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前十分钟,马力准时到达办公室。
屋里有一股隐约的香味,它们属于马力的同事孙苗,除非她连续休息一个星期,否则,她的味道很难从屋子里清除。马力揉了揉鼻子,给自己倒了下午第一杯咖啡。孙苗还没有到,她在这个办公室已经干了五年了,马力才干了一年多,当然要比她先到才行。他知道孙苗在附近宾馆里长年定有午睡的钟点房,这个女人,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大概全都花在采购香水和改动工作服尺寸上,那条深蓝色的制服短裙,被她改得越来越紧,马力常常对着她的屁股想,那里恐怕连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去了。
走廊里一阵笃笃的高跟鞋声,孙苗愤怒地提前到岗了。“烦死了!没见过这么神经的女人,一中午打了我五个电话。”
马力开玩笑:“你老公的外遇?”
“神经病!人家是来要贷款的,客户经理烦她,把她推到我这里,前一阵子还隔两三天催一次,现在是天天催,电话一通,劈头就问:请问我的贷款什么时候能批?跟她解释她不符合贷款条件,她就像听不懂一样,一没抵押二没担保,还理直气壮,干脆来抢劫好了。”
“真够笨的,干嘛不派个男的来试试呢,'
“咦,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现在正式把她移交给你,这是申请表,这是项目可行性报告。”不等马力张嘴,孙苗迅速拨通电话,声调立即变得柔美冷静,如同设置好的电子留言。
“你好,很抱歉,我刚刚接到外出学习的通知,你的贷款申请我已按规定转给了我的同事,他将在规定工作日内,按照你预留的联系方式跟你联系。”与此同时,一只牛皮纸信封啪地飞到马力面前。
“你可要小心一点,依我的经验,对方是个难缠的女人,动不动就质问我,既然不放贷款,还叫什么银行,我要是有抵押品早就卖了,还用得着来这里求你?真是文盲逻辑。”
马力看了一眼文件袋的封面,随手插进待处理文件堆里,他才没工夫理它呢,他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就说今天下午吧,他要抱着四只文件夹,去经理一、二室,风险一、二、三部,计划一、二、三部,营业厅三、四、五柜台,审批,签字,填表,核算,复印,他将像只蜘蛛一样,在这栋高层大楼里上下穿梭。他提了提裤腰,紧了紧领带,最后检查一遍领带夹,上一次,就因为领带垂下来,带翻了领导桌上的茶杯,尽管领导说没事,但那张脸分明是绿的。当然还有笔。他拿出一张纸,一一试写,最后从笔筒里挑了两只墨水充沛的。
他抱着四个饱满整齐的文件夹,来到了电梯间,四部电梯穿梭不息,马力上前一步,钢铁大门无声闭合。运转开始了。
中间,马力接到孙苗的电话,语气有点奇怪,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她是说给别人听的:“马力,你现在在哪里,在开会?哦,是这样的,一位没有预约的女士找你,你的会几点结束?五点?什么?你开完会直接回家,好的好的,我会帮你收拾好的。”
这是他们经常上演的把戏,马力一笑,他懂了,中午骚扰孙苗的那个女人来了,现在,孙苗正在帮他施展退敌计,除非他想见她,否则,此刻最好不要进办公室。
偏偏这天下午事事顺利,找谁谁就在,找谁谁就签字,孙苗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全部完成,正准备回办公室呢。
他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罩子里的苍蝇,无聊地转了两圈,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又进了电梯,他的手指在那些数字上面徘徊,随手点了最大的那一个。这栋长棍面包般的建筑,耸立在江边,与上海隔江相望,他在里面待了两年多,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顶层看看。
顶层是罩着玻璃的观光大厅。往下看去,除了高扬手臂的脚手架,他还看到大片绿色的东西,那里是农村,不过,它们正在被吞没。他转过身,目光越过窄如水渠的江面,信马由疆驰骋在上海上空,如此拥挤,密不透风,他的视线竟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地方。
