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城

都有隱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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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要去千匯碼頭了。”

正躺在搖椅上的父親,半睜開濕潤的眼睛,有些激動地望著侯一桃,又不相信似的笑笑,喝一口老陰茶水漱漱幹澀的喉嚨,說:“狗日的,開什麽玩笑?”

侯一桃把自己的應聘書拿給他看。他摸出老花眼鏡反反複複看了幾遍,才彈著紙片,連說幾個“好!”

侯一桃覺得,才退休一年的父親已蒼老不堪了。先是頭發患了病似的成綹成綹地掉,成片成片地白。臉頰也如老房子裂口的土牆,有了網狀的皺紋。幾個黑色的老年斑蜘蛛似的伏在網上。眼睛也渾濁了,不戴老花鏡根本就看不清細小的文字。一年前,他還精氣旺盛,頭發烏黑,臉色紅潤。每天七層高樓上上下下,不喘一口氣。現在他渾身上下都讓蒼老衰弱包裹著,很少出門,躺在搖椅上,眼睛半睜半閉,對麵一堵老牆,上麵有尿跡似的斑痕,有沾滿灰塵的蛛網和透著涼風的裂縫。

“兒呀,你算選對了地方,我們侯家的人如今撒在四麵八方,可根須仍然伸在那裏,吸食讓船體的桐油染過的江水。千匯碼頭是不會虧待我們侯家的人的!”

父親又躺在搖椅上,眼睛半睜半閉。搖椅輕輕地搖晃,父親臉上就顫出一絲舒適的笑。侯一桃把聘書小心地放進兜裏,坐在對麵的條石上,靜靜地望著不停搖晃的父親。他知道,此時在父親心中搖出的不是那句老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而是一艘在風浪中顛簸的船。果然沒多久,一支船工號子便從他用舌頭潤滑的嘴唇上吐了出來,聲音不大,他的心卻讓它簸動了:

川江兩岸有名堂,

叫我慢慢說端詳,

“南田壩”豬兒粑甜得很,

“瀘州老窖”味兒長,

“小市”機頭鬧嚷嚷,

水淹土地“羅漢場”……

父親睜開眼睛,望著侯一桃笑了笑,說:“我不如你爺爺,他唱起這歌兒來,嘖嘖,那滋味喲,比老窖酒還長。你可以感覺到船在江水中晃動,聽見搖櫓的吱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