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她有点异样,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她的眼睛似乎有哭过的痕迹,而且还有一触即发的趋势。
跟以往不同,她居然没想瞒他:“我一个好朋友,她母亲去世了!”
他做了个表示同情的动作,正想问问她今天为什么要开禁说她的生活,可他没有这个机会。
“你知道吗?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个坏消息,相反,她把它视为好消息,她们给彼此带来的精神折磨终于可以结束了。”
她用手势制止了他的插话:“今天你就听我讲吧,我怕你一打断,我会再也不想讲下去。”
她点了一根烟:“她曾经是她母亲的骄傲,她是单亲家庭,很小的时候,母亲跟父亲离婚了,这个女儿一直是她插在头顶的骄傲的旗帜,可后来,天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女儿,她没有走上母亲心目中的正道,她一心想走捷径,她母亲不喜欢那样的捷径。她回去办丧事才发现,这些年来,她送给母亲的衣服、保健品、首饰、旅行支票,她全都没有用过,全都锁在一个柜子里,连标签都没拆掉,如寄给她的包裹,甚至连邮局的封包都没拆开。你不要以为这是个品质多么高洁的母亲,她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性情刚烈,她曾经发誓要独自把女儿培养成什么样的人,给那个负心的男人看看,结果女儿竟不是那释的产、,她觉得在前失而前手了面子,因此恨上了女儿,当然还有前夫,她认为女儿这样,无疑跟他的基因有关。”
“我的朋友也是个很倔的人,你猜她做了件什么事,她把那些礼物缠在她身上,她让她跟那些礼物一起烧掉了,她非要送给她,她非要她接受不可。
“回来没多久,她就搬了一次家,她老是听到有人敲门,可拉开一看,外面空****的,什么也没有,可她……她觉得……她说她分明闻到了一股商品的味道,还没拆开包装的新商品的味道,母亲到底还是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扔在她面前了。”
她似乎在努力克制激动。她成功了。
他问她:“你那个朋友,到底走了什么捷径。”
“我不能出卖朋友,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猜猜,难道她……做了妓女?”
“你认为一个女人走捷径就只有做妓女吗?你不是太无知,就是太单纯。”
他故意咳嗽了一下,等着她为他刚才的无礼道歉。
可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你把她想得太差劲了,她其实是个有野心的人,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容易产生野心,因为她感到不平衡,一心想要扳回平衡感。”
“那也不一定。”马力不免想到自己,我也算单亲家庭的孩子吗,睿也许有,可我为什么没有野心?
他们的小套餐来了,可她说没有胃口,把它们推给他,让他吃两份。他随口问道:“你那个朋友,她没有丈夫吗。”
她摇头:“但她有个男人。”
他一边吃,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好吧,告诉你也没什么,反正你也不知道她是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呢。那个男人,曾经是她的恩人,她在上海漂泊多年,是他收留了她,给了她一切,她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她就对他说,她会报恩,会忠于他,永远不再跟别的男人好,可那男的不信,那人比她大很多:这个住鹅的人当然不今相信如这种话了。她就只好用行动来证明,一天一天通过他的考验,她慢慢变成了他的奴仆,从肉体到心灵,他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时间一长,她竟习惯了听他发号施令,习惯了让他来主宰她的一切,没有他的指令,她就感到害怕,感到六神无主。我曾经提醒她:小心!他正在控制你的人生。可她说她喜欢这样,喜欢时时向他汇报,事事向他请教,她把这种控制当成了严格的爱,父亲般的爱,你知道,这正是她所缺少的。”
马力推开碗碟:“我明白了,她被他包下来了……”
话没说完,旁边座位上一阵**打断了他们。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正满脸怒气地用家乡话向一个年青女孩说着什么,女孩似乎有点怕他,微微低着头,并不敢回嘴。那男人大概以为自己的家乡话没人听得懂,越说越急,越说越大声。女孩终于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什么,男人二话没说,啪地一个巴掌翰过去,想想不解恨,又摘了一个巴掌,扬长而去,他最后两个字马力听懂了,他在骂女孩贱货。
大厅里本来人就不多,这时更是鸦雀无声。女孩并不急着走,而是两手捧脸坐在那里,马力相信她一定是在自己手心里哭泣。
好一会了,她还在关切地望着那个女孩。他轻轻哎了一声,她竟然没听见。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时,他说:“应该叫你那个朋友也来看看这一幕,这也是控制,难道他也喜欢这样的控制。”
