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根山

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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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0年元旦,新千年到来。

奕华坐在马狂的黑色奥迪车上,正在渝都最繁华的步行街边缘左冲右突,向所有挡道的人、车以及高高耸立的**似的建筑,发起冲锋。奕华每天的生活都像这样地快马加鞭、时不我待。这不,她正赶着去参加渝都精英女子协会举办的一场盛大的旗袍秀派对。

她陡然觉得两边的建筑物几乎都到了直冲云霄的地步,如果说像**,也是一根根地独自为阵、势单力薄的,比她的**山更危机四伏。她透过车窗往上看时,总会产生晕眩感,尤其是看到国内一家著名的时尚杂志把一幢“**”几乎全覆盖,做了张天大的海报时更是晕眩。海报上写——“她世纪,女人的精彩”,几个大字也是惊天的。海报上穿黑皮衣、戴墨镜的女郎骑在如猛兽般的摩托车上,向着挤满“**”身形的天空,冲锋。

“她世纪”,奕华轻声咀嚼这个新名词,怎么就感觉几个字都四四方方的,像被人故意地刀劈斧削地造了一个型,造就了几粒骰子,“哗拉”丢在了不同的牌局上,然后再起哄,说,赌吧。

马狂疯也似的玩着方向盘,听到奕华的大呼小叫,便开心地呵呵大笑,然后阴阳怪气地说:哦,原来“她世纪”就是你们一帮女人用旗袍把身子包裹得凹凸有致,衩,开到大腿根,然后抱成团,**?

“都是局级干部了,还口无遮拦。”

“不是的,奕华,我是觉得这个他妈的以旗袍为名义的女人会实在无聊。旗袍是个什么东西?上紧下松的,想卖弄又故意羞答答,我最烦女人穿这样的服装,让人想起笑靥如花、其实想掏空你腰包的迎宾小姐。再说,这个聚会又是你们大学班上那个姓秦的家伙搞的,你凑什么热闹?不是很烦她吗?她当初甩出两张‘人流’条子攀了个11级干部的儿,现在还不是被人扔了?当然她也算发达了,钱财是捞到手的。听说没有,好几个房产公司,她都占了股,所以屁股后面也还有一帮子小白脸追随呢。”

奕华喜气洋洋地说,我倒是冲着她去的。她求了我好几回呢。多好玩的事。你也尝到过被人求的快感吧。

马狂又酸溜溜地说:还旗袍派对呢。不过是些离了婚的半老婆子,扎堆,叽叽喳喳而已。有多大意思?

奕华知道马狂诅咒旗袍派对,是因为被她伤了自尊。本来派对规定,须带一位丈夫以外的男士。她可以带马狂的,但想了想马狂穿长马褂的模样,恐怕比耍猴的好不了多少,女人们会暗地嘀咕她:只带得出这般品相的人吗?她自然不能被嘲笑,情愿孤身赴会。两袖清风的飘逸,倒给人无穷的想象力。

马狂说,我开到之后便会立刻消失的。车夫嘛,要知趣。需要接时,我会招之即来。

奕华笑靥如花,想起秦同学说须带丈夫以外的男人赴会时那种气势如虹的口气;想起马狂说秦屁股后追逐着嫩水儿般的俊男,又禁不住喃喃咀嚼“她世纪”这个新词儿,心里有隐秘处在颤颤绽放,如石头里蹦出了花朵。

2

长江边的酒吧,像偎在水岸边的趸船,踏上去有摇摇晃晃的漂浮感。寒天寒地的江风从门窗的缝隙飕飕渗进来,像钻进了万千条冰凉的蛇,缠绕于那些着旗袍的光膀子、光腿子之间。

但江风也吹旗袍醉。那些被外力陶醉或自我陶醉的旗袍无疑都在奕华眼前东倒西歪。哦,这些声势浩大的旗袍,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沙尘暴,一下就迷糊住了奕华的眼睛。并且,那么多旗袍的彼此粘连、重叠,像泥巴遇上水,有了永世的恩爱似的。旗袍们多么芬芳啊,无论是轻佻的玫瑰香还是异类的薰衣草或沉稳的檀香型,都相安无事、彼此致敬。

