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开埠后,太平门就被辟为了通商口岸,外国商船停泊于此,门内的白象街一带洋行林立。太平门成了繁华的客货水运码头。
太平门水码头的繁华也带来了不太平。民国十三年11月19日这天,郑水龙驾驶“峡江轮”从五通桥载货物顺流而下,直抵重庆太平门水码头卸货。轮船缓缓向一个船坞靠拢过去,郑水龙的心也扑扑跳,他就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水妹了。
两年前的那天晚上,孙承福强迫和水妹结婚,水妹险些儿就被孙承福霸占了。就在孙承福与那些军长师长旅长朋友、警察署的亲戚、商界的生意伙伴、袍哥里的马二拐和姚长子等人举杯长饮之时,并不晓得他那新房的窗户会被推开,跃进来一个蒙面人。那人用手捂住惊慌得欲喊叫的老妈子的嘴,又用毛巾塞到她嘴里,将她捆了,绑到床栏边。而后,抱起半睡半醒的水妹,越窗而出,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蒙面人不是别人,是郑水龙。是雷德诚告之了他水妹那日结婚的坏消息的。雷德诚是从邹敬元那里得知这消息的。而邹敬元呢,则是从那洋袍哥米勒口中得到这消息的。
邹敬元也认识米勒。在那次与孙承福交涉未果的情况下,他就想到了米勒,想找他商量搭救水妹之法。米勒听邹敬元说了详情后,觉得事态严重,不可小视。正好他收到了孙承福请他当日参加婚礼的请柬,就谋思权衡利弊一番。米勒觉得与他也有生意往来、在袍哥里也有威望的邹敬元托的事情亦不可懈怠,却又不想得罪孙承福,就把那张请柬给邹敬元看。邹敬元就抄下了请柬上面写的婚期和地址,及时交给了雷德诚,雷德诚自然又及时交给了郑水龙。雷德诚说,找成敬宇、赵嫱一起商量,谋思搭救水妹的办法。
心急如焚的水龙哪里还顾得上商量,待雷德诚去叫成敬宇和赵嫱时,早拔腿独自前往营救了。他怀揣了那把留了下来的魏德北私贩的盒子炮,找兄弟伙借来匹枣红快马,策马急驰,奔孙承福那修建在通远门外老远乡坝里的房子而去。
郑水龙赶到时已是星夜。他怒眼圆瞪,咬得嘴唇出血,心想,孙承福,你龟儿子要霸占我水妹,我郑水龙一枪崩了你!当他看见孙承福那张灯结彩的房子时,飞身下马,将那马拴在一棵黄桷树的树干上,而后,轻步走过去。那喜堂的窗户开着,传出来吆五喝六划拳的喊叫声:
“福星高照六六六!”
“孙大爷你今晚要入洞!”
“两人一搂变成三吆!”
“哈哈哈,孙大爷,你输了,喝酒,喝酒!”
“喝,我喝!酒个嘛,水个嘛!……”
郑水龙透过窗户看见了仇人孙承福,他满脸酒红,正仰颈子喝下满杯白酒。郑水龙四下里搜寻水妹,却不见踪影,心里好痛好急。他顺了屋墙走,心想,水妹也许在喜房里。他走到了一扇贴有“喜”字和窗花的窗户前,用食指粘了口水,将那窗户纸浸开一个洞,看见了屋内。屋灯下,他看见穿婚服的水妹躺卧在喜**,旁边有个老妈子在打瞌睡。就又用手指在靠窗扣处又浸开一个洞,伸手指打开窗户扣,推开窗户,飞身跃了进去……
郑水龙救出水妹后,搂抱她到那枣红马跟前,将她轻放到马背上。水龙正欲上马,不想水妹已经清醒过来。
水妹借夜色看见是个蒙面人,以为是土匪,惊叫:“救命啊,救命!……”
水龙赶紧揭去面罩,捂住水妹的嘴,低声说:“水妹,莫叫唤,是我!我是水龙,是来搭救你的!”