他试图找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虽然参加工作才第三个年头,这里已经是他的第二个单位了,他原来工作的地方,有着难以启齿的回忆,上班才三个月,他就出了业务事故,他所在的柜台莫名其妙地短了款。
马力始终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扎帐的时候,帐款一碰头,竟莫名其妙短了五百美元,他强按心慌,反复核对,又站起身来,一寸一寸检查自己的周围,只差掘地三尺了,最终,他不得不把这一事实告诉了跟他一起当班的王景,王景起初不相信,以为他是工作不久,经验不足,便以师傅的身份走过来帮他复核,一连复核了三遍,还是那个结果:五百美元不翼而飞了。
只得硬着头皮向营业大厅经理报告,下班后,有关责任人都留下来,再三复查,头两天的帐目都调了出来,一直复查到深夜,还是老样子。经理问马力:“认不认可这个结果,’“马力低头不吱声。又问王景:“你呢?你认不认可。”
王景一直黑着脸:“问我干什么,现金在他那边,我这边只记帐。”
“你是个老银行了,柜台守则不会忘了吧,经办是经办的责任,复核是复核的责任。”
“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没发生过差错。你们也不查清楚,就各打五十大板,公平吗,五百美元也不是个小数目,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我还拖家带口的,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如果制度上写,谁有困难就免除对谁的责任处罚,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反正他家有钱,让他一个人赔吧,说不定那五百美元正在某个地方好好躺着呢。”
马力窘得耳根子都红了,她居然这样看他,好像他设了个局,成心套她,当即站起来说:“我一个新手,就算想搞鬼,技术也还不到家。”
话刚说完,就听见一声巨响,王景拿起墙边的热水瓶,用力损在地上,滚热的水流了一地。“要我赔钱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我拒绝再跟这个人当班,不是他换岗,就是我换岗。”
经理也恼了:“出了差错,还有资格来谈条件。”
“那好,我就坐在这里罢工,直到你们答应换岗为止。”
僵持了好一会,经理大概想回去休息了,就答应了她的换岗要求。
第二天,王景气鼓鼓地去了新岗位,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很快就有了些不好听的传言。“肯定跟她有关,要不怎么换岗的是她,而不是他呢。”“一个新手,应付日常业务还吃力呢,哪有实力去动那个脑子?”“前一阵子她天天哭穷,突然间老公就买了台电脑。”
过了小半年,经理安排王景出外勤,上门收存福利彩票销售款,不幸的事再次发生了,她经手的钱箱又一次短了款。据说事发当晚,她把自己关进一间小屋,不知是在盘查帐款,还是在想心事,总之,有人看见那个小屋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她三岁多的女儿,由她丈夫抱着,在门外揪心扯肺地哭叫了小半宿,最终挂着眼泪,抽噎着跟随父亲瞒姗离去。
当然,关于这一幕,是马力以前的同事告诉他的,他那时已经离开那里了,短款事故发生后,他在家里闹起了脾气,说自己不适合在银行工作,也不适合跟钞票打交道,他要离开那个地方,要辞职。
可在父亲那里,他的抱怨根本不值一提。“还轮不到你来挑三拣四,赶快给我回去,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父亲那里没有希望,他想起了廖伯伯,廖伯伯的答复让他倍感温暖:“要换工作可以,但你不能急,在我替你找到新的单位之前,先回去上班。”
廖伯伯很快就来找他了,他告诉他,第三银行正在招聘员工,叫他赶紧准备一份简历,过去应聘。马力有点失望,这事他早听说过,但他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学历不高,资历也浅,人家不会要我的。”
“去吧,我不会跟你说没有把握的话。”