而这么多旗袍扎堆,并不完全像马狂预想的那样,只顾着叽叽喳喳的东家长、西家短。着旗袍的女人早就不屑于干那种事了。她们甚至都不是来这里风花雪月一场的,而是为着扩大人脉、交流信息、找寻商机。奕华听到一个被称作“徐爷”的女人悄声指着另一个“旗袍”,对手下的说:那人,得给我拿下。

奕华的那位秦同学穿了一件比西藏的天空还要湛蓝的旗袍。以金色盘边的粉彩龙,从左肩至腿,几乎飞腾在她全身。而她的马蹄领有着放纵的意思,像挖了口井似的,让她丰满犹存的乳半遮半掩,令人想入非非。她亲热地一把抓过奕华的手,活泼少女般地摇晃:“你太漂亮了,太有创意了。我们伟大的西城大学的女生就是不同凡响。”她的语调歌咏般地充满夸张。

其实那天奕华穿得极为低调。洗得灰扑扑的牛仔布做的刚过膝的短旗袍,中式直扣从高耸的企鹅领,翻越右斜襟,一直抵向摆脚。直扣像最简单的算术题,让她身上毫无秘密可言。可闪烁着哑光的铜扣头,又让一切变得没那么简单了。还有她那双牛仔布镶了皮做成了长靴,手腕上戴的价格不菲的骷髅银手镯——奕华这一身,表面上看去带着简陋的自谦,其实是天衣无缝的别致,充满着藐视一切的气息。

秦同学咬着奕华的耳朵说:我要你来,是将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你会成为今天旗袍秀,不,明天整个大渝都的焦点人物的。记者将踏破你的门槛,你会比你的乔大师还会得到市里那帮人的重视。说完,她转头,扭着腰肢往台上走,把奕华呆呆地扔在一旁。奕华见她迈上舞台时,过于活泼,一趔趄,差点就是个狗吃屎。但马上就有三个俊俏的小男生争先恐后地飞奔过去,扶住她。

秦同学迅速站定,摆了一个亮相的pose,眼波流逸,环顾四周,然后发出了小女生般柔美的声音:

“各位,您们肯定都听说过格尔这个跨国集团的名字。这个集团的领导层一直相当神秘,不过是个副总裁兼发言人在媒体前晃动。但你们知道它真正的掌门人是位叫格蕾丝的女士吗?这位女士掌握着多少财富我就不细数了,俄罗斯、巴西都有她圈的地。她也是我们渝都请都请不来的财神爷。而格蕾丝从来都让人只闻其芳名,不见其倩影,神秘得很,少有人见到真佛面。今天,我倒把她请到了这里,就在我们舞台的幕帘后,大家鼓掌。”

场内响起稀疏的掌声。更多着旗袍的女人仍只顾缠着另一个“旗袍”,讲着自己的事情。

只有奕华让眼睛跟随着一束橘黄的光,向幕帘后探寻。只见得一个人影在帘后晃动,声音传出来:“请别鼓掌,我这个丑媳妇是见不得公婆的。”好家常的话语。人影闪出来,白晃晃的一团。走到台正中时,被一缕玫瑰红的光笼住,冷飕飕的寒天寒地突然就被隔离去了遥远。

她穿着白色旗袍,像是一种麻质布料缝制,宽袍大袖,袖口像两朵快蔫掉的喇叭花。脚上是黑色的北京扣袢布鞋,白与黑的对立又包容,貌似寡淡中,埋藏着隐忍的忧伤,让奕华一下子就想起张爱玲形容旗袍初兴时,女人们穿着它“严冷方正”的清教徒似的模样。

面对这模样,奕华差点“啊”的叫出声来了——她太像一个人了。难道,她就是秦指的天大的惊喜?可能吗,这么多年的杳无音信?鬼差神使了吗?奕华心里即刻被什么堵住了,如同她走着自己的路,不相干的人却拼命往她塞来推销产品的传单,动作相当粗暴无理,根本就不考虑她愿不愿接受。这个女人会是秦塞给她的传单吗?她对这种可能性充满着恐惧。忙把自己藏去了一堆“旗袍”之中,再见机行事。

