇卷成了O形,从里面不断蹦出“我”字,铺天盖地的。而少顷,却有点像虚张声势的足球,比如中国队那样的,以为要向着某个方向射门了,结果,仍是盘带,蹉跎了半天,不过如梦游似的栽进了水中。

奕华的嘴角浮动着嘲讽的笑意,像当年看到了男人藏在香樟树后的身子一般,又识破了男人没藏好的狐狸尾巴。40岁以后,她愈发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像女版的孙悟空,想自欺欺人都难。她的言语倒还温婉,貌似示弱,其实是在掩护自己的火力。她款款而言:

“好有意思的名字——‘回忆’,这样的河这样的山,似是而非、亦真亦幻、半信半疑,躺在温吞吞的水中,容易做梦吧,梦里不知身是客,会把他乡当故乡的。但,还该更准确与精致一点……真的以为,这样粗糙的河山,能让人产生回忆?”

这话并没惹恼男人,他反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情打望了一眼自己的河山,笑嘻嘻地说:小师母指点得相当正确。你看,这水,再蜿蜒,也成不了妮儿河,小水沟而已,还泡着这么多人肮脏或金枝玉叶的身体。当然,小师母的是玉体;山就更不像话了,胖乎乎的小山堡,没有力度,最多也就是童子的……他顾不得奕华已皱起了的眉头,继续说——

“其实,小师母才是绵里藏针哩,句句话都锥得出人血来。只是女人啦,不该这么刻薄。我想说的是,这世界太拥挤了,它转动一圈,总有一些东西命中注定要消失的。”

“但不该是它们——‘桅子’。你在南亘山应该听说,有个女人为了护着这些‘桅子’,跳了崖。‘桅子’算南亘山人共有的祖坟,你在挖别人的祖坟呢。”

说到这,奕华泪都快出来了。可,泪却来得迷惘——不久前,她悄悄回了一趟南亘山,竟迷了路,不知自己所见到的真是南亘山吗?那个曾让她憎恨、厌恶、爱恨交织、刻骨铭心的地方,她曾把遗忘它当成自己一生的事业。它却像藏在身体之中永不愈合的伤口。夜深时,稍一动弹,伤口便有撕心裂肺地痛。也曾妄想,到了天荒地老,南亘山消失了,她的痛就会变得无据可凭……没想到,南亘山果真快消失了,上天入地,都难觅往昔踪影。眼前的南亘山更像一个冒名顶替的家伙在她记忆中进出。甚至,她还怀疑,南亘山或许从来就没存在过,包括自己的少女时光、自己的父母。自己很可能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孙悟空一般,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当然,唯一还能给她一点记忆的是妮儿河之中的**山了——那世间最硕大无朋的“桅子”。奇怪的是,它竟发福了,圆乎乎的,身体从上到下都揣着挂着重重叠叠的房子,像怀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女人……

**山竟也变性了!

泪在奕华眼眶里转动,混合了天光,甚至还散发出气味,闷香,如同洋槐花。男人面露惊讶:“……什么时候你对南亘山有这么深的感情了?”他说。

这话让奕华好害怕。难道,这十七八年来,一直有一双眼睛透过门缝——偷窥她,让她的心事无处藏身?这算是深情吗?抑或,只是满足对一个女人心灵的入侵?

……

“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男人摆摆手,示意奕华不要打断他,“但是,我仍要说:这地球转一圈,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不破不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男人竟说得有些感伤。奕华不想被他的情绪诱导,那或许是可恶的陷阱。于是提高了嗓门,语气寒光一闪——

“谁该存在谁该消失,是上帝的安排,与我们何干?你不至于以为能替代上帝去决定谁的生死吧?”

“自然不敢。我配吗,在小师母眼里?只是许多事,现在恐怕连上帝也控制不了,整个一个乱纷纷的战国时代,多元社会、多头政治、多头权力和权威,还以为上帝只有一个吗?谁能引导我们?不过如《国际歌》所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你是在曲解这首歌呢。我们不靠神仙皇帝来拯救自己,但也不能冒充神仙皇帝去毁坏世界啊。上帝之所以隐身了,是因为有太多自作聪明的人以为能取代他,以为当上帝就像竞选美国总统,拿着钱便可以去忽悠选民,拉拉选票。嗨,上帝正在被第二次谋杀呢。可这些人有多蠢,以为能统治人类便能统治自然。大自然可是一眼就识别得了谁是自己真正主子的。而人在大自然那里算个什么东西?小蚂蚁。说灭,眨眼的事。”