马力一听,立刻就去请假。不出一个星期,中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那一刻,马力真是心花怒放,因为廖伯伯后来又告诉他,他已经跟讲好了,去了之后不坐柜台,直接去信贷部,只不过,他得去浦东。那有什么关系,对他来说,哪里都一样,只要能离开原来的尚付离开那些知道他出了差错对他抱着提防之心的同事。
当然,父亲那里,廖伯伯还是那个说法:“别让他知道了,世上就他最讲原则。”他还跟马力打了个很好笑的比方,他把父亲比作一块钢板,尽管钢板竖在这里,水还是会从它脚下漫出来,所以,让他去做那块钢板好了,我们去做无孔不入的水。
廖伯伯打好招呼的地方,就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
电话又响了,孙苗在报信:“回来吧,人我已经给你打发走了。”
马力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她是在催他回去,她要溜了。她从不迟到,因为部里每天早上都有例会,但下午就保不住了,几乎每天都要早退半小时,留下马力一个人看家,碰上头少有事,就给她打打掩护。马力实在搞不懂,早走半小时能拣到金子吗,
孙苗一走,马力就打开更衣柜,取出自己的滑轮和服装,苗个月宋,节弃一坐公交,踩着滑轮写家,这已成了马力的惯例。
他不喜欢公交,不喜欢四门紧闭冷气开得很足的办公室,不喜欢经理的脸色、同事的嘀咕,不喜欢墙上每天更换的表格,以及表格上标志着完成任务进度的箭头,非得是红色的吗,就像一柄沾着鲜血的飞镖,在头顶上嫂嫂飞过,即使不中镖,也能吓出一身冷汗。不喜欢,又逃不掉,幸亏他还有滑轮,一脚踩上去,御风而行,所有的不快都退后了,他能听到几乎要凝固的血液重新在体内流动的声音。
可惜,这样的刷大街,只能每周一次,就这一次,还要偷偷摸摸,这项源于大学时代的爱好,从一开始,就遭到父亲的强列反对。”玩物丧志。”“在你是刺激,在别人就是不道德,因为你成了别人的不安全因素。”
江上的船只无声移动,像朵朵乌云,缓缓移动,他看得见他将要坐的那艘渡轮,正满载着从浦东各大公司里涌出来的人群,往古老繁华的街市驶去。他可以想象家里的情景,姓朱的苏州阿姨,系着漂亮的围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飞来飞去,父亲坐在桌边看报,偶尔也抬头看看厨房,他平时不请阿姨,只有周末,全家聚餐的时候,才会找来这个老熟人。她的厨艺并不是最好,但她的条件最中父亲的意,手脚利索,干净清爽,最重要的是,年纪在五十岁以上。
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婚,而且越来越严肃:不跟异性开玩笑,不跟五十岁以下的女人发展友谊,家里需要佣人,必须严格限制年龄。每周来两次的清洁工,干活之前,首先要擦拭妈妈的遗像,整理妈妈的衣柜,那些过时的女式服装,春夏秋冬,长短厚薄,排列得整齐有序,年老的清洁工整理一次,眼眶就湿一次。时光流逝,这个爱岗敬业的典范,正在演变成道德楷模,他花白的头发,衣服上的折皱,皮鞋上的些许灰尘,嘴唇上翘起的角质,路边小店里匆匆咽下的早餐,都会引来女人们心疼而敬重的目光,她们在想,没有女人的照料,他老得多快呀,生活得多粗糙呀,可他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这个失偶的大雁啊!
他听了一场关于养生和保健的报告,一回来就拟定健宇·卞划。他拿出履行公务的劲头,不折不扣履行那个计划,肚子一天天小下去,脸上轮廓渐显,星期天偶尔也穿穿牛仔裤。在一次金融系统运动会上,他身穿工会发的白色阿迪达斯,手握乒乓球拍,跟那个面孔白嫩的年轻职员争夺冠亚军的情景,像一个彩色的恶梦,滋滋冒烟地烙进女职工心里,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妻子早已香消玉陨,本人呢,就算年纪偏大,可位高权重,薪资之外,天知道有多少夜草可吃。她们突然在运动场上忧郁起来,一个最最钻石的王老五竟被她们忽略了。运动会过后,他的拥护率几乎翻了一倍。
可马力在这样的父亲面前感到乏味极了,每次询问都是同一个内容,同一种语调,部门业绩如何,个人业绩如何,经理跟他有无对话。天天如此连顺序都不会错。老天爷啊,上班是这些东西,下了班还要回答这些问题,他觉得回家比上班的压力还要大。
有一次他终于反抗了:“拜托,我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单位,能不能问点别的。”
父亲茫然地望着他:“那你希望我问你什么?”