“我想纠正刚才美丽的秦女士的介绍,我并不是什么格尔集团的掌门人,我们的总裁永远是我的先生。只是他常常在北极、南极间往返,或是去攀登世界的某一座高山,我只是暂代他做点功课而已。”这个被称作格蕾丝的女人声音低沉漂亮,极像梅尼埃·斯特里普在电影《走出非洲》一段讲故事时的声音表现。

她有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觅。“我其实也算渝都人,在这里长大。我的中文名叫南丁。”突然,她的声音发抖了,朝着台下没有灯光照拂而变成黑压压一片的“旗袍”深情地叫道:奕华,你在哪儿啦?刚才还见着你哩,你在哪里啦?

奕华被人迅速地从“旗袍”群里拎出来,推上了台。南丁一把抱住了她,泪,热乎乎的,滴在了奕华的脖子里、肩头上:“多不容易啊,妹妹,快23年了,我一直想着你呢。这次下决心来渝都,就是冲你来的。”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唏嘘声。女人们不是都那么喜欢戏剧效果么?人生如戏、悲欢离合的,当不成演员,当观众也好啊,只要有戏一幕幕演下去。

奕华突然成了主演之一。她对这一角色感到相当别扭,首先是来自身体的。身体很难说谎,对一切的突如其来会有本能的冲动反应。她几乎是一把推开了南丁——她好久没与人这样毫无距离地肌肤相亲了,她受不了。但又立即为自己的举动后悔——已是主演了,台下有那么多的观众盯着,真真假假也得把自己的戏演得天衣无缝才行。泪,果真便淌了下来,多少也带着百感交集。哪怕是仇人呢,不也是一道从岁月间穿越过来的?何况面前的女人亦敌亦友,欲说还休。

她便做惊讶状地望着南丁,一遍遍地喃喃:“南丁姐,真是你吗?我不敢相信。”她上下打量着南丁,如同电影《白毛女》中大春在山洞里对喜儿的辨认。又啧啧有声地说:南丁姐,你是仙女变的吗?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娇艳。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奕华并非都在说假话,她真是无比困惑于南丁容貌的依旧鲜亮、依旧姣好。她曾经若干次揣度过经历岁月变迁之后南丁可能存在的形象,希望见到的是一张倍受摧残的脸;最宽容的,也该是胖得难以收拾的大脸盘和大块头躯体了,那样才体现上帝的公平,因为南丁已从她手上掠走了世上最好的东西。然而,眼前的南丁,体态轻盈,皮肤紧致光洁,脸型已从过去的圆盘子脸变成有着尖尖下巴的瓜子脸了。“原来这世道没什么公平可言,只有强权。”奕华暗自思忖,妒意油然而生。奇怪的是她并不怎么妒嫉南丁拥有的跨国集团、财富和荣耀,而是容貌——女人心心念念的容貌。

“旗袍们”更是热烈地鼓着掌,要南丁分享容貌“保鲜”的秘密,这是女人们最致命的要务,也是最致命的痛苦。或许财富、地位,她们都可以靠自己的打拼得到。而容貌呢?容貌像画在虚幻中的大馅饼。她们总想找到一把钥匙,开启虚幻之宫的大门,把馅饼收入囊中……

秦摆摆手,让大家停止喧哗。又用少女般柔美的声音歌咏般地说:我倒知道格蕾丝女士永葆美丽的最大原因,姐妹们想听听吗?秦嘴角一翘,挤出两只酒窝,拨弄出一股子令人难以忍受的媚态来。“格蕾丝美女的美丽源泉来自与先生几十年的爱情。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是彼此的唯一;长大后又琴瑟和谐,共打天下。打出了一番令人瞩目的大事业。”秦又是头一偏,问:“格蕾丝女士,您算是人中之凤、女中豪杰了。那么,在集团与家庭中,您与先生究竟谁说了算?”