水妹看清真是水龙,泪水夺眶而出:“水龙!……”扑到水龙身上。
水龙的两眼也湿了:“水妹,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说着,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水妹这一声喊叫,早惊动了马二拐、姚长子等人,操了枪棍撵出来。
“有棒老二!”
“还不快些去牵马来!”
“新娘子要是被抢走了,看孙大爷不要了你几爷子的命!……”
有人就急牵了马匹来,一伙人就骑马追去。
那郑水龙自小喜欢骑马,跟了太公上山打猎骑马追过野兔子。他怀里紧搂水妹,打马狂奔。怎奈马驮两人,不久,后面的马二拐、姚长子一伙人就追赶上来。
水龙急了,我的水妹再不能让他们夺回去。他掏出盒子炮来,回身照那追赶的人“叭叭叭”连放三枪。
就听见有人喊叫:“啊呀,我的妈耶,老子挨枪子了!……”
水龙两腿紧夹马肚子,照马屁股狠打几掌,那马“咴”地长嘶,快撒四蹄,箭一般朝前射去。
水龙救出水妹后,不敢再让水妹去住湖广会馆,怕孙承福那帮人又来生事。在水上漂泊、居无定所的水龙只好将水妹送到赵嫱处调养。水妹受了这场惊吓,大病一场,去宽仁医院看医生,说她得了风湿性心肌炎,人瘦了一圈,全靠赵嫱喂汤喂药精心照顾。也是祸不单行,就在水妹被绑架的日子里,水妹那**公司重庆办事处的掌柜何超伯竟然趁火打劫,携全部款项潜逃,连公司办事处的房子也作价变卖了。水龙那“峡江轮”是不能停的,随时都要出航,生意竞争激烈,又常遇官府敲诈、军阀借船、匪盗抢劫,利润不厚。水龙还时常提醒自己,要存一大笔钱,待找到当年那没留姓名的送钱人时,好还清人家的借款和利息。水龙得知水妹的祸不单行后,就竭力宽慰水妹,力劝她跟随他一起出航,还毫不犹豫地说了,让水妹嫁给他,他们在重庆举办婚礼,而后,一同到水上去患难与共。水妹听了,两眼噙泪,却摇头说,她还是想先回美国去看看,去处理一下**公司的事情。水妹心里清楚,她那边的钱大多都投资到国内这边来了,那边已经十分困难。
成敬宇也来看望水妹,希望她养好病后,去他们银行做事,或者是去帮助白莉莉经营缫丝厂。水妹心里还有成敬宇,倒是想去他们银行做点事情,却又不忍心去。水龙对她实在是太好了,早年救了她性命,这次又冒着生命危险救她脱离虎口。去成敬宇那里,她是担心水龙会很难过。
水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要去美国,那边**公司的事情她实在放心不下。她打算乘坐水龙的“峡江轮”到武汉,再去上海,而后赴美。而赵嫱又劝她,说,医生说她这心肌炎首要的就是要好生将息,否则,转化成心肌病就不好治了。说她现在这身体是经受不起水上的风高浪急和长途颠簸的。就是要走,也得要把病养好了再说。赵嫱说这话,一来是关心水妹,二来呢,她也是妒忌水妹,生怕她坐水龙的船,怕他二人会在船上敲定终身。赵嫱取名这“望龙火锅馆”就是要最终得到水龙,她觉得水龙总有一天会是她的人。赵嫱这么劝,水妹也确实感到自己的体力不支,就给美国那边**公司的副董事长发了电报,拜托他好生经营公司,自己择日过去。养病期间,她没有事,就在赵嫱的火锅馆里帮忙做做账,这是她的强项。有水妹做账,赵嫱开心了许多。一来,水妹确实把账目做得一清二楚,二来呢,水妹与水龙接触得少,她也格外放心。要知道,水龙一次出航,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呢。
“峡江轮”靠拢了太平门水码头的那个船坞,水龙让大副指挥卸货,自己大步流星下船去。他渴望能够早些见到水妹,这一路上他确实耐不住了,一定要向水妹掏心窝说明白,他郑水龙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了,他一定要尽快娶她为妻。他俩再一同回到水上,命中注定,他俩这对水上夫妻是会白头偕老的!