“她的男人不是这种人,他跟这种人不是一个阶层。”
“不管哪个阶层,愤怒都是一样的,他没编她耳光,只是因为她还没犯类似这个女人的错误。“
“我很后悔告诉你这个朋友的事,因为你根本理解不了,对于这种关系,你就只知道包养两个字,你根本想不到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爱到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地步。”
马力眼前迅速闪过当年的那一幕,父亲到处做演讲,一个一女观众冲上后台,对父亲发动攻击,他记得她也问过父亲类似的话。
他笑了笑,问道:“任何事,也包括为他去死。”
她似乎愣了一下:“有必要的话,我看她会这么做。”
“唉,你们女人,真是很傻的一种动物,特别是你那个朋友,我想那个男人应该有自己的家庭吧,那她算什么,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他只是在玩她而已,也许你会替她说,他也爱她之类的,算了吧,那不过是对宠物的爱,给她一个狗窝,吃得好穿得好,有兴趣的时候亲它一下,她就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当然,她喜欢这样生活就没办法了,毕竟,人生短促,而她无需劳心劳力。”
她不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
“说点别的吧,真无聊,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干嘛一直谈论别人。”
这话提醒了她,她看看表,猛地站起来:“不好,我已经超时了。”
不等他说话,她就冲了出去。
他越想越气,突然跳起来,他今天想不道德一回,他想做点卑鄙的事,他望着她的背影,悄悄尾随过去。
她走在路上的样子,并不像她刚才表现的那样急迫,她甚至没准备打车,微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小包吊在腿边晃来晃去。她看上去情绪不高。
她在长椅上坐下来,她脱掉高跟鞋,脱掉长筒袜,又坐了一会,才起身拎着鞋,赤着双脚,继续往前走。他乐得想笑,没想到她是个这么有趣的人,竟然在大街上提着鞋赤脚行走。
她路过一个小店,停下来,买了两包香烟,继续往前走。
她在路边花坛上坐下来,她开始抽烟。自始至终,她不看前面,不看左右,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一口气抽完了两根,她开始穿袜子,穿鞋,整理头发,又拿出一瓶类似口清的东西,朝口腔里喷了一下。她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就像甩脱了什么坏情绪似的,她现在走得很快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高级住宅区,他看见了长岛花园几个字,他知道这个著名的小区,但一次也没来过,这里的楼层普遍不太高,绿树成荫,隔着几十米远,已能体会到幽幽凉意。一些外籍儿童在里面踩着滑板。
她径直朝大门走去,保安啪地行了个礼,笑着跟她打招呼。她点点头,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她从那些孩子们中间躲闪着穿过,从那些修剪得巨大而圆润的植物中间穿过。她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他被门口的保安拦下,因为他说不出他要拜访的人的姓名,他指着她的背影说:“我找她,就是她。”保安笑着摇头。
原来她住在这里,他早该知道她属于富人阶层,她的穿戴,她的举止,再三向他证明了这一点。
长岛花园对面有个书店咖啡吧,他走了进去,在书架前转了两圈,要了杯拿铁,用心选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也许她还会出来的。
一直等到傍晚,她都没有再露面。
正当他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绿色角道上,他赶紧坐下来,躲在廊柱后面。
是父亲,他正在往里面走。
父亲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在家里,马力从没听他提起过长岛花园,他们家不缺钱,但也从不提起房产汽车之类的东西,他们住的是房改房,花极少的钱买的,虽然有点旧,但很宽大,他们没有汽车,却有专职司机,随叫随到,服务周全。父亲应该没有朋友住在长岛花园里,他的朋友大都是跟他差不多的人,不是开会时碰到,就是就餐时碰到,再不就是在过夜生活时碰到,应该不会大白天到家里拜访。
他悄悄来到门口,想看看父亲朝哪个方向拐弯。他发现父亲的神态也异于平时,一改四平八稳的习惯,迈着匆忙的大步,还腾出一只手来,毫无必要地摸了摸头发,就像一个约会的人,在到达约会地点之前,最后一遍检查自己的行装。
父亲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连喂都没有,就急急地说:“来了来了,就到门口了。”
也许是距离让声音变形,也许是偷听产生的幻觉,马力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声音透着喜悦,似乎隐藏着什么乐不可支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