南丁的表情中有一丝令人几乎觉察不到的窘态,她甚至掠过隔在中间的秦,去看了一眼奕华,然后才款款而言:我很喜欢诗人艾青夫人高瑛写的那首《致艾青》。几句话,却耐人寻味。姐妹们不烦,我念给大家听听:“我有时走在你的左边/有时走在你的右边/但仔细想想/还是走在你的后边。”

南丁低沉而漂亮的声音在酒吧的每一个角落回**,所有“旗袍们”的叽叽喳喳都因这样的朗诵而停息。突然的安静,使场子里的人陡然发现有许多船只仿佛正“嚓嚓”擦过酒吧的门窗,呼啸而过,让酒吧有着近似余震般的摇动——这真是个忙疯了的时代,连夜晚也在来去匆匆,不肯入眠。汽笛声、江浪的吼叫声,声声像冲锋号吹起,号召着人们投入这激烈的奔忙、激烈的夜。

而这种激烈更强调着酒吧内奇怪的安静。秦已察觉到这安静充满着的危机,立马对音响师说:放曲子,跳舞。

是苏联歌曲《纺织姑娘》,跳华尔兹的。

“旗袍们”环顾场内,男人寥寥无几。那么令人遐想的规定——带丈夫以外的男伴来,终成虚化。只有秦和很少的人带来了青嫩的男孩或沧桑的老男人,实现了这豪迈的举措。“旗袍们”自然是不屑老男人的。但青嫩男孩更让她们无所适从。面对青嫩,她们有着自觉的羞愧,更别说调情了。那会被她们自己都看不起的,视作有**嫌疑的犯罪。

场内的灯光倒是愈加五彩斑斓了,照亮着五彩斑斓的旗袍——短俏与齐脚款的;高开衩、低开衩的;如意襟、琵琶襟、双襟的;竹叶领、滴水领、凤仙领的;刺绣的、镶色的、滚边的;轻盈秀丽的海派风格与矜持华贵的京派传统的。这是好盛大的一个旗袍节日,旗袍笑逐颜开的狂欢。但,妙曼的歌声再怎么回**,许多穿着旗袍的女人不过是你看着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是她们的舞伴?她们面对的似乎是像沙尘暴般没完没了的旗袍。永远的旗袍。该死的旗袍。

南丁再一次登台,举着酒杯对众“旗袍”说,喝酒吧。我专门从北京带来的法国普罗旺斯地区产的红葡萄酒。养颜呢,喝下去,就像有一缕普罗旺斯的阳光照着呢。姐妹们喝吧。奕华,你多喝点。

她将手中的满满一杯红色“忽”地倒入口中,然后问后台的电子琴伴奏师:会不会弹《西波涅》的伦巴曲,就是张曼玉在电影《阮玲玉》中跳的那段?伴奏师弹出几个音,南丁轻轻跟着哼了两句:“对,就是它。节奏还可以再快点。”她又为酒杯斟满神秘莫测的红色,边喝边晃晃悠悠地跳起了伦巴。透过高脚杯,可看见红色**在激烈地晃**,如同火车正面临着随时都可能脱轨、被抛出去的灾难……

西波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

西波涅,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

你呀,西波涅,

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

引来蜜蜂采摘它,

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

西波涅……

她仰头,双眼微闭,用没端酒杯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旋转,像是在采摘虚幻中的玫瑰,一直从台上跳到台下,跳到奕华的对面,让奕华无处躲藏——

许多年,林肯与她捉着迷藏,兜着圈子呐,山重水复的神秘无限。蓦然回首,林肯不过就站在那里,平淡无奇的,似是而非的——

一个女人扮演了林肯的代言者,重归奕华的世界。通过她的中介,奕华似乎又在与林肯产生一种联系,像丢失了某件贵重物品,因时光过于久远,已绝望地打消了寻找的念头了,突然却见到了“失物招领”启事。但薄薄的一张纸,代表不了失物的本身。就如南丁绝对代表不了林肯。并且,她在干着毁灭的事,毁灭奕华一直保存得那么完好的幻影。那幻影属于遥不可及,属于奕华的独自享有,属于奕华在银行为自己存蓄的财富。但竟跑出一个人来粉碎了奕华的私享,并一一罗列出真相,说:假的。你清醒吧,你存的钱全是废纸……这个破坏者怎不激起奕华的厌恶、甚至仇视呢。

南丁真看不出自己脸上的真实表情?看得出来还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不就是挑战?