郑水龙一步两梯登太平门水码头的石梯,就听见身后吵嚷起来,回首看,停靠着日商“德阳丸”轮船的那个船坞上打斗起来。他是个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人,就回身向那船坞走去。刚到那船坞上,就看见日商“德阳丸”的船长石川熊藏、大副北神林造和一伙水手把6个中国人团团围住,推来搡去。水龙是晓得“德阳丸”的船长石川熊藏和大副北神林造的,他们都是这川江上的竞争对手。水龙打问了身边人得知,原来那6个中国人是重庆军警团督察处的探员,在“德阳丸”轮船上查获了运载的假银圆,惹恼了那日本船长,双方争执起来。水龙啐了一口,妈耶,龟儿子小日本,做生意不老实!拳头攥得咕咕响。正在此时,那帮日本人竟然撒起野来,将那6个探员推入滔滔大江之中。水龙两目喷火,呀地大叫,推开众人,上前去照那日本船长狠狠一拳,而后便脱衣跃入江中。郑水龙在江水里如龙腾鱼跃,很快救起一个探员来。水龙又跃入大江,一番搜寻,又救起了另一个探员。而后,他再次跃入江中。这时候,已经有几个中国水手也跃进江水里。人们四处搜寻。那长江水流湍急,另外那四个探员早不见了踪影。水龙悲愤地返身回到船坞上,攥住日本船长石川熊藏胸襟,大声喊叫:
“小日本鬼子,你竟然胆敢在我中华大江行凶,我郑水龙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日本人的恶劣行径和郑水龙的正义行动引起了周围中国人的愤怒和赞叹,都拥上来,对日本人齐声喊打:
“打,打死他龟儿子!”
“以命偿命!……”
这时候,岸上守卫的中国士兵上船坞来了,把那日本船长石川熊藏和大副北神林造捆绑了押走。水龙咬牙切齿,哼,看你小日本凶,终没得好下场,杀人者必得偿命!
郑水龙沿石梯走上去后,又回望**的滔滔长江,心里越发愤慨,我那四个中国兄弟就此长眠大江了。他渴盼着早日得知枪毙那两个日本坏蛋的消息。
郑水龙怀着满腔愤怒,怀着尽快见到水妹的渴盼心情来到“望龙火锅馆”。他刚进门,赵嫱就迎了上来。
赵嫱说:“我说嘛,我没有听错。你踩上太平门水码头那石梯,我就听见你那重重的脚步声了,咋个恁么久才来。”
水龙笑说:“你那耳朵就有那么尖,那么远你就听见我的脚步声了?”
赵嫱也笑说:“这叫作心灵感应噻。”
水龙问:“啥子呃,啥子感应?”
“心灵感应,你假装不懂嘛。”赵嫱就伸手拧水龙耳朵,说,“我天天都掐指头算,你今天应该回来了。”
水龙边走边四下里看,说:“水妹呢?”
赵嫱就心里发酸,说:“你就只记得你那水妹。”
“嘿,看你,又说醋酸话,人家有病噻。”
“对头,她有病,现在正在里屋**养病呢。”
水龙就往里屋走。
赵嫱那两眼已经湿了,说:“你莫要找了,她硬是犟得很,病刚刚好点,就偏要去美国,那边发加急电报来了。她今天刚走,搭乘美国人的啥子柯克洋行的‘美仁轮’走的。”
“真的?”水龙希望赵嫱是说的玩笑话。
“不是蒸(真)的还是炒的呢。当真走了!”赵嫱的眼泪水落了下来。
水龙心里一阵空落,水妹啊,难道我两个真的没缘?这次出航前,我又对你说了掏心的话啊,我两个人一起过,都老大不小的了,不能再拖了!你还落了眼泪,并没有反对。我问急了,你还点了头,说是等我出航回来再定。可是,你为啥子偏偏又走了呢?就责怪自己应该早一点回来。他这样想时,回身拔腿出门去。
赵嫱喊:“水龙,你去哪里?”