男人“啪啪”击打出水花,连说精彩。嘴角却浮动着一丝讥讽的淡笑。

“看来小师母没白跟乔大师一场哩,太有思想了。不过,我倒心疼起有思想的女人了,情愿女人不过是望雁生愁,对花流泪。”

“不都是男人逼的?男人既不想劳力又不想劳心了,女人怎么办?只得自给自足。”奕华有点像在叫嚣了,却多少带着挣扎的悲壮。

“但,小师母的自给自足是在逼我们的乔大师退位哩。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娶了一个什么?天敌啊。岂止是他,女人那么厉害、自给自足,男人何堪?一堆废物了。你说说男人该如何是好?不作为吧,坐在家里吧,你们会瞧不起的,男人也不是个男人了;作为吧,你们又说是在冒充上帝,在摧毁。而所谓作为,不就是要破旧立新?这世间真不是男人呆的地方了,男人横竖活不过女人的。那就剩下你们长长久久地活着吧,……”男人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而这种神情和语调却像不锈钢的汤勺在刮动瓷碗,刺激奕华的神经,滋滋,让人不能承受。奕华拼命地偏过头去,闭上眼,真的希望滋滋的声响,连同这个男人,赶快从她面前——消失……

“怎么呢,不舒服?”男人仿佛做了个搀扶她的姿态。“哦,小师母对这种话题烦了……好吧,不谈思想了,谈乔大师吧。他好吗?知道他是不喜欢我的。别否认嘛,准确地说是瞧我不起。”男人突然停顿。

俄顷,又用带着恶气的口吻继续说: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会怎么给他讲呢?哈,那家伙屁本事没有,只会侍候人。哈,我从不忌讳谈这个。我就是靠侍候人起家的。我侍候过多少人,你想不到吧,不同的时期侍候着不同的人,也算是与时俱进吧:八十年代初文学时髦,我侍候过大诗人;末期,思想家吃香,我侍候乔大师;后来便是有钱的老板;现在是掌权的官员。或许,我天生是侍候人的命。但所谓的成功人士,哪个不是善于侍候人的?察言观色,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这难道不是智慧和学问?比那些搞火箭上天的人少用了脑筋?而那些端着高傲架子的人,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呼来喝去的奴才命。

“你是在说我吧,”奕华打断他,“你是在笑我装得那么高傲,还不是屁颠屁颠跑到你这里来乞一杯羹。一个老女人了,别做梦了。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吧,羞辱我。要不,怎么把我们晾了半天,然后说东道西,批评我的生活,像个偷窥狂?我承认你的财富令人吃惊,并且品位不低,还有些思想。也承认,钱可以让男人更有魅力、更像男人,甚至光芒四射,有着话语权,说一无二,驷马难追。但,钱赋予了人胡说八道的权利吗?活得不爽了,大可去和小姑娘们打情骂俏,何苦来戏弄一个老女人呢,值吗,费那么多的心机?

而且,你会失望。我还没你想象的那么贱。我承认,很渴望《**山》拍成什么一流电影,冲刺什么戛纳电影节的。一个老女人,能指望的恐怕也就是点名誉了。但,那名誉不过是虚架子,脆弱着呢。哪像脸面,天天实打实地挂在脸上。活到这把岁数了,就只剩下它了,何苦要动辄就去搭上呢,如同搭上自己的命?

还有,我未必就不如你自在。你有没有发现你的豪华世界也像一种虚构,如同我虚构的小说一样?你真的没发现虚构的危险?”

奕华始而说得慷慨激昂,终而诡异横生,自己都被这番话所打动,泪水扑腾而下。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蕴藏着如此浩**的正义之气。并且,有着先天的演讲才能,这或许源自父亲的遗传。演讲,让她热血沸腾……只是,命运弄人,为何每次她慷慨激昂之时,都处于奇怪而尴尬的境地:一次是在大学的小树林,她赤身**对林一白发表演讲。这次是在泳池……

男人听着,不忿不怒,反而微笑,很享受的样子,似乎这一刻他盼望已久,好一会儿都不接话头,倒让奕华僵住,不知所措。只得胡思乱想——

我很泼辣了,泼辣会不会也是更年期的反应?但泼辣真是不错的,像洗了一场桑拿浴。奕华如此思忖。却更担心自己会变成一辆轰隆隆开动着的坦克,虚张声势、无坚不摧的样子。其实,每一次都像是先从自己身体上碾过……

她看了看沉默的男人,黄昏时光迷离的色彩,让他脸的轮廓模糊不清,表情也是,似乎被天光催眠了,睡过去,睡成一座貌似安全的死火山。奕华倒有点可怜起这个男人了。这个做白日梦的男人。