“嗨”,奕华突然叹气——因为林肯,南丁恐怕会老处于挑战的状态中,多少令人唏嘘了。她一直在充当索债者么?林肯一直在偿还么?欠债人与债主间除了同床异梦,会有诗意可言么?想着,奕华便觉得面前的挑战者有不可名状的可怜。她冷眼旁观,南丁的舞姿过于谨慎,几乎没怎么摇动的胯部,简直称得上端庄而矜持了。刚才,觉得她在台上的**,更多的是因为她高举着盛满妖艳红色的酒杯带来的错觉。可此刻,奕华觉得她更像擎着奥林匹克火炬的希腊女神,想把自己奉献出去的女神。

“奕华啊,找个时间带着女儿到北京来玩吧。要不,夏天我们又要回美国那个家了。林肯走前还得去厦门的南普陀寺当一阵子义工,他喜欢。他原来爱满世界跑,现在倒喜欢在家打打坐、抄抄佛经什么的。”

“滋”,奕华嘴角一撇,似笑非笑的,想着南丁的卖弄和炫耀还是那老一套,看似温情脉脉、贴心贴肺的,其实是当救助站的面包,在四处派发呢。

奕华装醉,故意迷迷糊糊地接过话头,以试探口吻发起进攻:“你家先生还是个大作家吧?我见过他写的一些东西,笔调真像杜拉斯的《情人》……”

南丁一愣,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堆积出了惊愕的乌云,到最后竟有一丝惊恐了。正好曲子完了,她慌张地转头去看了一眼,再回头面对奕华时,“扑哧”地笑出了声:“你搞错了吧?你才是大作家呐。他才不写什么东西。还说中国是没有真正文学的,现在作家写的东西像幼儿在搭积木。生活倒更像文学了,处处都是文学,人人都是作家。你说这人说话多讨厌。”

南丁真是聪明,话语指东打西,夹枪带棍的,奕华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自然是冷场。在休止符状态中,奕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女人,仍在琢磨她刚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从惊讶到惊恐的眼神,多少被弄糊涂了:这女人是在说谎,还是就是事实呢?抑或,她的确从来就不知道林肯在写小说?她真像一个谜啊——那样的眼神与那样的侃侃而谈、甚至带着攻击性的回答,几者之间,是多么的不配套。

谁才是女人的真相?

只有弄清楚女人的真相,才能找到一直困扰奕华的那个问题,那个她迫切需要知道答案的问题:林肯是不是奥涅金?

这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

如果林肯就是奥涅金,意味着林肯对奕华不完全是虚幻的。他们的灵魂一直相伴而行。

显然此时,在一脸明媚的南丁脸上什么都找不到了。她已神采奕奕地投入到更激烈的舞曲中,舞姿仍是端庄而淡定。只是喝酒来了劲头,与谁都“砰砰”碰着杯。见奕华还默默地待在那儿神思恍惚,忙找人为奕华斟酒,满满的一杯。然后抚着奕华的肩头,碰杯。她说Cheers,便自己先一口干了。

又为自己斟上了一杯。

“奕华啊,你知道你有样东西让我羡慕死了吗?你漂亮的女儿啊。前些时,我去上海托人找到你母亲了。你母亲没给你提过?……小姑娘比你当年还漂亮哩。你猜她的嘴巴有多乖巧?叫我南丁姐。我说比你妈还老呢,怎能叫姐?她说你长得就像姐姐嘛,人的生理年龄与实际的岁数不完全相关的。呵呵,太可爱了。可惜,我没有生育,我和林肯膝下无子。要不,我的儿子娶你的女儿多好。”她端起酒欲一干而尽,手却发抖,那妖艳的红色全倒在她的下巴上了,形成一道红色的瀑布,从下巴落向她麻质的白旗袍,前襟被弄湿了一大片,如画水墨画时,渐渐洇染出的牡丹。

她反复念叨:“假如我有儿子,娶你的女儿,多好。”

