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的突然到来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自从母亲去世后，母亲那边整个家族就跟这个家愤而断绝了来往。
葬礼那几天，父亲几乎天天被骂，被打，却从不反抗，如果不是穿便装的警察一直在现场晃来晃去，父亲极有可能被打成残废。后来马力知道，那些警察都是父亲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他早料到会有那样的局面。
父亲满面笑容，受宠若惊，表舅则一脸尴尬，手足无措。马力清楚地记得，当年，这个表舅，也是甩过父亲巴掌的。
还是父亲先脱去了这层难堪的外衣。
“表舅，你不要不好意思，你心疼妹妹，为妹妹出气，天经地义。你今天能来，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父亲这样一说，表舅的脸上立即自然多了。
父亲一直在诚恳地提问，大舅舅怎样，小舅舅怎样，外婆的坟可好，粮食够不够吃，钱够不够花，孩子们都在上学没有，表舅一一愉快作答，还好，身体都还好，都在上学，都有饭吃。全都问到了，无一遗漏，父亲换了个话题，难得来一次，这回一定要多住几天再回去。
表舅几乎眼泛泪花。他头发白了多半，一只胳膊似乎有些不好使，马力记得当年他甩父亲巴掌时，两只胳膊还都是好好的，头发也还全黑着。表舅家在一个叫南金的村子，据说，开发规划里是有南金的。
父亲脸上堆着笑，仆妇般殷情地走来走去，倒茶，拿烟，削水果，过了一会又去打电话订餐，马力注意到，为了迎接母亲家族派出的第一个和平使者，父亲订了一家档次较高的餐馆。
表舅在饭桌边突然激动起来，他看看那些精致的菜碟，一旁垂侍的服务小姐，还有头顶上灿若星辰的水晶吊灯，硬咽道：“你说晓华多没福气，这么好的生活，她说扔就扔，她蠢呐。”
大家都不说话了。父亲把手盖在表舅的手上。
“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后来想清楚了，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父亲长叹一声：“她是一了百了了，我却没有一天轻松过。”
几杯酒下肚，表舅脸上的沉痛不翼而飞，说话也大胆多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的事吗，那时你们还没有结婚，你去给丈母娘拜年，我去当陪客，我一心想把你灌倒，结果我自己先倒了，后来才知道，晓华怕你醉，给你斟的是冷水。”
“要说她，人是个好人，就是不懂事，她这么一闹，你的名声不也跟着遭殃吗，前妻是这么死的，后面谁还肯嫁给你呀，你看看，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连个洗衣服的人都没有。孩子们也跟着可怜，人岁数再大，总希望有个妈活在世上。”
“我听说你现在级别很高，比我们的县长级别还高，可你还坐在这里陪我喝酒，不知道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父亲连忙拦住他：“表舅也是个大忙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来一趟吧，有事你只管说。”
表舅马上变了回去，一脸的谦恭。
“其实，我本来不想斜丁扰你有的，是我家小妹，她非要我来一趟。”
小妹是表舅的女儿，原来她想在家乡兴办观赏型生态农业，第一步是生产一种生物农药，她的农药，已经得到了国家级专家的鉴定，她也向银行递交了贷款申请，但银行一直压着没批，后来又说她还缺一些材料，前不久，她把材料都跑齐了，有人提醉她，银行里一个人都不认识，谁会给你贷款，至少要有个熟人引荐引荐才行。
马力看到父亲脸上渐渐放松卜来“嗬嗬，很有忿向的孩早腑自己创业不容易的，她得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
“谁说不是呢，我也是被她逼得没办法，二十七八的人了，硬说什么不成功就不成家。”
父亲想了想才问：“她想贷多少呢？贷款可不是谁都可以碰的，一旦贷了款，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得接着还，还要付罚息。”
“这些她都懂，她天天在家算帐，说是只要她的公司办起来，她的产品绝不愁销路，她缺的就是启动资金。对了，她想贷三十万。”
父亲笑起来：“三十万能办起一个公司来么。”
“是这么回事，我们村以前出了个人才，姓黄，是农业大学的教授，前不久死了，据说是吃了什么有残留农药的青菜，引发了老毛病，拖了不到两年就死掉了，他死前一直在南金养病，小妹碰到了他，两个人好像很谈得来，他告诉小妹，说他有个专利，是专门用来对付蔬菜虫的，他本来打算把这个专利送给他所在的大学，但现在，他决定先给小妹用三年，如果她能在三年内推广这种农药，把长期使用的化学农药淘汰掉，他就把这种生物农药的专利权永久性地赠给她，否则，三年后，专利权归他的大学。她贷款三十万，就是要付给大学的，因为那种农药只有在大学的试验室里才能生产。”
马力忍不住说：“很不错的机会嘛。”
父亲看了他一眼，继续问表舅：
“你刚才说她向银行递过贷款申请，是哪家？”
“第三银行吧？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第三银行。”
马力正要说什么，父亲的手悄悄在他大腿上按了一下。
“我现在不能给你肯定的答复，我得去问问情况，按照银行的规矩，这事公事公办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去卖卖我这张老脸，看能不能通过其他渠道给她解决一部分。”
“好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其实，我来的时候，他们都劝我另来了，都说没用，都说你这个人太讲原则了，不然晓华也不会……啥，瞧我这张嘴，瞎说什么呀。他们的意思是说，你跟我们小气的人，就算晓华走了，我们的亲戚关系还没有走，对不对。”
“那是当然，这辈子，走到哪里我们都是亲戚。”
表舅一激动，又喝了一杯。“那么，我什么时候让小妹来拿贷款呢。”
父亲呵呵直笑：“没那么快的表舅，我得先去问下情况，还要找人做工作，究竟什么时候能成，我也说不准，但你放心，我会尽量抓紧时间。”
“那，不管怎么说，你给我一句话，让我回去有个交待，好不好。”
“你就跟她说，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帮助她，等我这边有眉目了，我再通知她。”
父亲要表舅留下了电话和通信地址。
知道表舅是为这事才来的，就连马力也隐隐有点失望，但父亲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吃完饭，又提出要带表舅去外滩看夜景。
回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表舅酒劲上来，加上困乏，上楼都是架上来的。父亲说：“让表舅睡你的床吧。”进门就直朝马力的房间走。
马力看看一身的酒味的表舅，又看看自己的枕头和被子，不高兴，却也没办法。
第二天，表舅很早就醒了，起床一看，马力像只小狗似的蜷在沙发上，立即大呼小叫起来：“这怎么像话？我睡你的床，你却在这里睡沙发。”
表舅死活要走，马上就走，连早餐都不肯吃了。”给你们添太多麻烦了，花你们的钱，浪费你们的时间，还搞得阿力没地方睡觉。”
父亲的回答让马力目瞪口呆：“表舅，你千万别客气，你就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尽管说，我陪着你。”
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边，父亲袖子一挽，进了厨房，不一会，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这可太不寻常了，这些年，他从没见过父亲下厨房。
表舅在饭桌上哭了；”我都看见了，我什么都看见了，五十几的人，又当着大官，还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晓华如果不是鬼缠身，也不会抛下这么可怜的人，这么好一个家。”
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灰着一张脸，给表舅夹菜。
表舅终于要走了，出发前，马力无意中听见父亲在给苏阿姨打电话，他让她来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厨房里该扔的扔，该买的买，马力房间里，**用品彻底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