……

“看过美国小说家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吗?”男人终于醒了似的。

怎么没看过,那小说奕华很喜欢——财富与纵欲:挥金如土的富豪,道德沦丧、人情冷漠的世道。只有大富豪盖茨比做着永不腐朽的梦。

这是个来路不明的大富豪,有说他是德国皇帝的侄子,有说他继承了显赫家族的一大笔遗产。其实不过出身贫寒,也是靠侍候人起家的。而他所有的奋斗,只缘于一个梦想:娶有钱人家的小姐黛西为妻。当他还是个小军官时,两人也情深意浓,发誓要终身在一起。但对虚荣的黛西而言,金钱的魅力远胜于爱。她嫁给了有钱人汤姆。却并不幸福,汤姆总在外边拈花惹草,与加油站工人的老婆有染;而成为大富翁的盖茨比煞费苦心,终于能以挥金如土的名声与黛西交往了,甚至以为可重获黛西的爱。结果却被黛西算计。她驾着他的车撞死了丈夫的情妇,却与丈夫合谋嫁祸于他。可怜的盖茨比被汤姆情妇的男人谋杀了,尸体像一张废报纸似的漂浮在自家的游泳池里。送葬的人寥寥无几。盖茨比,消失了。一个物欲世界注定的、孤独的牺牲者。

“盖茨比很可怜吧。”男人咕哝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死在了自家豪华的泳池里。对不起啊,也是泳池,真有点巧合。死得孤苦伶仃的,血,像被泳池的水吸干了。黛西看都没来看一眼,和她的老公度假去了。其实,再豪华的游泳池从来都不属于盖茨比,如同黛西。他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孤独男人,只拥有一副皮囊和对黛西执迷不悟的爱。”

男人顿了顿,像说自家兄弟一样,语调突然就有了一种感情:“不知为什么每次读这本书都让我很难受,比如第一章的结尾——

‘他朝着幽暗的海水把两只胳膊伸了出去,那样子真古怪,并且尽管我离他很远,我可以发誓他正在发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

是的,绿灯。那灯下住着盖茨比的女神黛西。五年了,他似乎永远都隔着无法涉泅的海水在眺望自己的梦想,并献身于对它的追逐。一下子,又让我觉得盖茨比是幸福的,包括他的死亡。要知道,拿爱一个女人当一生的理想是相当疯狂与危险的行为。盖茨比却宁愿疯狂与危险,毕竟他有仰望银白星光的沉醉……所以,他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你不会把自己当成了盖茨比吧,那么你的黛西呢?”话一出口,奕华赶紧住嘴,那种话真像是蹩脚的调情。她窘住了。更发现自己被什么绊住,正往深处陷落。她得摆脱困窘,她得决然地爬上池子。

却恰恰遇上池子边缘最高的一长段。只得把两手加一条大腿先放上去,开始使劲。

黑泳衣是带裙摆的,原本把她的下面遮盖得妥帖。但爬的动作,却把裙摆撩了上去,剩下狭窄的一丁点可怜的布来掩住隐私,屁股几乎全暴露在这个男人眼前。她羞愤交加,干着急,却愈发爬不上去。

两只手在后面推了一把。她回望了一下,感激男人没触及她的屁股,否则,给那男人的将是一记耳光。

男人在身后说:小师母,你也开始老了。说得倒动情,不像是在讥讽,更接近悲悯。

男人还在她身后嘟嘟囔囔:小师母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看懂《**山》的?那些批评你结尾一团糟的狗屁专家晓得什么呀,男女之间自古以来就没理出个头绪,这是人类的无能,岂能怪你?嗨,男男女女哪有什么头绪啊,更别说终极的一决雌雄了。不过如一部“三国,”谈谈打打,合久必分……

奕华没有再回头。终于,轮到她这么干脆利索地撇下一个男人了。却突然生出强烈的恐惧。怕回头再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他替代了它——水中的小山堡,站在了那里,成为一根硕大的“桅子”。

9

奕华回到“巫山云雨”,见老乔与两个女孩正闹腾得欢。在她们的怂恿下,一次次表演跳水。他双脚并在“舞台”的边际,起跳,侧身旋转,身子轻盈,像被神捧在手心儿的蒲公英,在天空任意行走,然后才梦幻般地钻进水里,只溅起少许的水花。

奕华看呆了。这是那个浑身上下挂着软塌塌一堆肉的男人吗?

想起上官子青曾说过的,老乔从小学开始就在渝都跳水队里培训。原来,这个男人也曾有身影在天高海阔中飘逸。但,他总是过于强调黑夜的沉重——

入夏以来,奕华半夜惊醒,常见着老乔的屋门虚掩。“村民”又溜出去了。她鼓足勇气拉亮灯,打量这个陌生的“村庄”,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老乔的床头、枕头边,堆放着一堆一堆的火柴盒。有些很新,有些却被**得封皮模糊成囫囵的一团儿。这么多的火柴,像一座火药库似的躺在了老乔的身边。他随时都在打算把自己与黛岭333号点燃吗?