奕华说,你喝多了。便让服务生扶她去坐一坐。但她仍攥着奕华的手不放。

此刻,奕华发现满场的“旗袍们”都充满着醉意了。如果说刚开场时,这里的醉,不过是故弄玄虚的装腔作势,而到了这时,所有的东倒西歪都无比真实。只见一个穿紫檀木色香云纱旗袍的女人,端着酒杯向另一个与她穿着同款的女人走去,然后“叭”的扇了那女人一耳光:“这衣服也是我老公买给你的吧。还敢故意穿到这里来与我‘撞衫’。”两只酒杯同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玻璃碎片、妖艳的红色**随着“旗袍们”的尖叫,在她们脚下被踏来踩去,一片狼藉。

奕华盯着自己盛满红色的杯子,五彩斑斓的旗袍都在那圆形的玻璃光影间晃动、碰撞、交织。它仿佛变成了魔镜,把所有自以为是的缤纷多姿都收入它的方寸之间。犹如旗袍,以为它能纵容女人的许多想象、欲望、得意与一往无前,以为它能让女人胸与臀、大腿那么肆无忌惮地凸现。其实,当女人真正地旗袍加身时,才知动弹起来多么困难——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胯不能宽,腰不能圆,臀不能瘪,步子不能迈大,表情不能焦躁。穿旗袍的女人啊,只能是雨打芭蕉的时季,手握小团扇,闲淡地坐在二门口等男人回家的女人;结着丁香般愁绪的女人。女人把自己装进旗袍里,到底,还是为了穿给男人看的。

……

抵近子夜,旗袍秀派对在一种不尴不尬的氛围中结束了。马狂的车载上了两个仍散发着葡萄酒气的女人。本来南丁执意要叫接待方来车,还说要把奕华送回黛岭333号的。奕华说,算了吧,我送你到酒店,该尽的地主之谊。

奕华坐前面,南丁坐后排,隔着黑暗说话,有一搭无一搭的。车子还没绕完江岸的路,奕华便听到后排传来一阵粗细不均的呼吸声,以为是南丁睡着了,便对马狂说,“恐怕是太累。下午才从北京飞来,明上午又要飞济南。”话音未落,猛听见南丁说,我好难受,能不能下车去透透气?刚才那个酒吧里酒气冲天,臭烘烘的,堵得我胸口发慌。

……

这是沿江剩下的最后一段路了。水声在看不到的江堤下喧闹,像发高烧说着胡话的孩子,正折腾着呢。隔着江堤上的人行道和铁艺栏杆,江水毫无危险,反而充满着悠然的审美价值。南丁伏在栏杆上,说,好难受,把酒能吐出来一些就好了,可偏偏就像鱼刺,卡在了身体的某个地方,吐不出又咽不下去。她浑身更加难受了,头痛欲裂。吐不出又咽不下去啊,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她声音哽咽。

……

江岸边还有些女人在徘徊。一些衣着廉价而混乱、乡里乡气的女人。过路的车灯照亮她们的时候,可以见到夸张的假睫毛和红唇像一些沉重的仪器堆放在她们脸上。女人看到她们时,几乎面无表情,甚至都不拿诧异的眼光去更多打量到来的不速之客。这些女人的注意力在另一个方向:男人走过来了,驻足,低着头与她们轻声交谈。

“嗨”,南丁叹息,抓住栏杆难受地扭动,真是吐不出又咽不下去啊。她喘着气,嘴里却喃喃,如同在梦中呓语:“嗨,这些女人啊。她们倒可以离男人这么近”……

江对岸闹市区的建筑,像是被变焦镜头一下子拉近了,近在咫尺。失去灯光装点的一幢幢高楼,站在黑夜里,沉默,宛如没有声响的海市蜃楼。或者是,蜕去了羞态的**。

奕华潸然泪下,好像是没由头,却又带着诚恳。她怕被南丁发现,忙扭转过头去。却见远处有个影子伫立,似乎正注视着她们。这个魍魉般的玩意儿啊,最近老在奕华的白日梦中如影相随,捉不住、逮不到,兜着圈子呢。奕华也曾怀疑:它或许只是出没于自己心中之魔的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