水龙也不回答,径直赶往朝天门大码头。
朝天门大码头依旧还是那么人多船多货物多。郑水龙挨了几个水码头寻找,找到了“美仁轮”停靠的船坞,向那船坞上一个老水手打问。那老水手说,好像是等啥子人呢还是等货物,总之是耽误了开船的时间,那“美仁轮”刚刚才起锚开走。还指给水龙看,说,那里,你看,还看得见轮船的背影子呃。水龙站到船坞顶头处,抬手罩眼远眺。远处江面,向长江下游驶去的“美仁轮”很快消逝在水湾里,传过来隐隐约约的轮船汽笛声。那是水妹在呼唤他水龙呢。男儿有泪不轻弹,水龙眼里饱含酸楚的泪,他没有让泪水流出来,硬是将其咽下肚子里去。水妹,我的水妹,我们还有相见之日么?……
水妹走了,郑水龙没有了精神,赵嫱就百般宽慰。那天晚上,郑水龙和赵嫱又睡在了一床被窝里。
赵嫱用手指头狠挖水龙背脊,挖出了道道血印:“水龙,你个该死的,我赵嫱心里就只有你!……你个没有良心的,其实,我赵嫱要人模样有人模样,要能力有能力,要钱也有些钱,要吃苦也吃得苦,要享福也享得来福,要生娃儿也生得出娃儿。你,为啥子就不娶我?……我晓得,是因为赵嫱当过那该死的妓女,连袍哥都歧视妓女。可是,可是妓女也是人啊,妓女里面也有好人,我赵嫱为了你郑水龙早就已经从良了啊……”
郑水龙不说话,把光身子的赵嫱翻过来又覆过去,任随她狠挖自己的背脊、前胸。不要说挖,她赵嫱就是现在咬下自己身上一块肉来,他也心甘情愿。可是,可是赵嫱,你晓得不,我郑水龙不是不喜欢你,我是太爱水妹了。水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呢!他就想到水妹早先和现在的模样儿来,他俩一起在长江里嬉水,他受了伤水妹精心守护他,他和水妹一起游昭君寨、白帝城,他光了背脊拉纤水妹在船头渴盼,他俩的几次对歌几次邂逅,在“峡江轮”上他就要得到水妹的**之夜……他陷入痛苦的分离和美好的回忆之中……他觉得此时此刻是在和水妹**,他使尽全力,如同在逆水船上划桨、在险道上拉纤。好大的风浪,好烈的日头,他嘶声呐喊,披肝沥胆前行……
这段时间,“峡江轮”检修,水龙难得清闲,就吃住在赵嫱处,不时去成敬宇和雷德诚那儿坐坐,打听那石川熊藏和北神林造被处决没有。
“那两个日本人么,被中国守卫士兵押到重庆军警团的督察处去了。”在湖广会馆的茶楼里,雷德诚边吃瓜子边说。
“应该敲他两个的砂罐!”郑水龙喝着茶,说。
“理该如此!”雷德诚说,“可事情就怪,那两个日本人刚被押到督察处去,那日本国驻重庆的领事贵布根康吉和重庆海关那个叫江潘的监督就赶去了。狗日的日本人反倒向中方提出了抗议,让赶快放人。”
“岂有此理!”郑水龙狠击茶桌,茶水四溅,“杀人者偿命,就没得王法了!……”
火爆的重庆人被激怒了,近万人上街游行示威,向日本帝国主义和重庆官方展开了斗争,要求杀人偿命!火爆的郑水龙叫上成敬宇、雷德诚和赵嫱也去参加了游行。这场斗争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月,终还是迫使中国政府当局撤换了重庆海关监督,日本政府被迫调回了其驻渝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