大门自然也虚掩着。奕华伸出头去看,晨曦朦胧,台阶上的青苔带了水气。老乔坐在其上,靠着一扇门,熟睡。嘴像婴儿吃奶一般在梦中咂吧咂吧,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可手里却紧捏住一样东西。奕华仔细看,呵,也是火柴盒。里面装有能让世间的美与丑通通付之一炬的火柴……

所以,现在,此时此刻,见着丈夫蹦得那么欢,心里竟是喜悦的,还有宁静。明明知道丈夫不是蹦给自己看的,是为其他的女人,也不生嫉妒——

她竟有一丝爱这个蒲公英般旋转着的身影了。也许这只是刹那间的幻觉,也许这真是她自虐情结在作祟。但至少,通向男性世界那扇紧锁着的大门,“滋咔”一声,在她面前露出了一丝缝隙。当年父亲的消失,曾让她对这扇大门后的一切充满恐惧、疑惑、不信任。关键在于,她从不相信自己有欲望与力量去推开它——

而此时此刻,却有一股子更大的力量让她伫立在那里,仰望着高处的丈夫,产生具有悲壮意味的联想:把站在高处一次次向下跳的男人想象成了胥,自己则成了大姑,彼此遥遥相隔的天空,变成了一张又一张发黄破败的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是的,大姑变成了汉乐府民歌中的那位古女子,自己变成了大姑,三个女人却变成了千百万个女人,所有的女人,一起在呼天抢地,指天为誓:上邪、上邪、上邪——一个从血与肉中迸溅出的感叹词:天啊、天啊、天啊……无穷无尽的天啊天……

奕华的脑子里全被这晴天霹雳般的感叹词塞满,一声接一声,配合丈夫跳水发出的“通”,“通”“通”,震耳欲聋。上邪,哦,天啊,奕华的脑子如同一座死火山突然醒来,开始喷焰——

当男人们一个个像流星般划过天际不知去向,女人再怎么赌咒发誓予以谁听?既然,爱的力量能使女人与男人生死与共直抵海枯石烂。那么恨呢?恨的力量只能驱使女人去灭绝男人吗,从精神到肉体?……

不,留着这些对手吧,哪怕因为仇恨。

是的,绝不能让对手消失。

……

两个女弟子让工作人员拿来了几个木箱,搭成了简易跳水台。丈夫在更高处往下跳。丈夫一次跳得比一次精彩。跳水让丈夫的身材像被魔术棒点化了,挺胸收腹间,大肚腩不见了,四肢随动作变得舒展而优美,身轻如燕,激**着18岁的荷尔蒙的力量。泳池上下的人都停止一切活动了,专注地盯着丈夫看。

穿横条纹比基尼的女弟子似乎又在煽动老乔干什么。奕华见到丈夫像小伙子般地向泳池旁的一座小山堡的顶上跑去。那里设计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景观,人造瀑布从山堡上飞溅而下,击打着深潭,深潭有了雪白的光亮。而更多的潭水却有着可疑的碧绿,欲生欲死的迷离。人造的桃花在水面上浮动,春色无边,像一首被篡改了的唐诗。

老乔站在小山堡上,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很男人的动作。甚至还折了一截枫叶丫枝咬在嘴角,模样潇洒极了。奕华穿着泳衣挤在人群中仰望着他。丈夫也往下看,看见了奕华。却让奕华生疑:不是初夏吗,哪来的枫叶呀?果然,枫叶也是人造的,老乔的嘴巴已被枫叶染红了,血盆大口似的,殷红的汁顺着他嘴角往下流。

老乔已准备好了。

奕华没有制止他,与他交织的眼神中甚至有着鼓励。她实在不想阻止。此刻,他多帅啊,那是奕华从没见过的他作为男人的气势。那一瞬,一个男人的光辉,照耀人生。或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潜伏着光辉,只是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绽放。

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丈夫很放心地一笑,双脚一并,踮立,手像胜利者般高高举起,向天际插去……深潭轰鸣,接受了丈夫,桃花零乱,击起千堆雪。然后,可疑的碧绿重现。可疑啊,一切归于平静。

奕华第一个叫出声来,声音比厉鬼还可怕。

她跳进了深潭。这里比她想象的更深。她向深处潜去。水的深处如同海洋般的干净。她在拯救:拯救男人与自己。因此,不再恐惧,也不拒绝了——她与水已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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