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坐在第三银行浦东支行信贷三部办公室里,他现在是这里的信贷员。
他面前有两郭电话一部早肉纬一部是外线,分别代表领导和客户,一撰挥文件夹,像绵延的群山,挡在他面前,他正在接一个外线电话,脑袋和肩膀夹住话筒,边听边记边核对着什么。刚刚放下电话,内线又响了,他一听,惊跳起来,看看手表,飞快地向外跑去。
十二点整,单薄的马力聋拉着肩膀,脚步松软地出现在电梯口。餐厅在二楼。等电梯的间隙,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上班很远,总是来不及吃早餐。
二十分钟后,他结束了免费午餐,向外面走去。
太平洋广场是个高档小区,那里有套装修一新的房子,他可以无限期使用。现阶段,它的用途只是用来午睡。当初,廖伯伯跟他是这样说的:“请你帮我个忙,房子没人住,比有人住坏得还快,你每天过来晃晃,帮我照看一下。”
“对你父亲要保密,对外人也要保密,某人在某某地方有闲置的房产,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你应该清楚。”
从高中开始,廖伯伯就跟他保持着神秘的单线联系,他常常顺便去他学校看他,带给他吃的,带给他书,有时还有衣服,每次都要交待他,别让你父亲知道。别告诉你父亲,无一次例外,原因是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不喜欢宠着孩子,也不喜欢别人宠他的孩子。
母亲一死,父亲骤然运势大开,从那时到现在,十年间,父亲连升三级,从第一银行的信贷科长跳到副行长,再从副行长跳到行长,再从支行行长跳到开发区分行行长。为了彻底告别不愉快的过去,他把家搬到了上海。
长大些后,马力偶尔听到有人在说,马行长的老婆是护花的春泥,他生气地跟那人吵了一架。
他绝不相信那是母亲的本意,他不相信一个人的牺牲精神会达到那种地步,同样,他也不相信,一个人对工作的热爱会达到不惜拼掉性命的程度,她那时的确刚刚升了酱品厂副厂长,但他总觉得,母亲爱的是厂长这个职位的称呼,而非它真实的含义,也就是说,她是个有点爱慕虚荣的女人。
母亲是因为贷款不得而跳楼自杀的,那时马力还在上初二,哥哥也才只是个高二学生。她在办公桌上留了四句话:
“晓华无能,贷款无门,无颜面对大家,无颜苟活于世。”这行字至今还在家里保存着。
她可能压根儿就没想到,这短短的一行字,竟会成全了父亲。她站在四楼窗台上的纵身一跃,不是砸在硬梆梆的水泥地土,而是砸在一条传送带的开关上,刹那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机器开动起来,父亲在短时间内迅速窜红,成为闻名全辖的先进人物。
那天,茜品厂厂锐红着眼睛闯进行长室,把那张纸条拍在石长淤大班桌止,绝幼一取意是想利用晓华悲壮的死,给银行施加压力,迫使银行出于人道或同’!青,立即为酱品厂解困,但他没想到,行长跟他的想法宪全不同,这不是拿我们的家属作人质,要挟我们滥发贷款吗,瞧我们的信贷员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呀,遭到了多大的伤害呀。他当即拿起电话,向上级行汇报了这件事。
一个星期后,银行内部的简报上发表了一篇催人泪下的人物报道,两天之内,这篇报道摆上了二级分行、一级分行、总行的相关办公桌,紧接着又成为全辖员工必读的内部新闻资料,一个因为忠于职守坚持原则而“逼死”妻子的信贷科长形象,在全辖变得家喻户晓。
上级行的宣传报道小组下来了,没多久,总行的宣传报道班子也下来了,巅峰时刻接踵而至,首都十多家媒体的新闻记者,带着长枪短炮齐聚江沙,马三翔一改往日侃侃而谈的姿态,在记者面前时而呐钠无言,时而语不成句,眼里始终泛着泪光。
“这不应该成为荣誉,相反,这是我的罪过。”父亲在镜头面前含泪接受采访的时候,被巨大变故吓得说不出话来的马力,正在记者后面默默地坐着,父亲单位的几个同事时刻守护着他。他看见父亲深深地低下了头。”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罪过,在我的孩子们面前,在我的亲人面前,我成了永远的罪人。”他听到了父亲努力吞咽泪水的声音。
记者们的提问并没有因为当事人的眼泪而终止:“她向你提交贷款申请的时候,你怎么回复她的。”
“我一口回绝了,我说不可能,可她不死心,又提了好多次,几乎天天都在提,我每次都拒绝了。我不该那么果断那么粗暴的,我以为她能理解。”
“你现在后悔吗?”
父亲抬起红肿的双眼:“怎么说呢?如果我后悔,那是对我的职业道德的背叛:如果我不后悔,那是对自己感情的背叛。”话没说完,两行眼泪再次齐齐滚落下来,记者也硬咽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个中年男人的眼泪面前无动于衷。
很快,“马三翔先进事迹巡回演讲团”启动了,三个笔杆子组成的撰稿小组,经过两个星期的精雕细琢,为马三翔量身定做了一篇演讲稿,稿子写得太好了,马三翔总是念到一半就哭得稀里哗拉。撰稿人见他这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人提议要把马力送到医院去,因为他自从得到妈妈跳楼的消息,就不肯再说一个字了,但马三翔执意带着孩子去演讲,他相信孩子的问题出在心理上,而非生理上,既然他没法留在家里照顾孩子,那就带着孩子上路好了,他去北京,孩子也跟着去北京,他上台讲演,孩子就坐在下面观众席中,有时也被临时安排在后台里。
演讲次数越来越多,马三翔对演讲稿也越来越熟练,到后来,他完全可以脱开稿纸,自如地控制观众的情绪,只要他的声音一硬咽,台下就会响起掌声,同时有人拭泪。
有一次,演讲结束后,马三翔正坐在马力身边喝水,一个女听众冲进了后台,她说她是“专门来跟他聊聊的”。很快,就连马力也明白过来,她不是来聊天的,她是带着质问来的,她是要来揭穿他的。
“有这样一句话,一般的夫妻或情侣们都说过: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包括去死。你肯定没有对你妻子说过这种话吧?”
马三翔平静地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过呢?她之所以这样做,正好体现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二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你是说,她为了你,愿意做任何事。”
“是啊,难道非得是男人为女人做任何事吗。”
女听众诡秘地一笑。“好,这个我们先不说了。我还有一点不理解,你觉得你出来做这个演讲,有没有利用你妻子的嫌疑。”
“首先,我服从领导的安排,其次,她不想为难我,她牺牲自己成全我,我不能让她白白牺牲。”
“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太聪明了,你把不幸变成了机会。”
“难道应该把它变成仇恨吗。”
女听众愣愣地看了他一阵,说:“你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当只剩下父子两人时,马三翔搂着马力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再忍忍吧,只剩最后两天了,完了爸爸就带你回家。你不用怕,爸爸会时刻保护你。“
马力那天说了妈妈死后第一句话:“你把妈妈逼死了。”
马三翔想也没想,一入巴掌编了过去。
他没哭,也没说什么,就像那一巴掌是煽在别人脸上似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进了那个金融专科学校,那个学校几乎是专门为他这种人而设的,成绩不好,却不愁就业。
演讲回来没多久,马三翔就跳出了他的第一步,他走进了行长办公室,马力只到那个地方去过一次,他把钥匙弄丢了,进不了门。他站在门口,望着那阔大光亮的新办公桌,感到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