他不回答,父亲突然换了种语气:“等你将来做了父亲就知道了,我无非是望子成龙……”
马力不屑地说:“我不想当父亲,也不想成龙。”似乎觉得力度不够,又接着说:“我身上有倒霉的基因,因为我妈妈是跳楼死的,所以我一上班就碰到麻烦,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父亲强忍着怒气:“那么睿呢,睿的基因跟你有很大不同吗?他的事业可以用蒸蒸日上来形容。”
马力无语。人人都说睿简直是他父亲的翻版,热情,自信,年纪轻轻,却已即将跨入第二银行中层,马力羡慕他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他跟父亲相处的技巧。他相信这里面是有技巧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像睿那样,像个成熟而体面的男人似的跟父亲说话,在父亲眼里,他永远只是孩子,永远只是个接受训斥的角儿。
睿回家的顺序大致如此:打过招呼,放下公文夹,洗手,更衣,在父亲旁边面色新鲜地落座。即使工作了一整天,他看上去仍然精神抖擞,朝气蓬勃。某某今天问起你了。某某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我看到你的新闻了。今天听到关于你的路透社消息。睿的开场白明显带有社交性质,却自然而然,热情洋溢,而且深得父亲喜欢。进餐之前,通常是父亲为他们的交谈做结束语:“你只需点到为止。””你要记住,大家认为复杂的事情,往往很简单,所以才有人出奇制胜。”“那个人你不必太在意,他已经不灵了。”睿跟在他身后,既像肝胆相照的朋友,又像尽职尽责的秘书。
也许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个群落。马力常常这样想,他越来越厌恶家里的聚餐,幸亏它不是每天都有。
马力在夜风中轻轻飘落在小区门口。他在这里脱下滑轮,脱下外套,一古脑装进背包,再理好被大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1漫吞吞向那扇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门洞走去。
屋里,两个男人的会谈已经结束了,阵地转移到餐桌边,两人正举着U形高脚杯,慢条斯理地饮酒。马力璞地坐到桌边,很快就搞清楚了,今天晚上的酒,专为庆祝哥哥升职而喝,他刚刚荣升为第二银行浦东支行国际业务部经理。
马力向睿举了举杯,脸上淡淡的,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什么特别的喜悦,摆在睿面前的,不就是这条路吗,不要命地工作,跨越一切障碍,努力升职,升职,再升职。
被马力打断的谈话又续上了。
“虽然值得庆贺,但我还是要说,没有超出我的意料,所以,你还要努力,你的潜能还没有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我知道。”睿永远是一副自信满满神气活现的样子。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也是我的喜讯啊。”
“希望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随时跟我联系。别打办公室。”
“我知道,打我们的热线。”
马力今天才知道,父亲和睿居然有内部热线电话,而他每次有事找父亲,却只能打办公室,不过也没什么,他职位低,工作简单,也没有自己的交际圈,再说,他也实在没什么需要向父亲请教的。
晚餐一结束,睿就起身告别。父亲允许他在外面住,但每周至少在家里吃一顿晚饭。
刚到门口,父亲又把他叫住了:“明天有空吗?跟我去见一个人吧,这种人物你应该见一见。”
睿一听,马上坐了下来。
父亲要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经济学家。“你也应该跟所谓的上层建筑打打交道。”
睿有点不自信,担心跟他对不上话。父亲一笑:“我们不是去听专家讲课,我们是去跟专家打交道。”原来他要说服专家写一篇文章,呼吁财政对国企断奶不要一刀切,要区别对待,对仅有微弱盈利甚至没有盈利能力的产业,像丝绸业手工酿造业之类的传统产业,应该进行专项保护,不让它在竞争中消亡,弱者被保护起来了,金融市场就变成了强者的市场,竞争才会更加有序,更出效益。睿的脑子也有卡壳的时候,他望着父亲,有点转不过弯来‘“你真的转向研究国计民生了吗。”父亲反问他:“我说的有没有道理。”睿顺着他的意思向前跨了一步。“希望那个专家会赞同你这番理论,否则,我担心他可能不会写这篇文章。”父亲拿过公文包,把拉链拉开一截,睿凑过去看了一下,嘴巴张得足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马力也很好奇,刚要探身过去,父亲飞快地拉上拉链,拍了拍公文包说:“我相信他会写的。”睿咬着嘴唇,他好像在思考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