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苗被提拔为经理助理，这事没有任何征兆，经理在早上的例会上，突然拿起一份内部文件，照本宣科地念了起来。
念完了，经理强调：“这不是常规升职，只是为了迎接资产质量检查，临时决定让孙苗来负责主持报呆工作。”
全辖的资产质量检查，说穿了就像一场人为刮起的咫风，咫风过后，这台庞大机器上损坏锈蚀的零部件将全部松脱，滚落一边，留下来的都是牢固耐用的好东西。当然，这些松脱下来滚落一边的破铜烂铁，曾经也是经过再三论证才谨慎发放的优质资产，是叮当作响的金币，只不过，因为管理不善，或者其他种种原因，失去了当初黄澄澄的神秘光泽，变成了乌黑难看的破币，流着腐烂锈水的死币。旧帐坏帐一笔勾销，轻装上阵，这样的好事谁不高兴做呢，
所以这场咫风要刮好，要刮透，坏东西统统要刮得精光，最好把那些还没坏透的也一起刮个精光。
“这段时间，大家可以暂时放一放手边的工作，重点搞好报呆。至于它的重要意义，相信谁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经理对一脸严肃的下属们说：“周末就不要休息了，报呆搞完了轮流补休。中午也不要休息那么久，稍稍打个吨就可以了，报呆材料先送到孙苗这里，她负责初审。”
例会结束，还在走廊里，孙苗就对马力说：“这回你最轻松了，手里全是新增贷款，没有一笔符合报呆条件的。”
马力正在琢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孙苗又说：“要不，你来给我帮帮忙吧，你帮我做第一轮审核，我来终审。”
马力开玩笑：“有没有报酬呢。”
孙苗却很认真 那要看情况，做得好是可以给报酬明。”
“怎样才叫得做得好呢？”
“标准就一个，所有上报的都被总行核销。”
不一会就开始有人抱着大堆的文件夹进来了，小山一样的报呆材料从桌上一直堆到地上。所有的材料都要逐项逐项按照报呆格式输进电脑，不是机械地输入，而是要让这些死的材料活过来，不停地呐喊：我死了！我坏透了！我已经腐烂变质尸骨无存了！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不能让每笔资产都是一个坏法，如果这个是负责人逃跑，公司名存实亡，那个就得是企业资不抵债，宣告破产，要不就是贷款发生逾期已达若干年，收贷收息根本无望，总之，说来说去就一个结果，贷款早已颗粒无收，再挂一万年，也无力回天。
没输几份，马力赫然看到了华能的名字。他拿起来翻了翻，这不就是他以前经手过的华能么？华能居然要报呆？是有一阵子没看到华能的人了，舞阳那家伙，每次来动静都很大，各个科室的门他都要推开，满脸堆笑地大声寒暄，要是他来，马力不可能不知道。马力回忆了一下，大概三四个月前，他还在办公大楼里碰见过舞阳，没听说企业有什么异动。不会是搞错了吧。他找出舞阳的电话，决定先核实一下，他可不想做无用功。
舞阳的声音听起来不错：“马力呀，不对，表弟啊，最近好吗？我们这边新开了个KTV，音响效果好极了，哪天过来玩玩吧。”
“可以呀。对了，你现在是在公司吗？”
“在呀，我不在公司还能在哪？”
“哦？那……公司挺好的吧。”
“还行吧，对了，我跟你透露一个消息，你可不要说出去，很可能过几天你就要喊我舞副总啦。”
马力甚至忘了向他道贺，胡乱敷衍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真是的，人家公司好好的，这些人干嘛要说人家破产了？
走廊里一阵高跟鞋响，孙苗进来了。“哟，进度很快嘛。”孙苗先夸了他几句，接着才说：“今天中午大家哪都别去，我在外面订了工作餐，十一点半一起走。”
当然，负责报呆的经理助理有权订工作餐，到时候一起结帐，归入报呆费用。马力想，难怪都想当官呢，不过是个临时指定的芝麻官，也有了西瓜一般大的权力。
马力拍拍华能的材料：“正好，孙经理，你来看一看，这个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搞错了吧。”
孙苗瞄了一眼，没有细看：“应该不会有错的，申报意向都是汇报过的，经理都点过头了。”
这下马力吃惊了：“华能什么时候破产了？我刚刚核实过，人家干得热火朝天呢。”
孙苗顿时紧张万分：“你跟谁核实的？谁要你去核实了，你这是超越权限懂不懂，你的任务就是按照要求按照格式，老老实实填写报呆材料而已。快告诉我，你跟人家都说了些什么。”
马力不得不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刚才跟舞阳的对话，孙苗松了口气：“算你走运，还带了点脑子，否则这回你就惨了。今天早上经理不是讲了吗？报呆也是商业机密，无缘无故你泄什么密呀。下次要注意哦。”
孙苗踩着高跟鞋挺着小胸笃笃笃地走了，马力愣在坐位上，好一阵不想动弹。
到了中午，孙苗过来喊他一起去吃工作餐，他还有点气鼓鼓的：“我不去，我不想跟你们这些骗子一起吃饭。”
“谁是骗子。”
“你们用什么方法来提升资产质量我管不着，但我有个顾虑，一旦骗局败露，我这个整理申报资料的人会不会成为替罪羊。”
“马力！”孙苗气得直跺脚。“你管那么多干嘛，那是你该管的吗。”
马力扬扬手中的材料，我哪有资格管，我这不是在乖乖地做华能的报呆材料吗，企业负责人负案外逃，企业资不抵债，提出破产申请，有效资产折现，优先支付人员工资，偿还供货企业拖欠。怎么样，这个理田足够了吧”现任，我还得伪造一份坡产通知书，破产委员会的公章是萝卜刻的还是肥皂刻的，还蛮好用的。这项工作做下来，估计我会练成做假高手，不过，你到时候可要给我作证，我伪造这些材料，都是为了集体利益，都是奉命行事，而不是为了谋私利，不能追究我个人的法律责任。”
孙苗直直地瞪着马力，突然脸色一变，冲他笑起来。“我们吃饭去啦！”一转身，笃笃笃走了。她身后的队伍很长，全是报呆小组的工作人员，那架势，就像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姐大，身后跟着一帮忠心耿耿的随从。
次日早间例会，气氛不是太好，大家静静地坐在经理办公室，不是看着自己的手，就是打量着地板上的纹路，经理呢，埋头审阅桌上的文件，好像已经把开会这回事给忘了。
经理终于看完了文件，他把文件夹一推，一次性的签字笔在指间优美地翻滚起来。“今天的早会，我们说点题外的话，我们来说说职业道德这个话题。”
经理站了起来，走到大伙中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大家，作为一名金融人，是遵守金融业的职业道德重要，还是热爱我们第三银行忠于第三银行重要，嗯，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有人说前一种重要，也有人说后一种重要，嗡嗡声中，马力循着香水味去看孙苗，孙苗刚好也在看他，马力正要做个表情，经理点了他的名。经理想听听他的看法。
马力不情愿地挠了挠头皮，他心里已经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孙苗，小报告打得还真快。但经理的提问不能不回答。
“我觉得都重要。”
“是啊，喝水很重要，吃饭也很重要，可我们只有一张嘴巴，总得分个先后吧。”
马力听到一片轻笑声，他能听得出来，那笑声是对经理的馅媚。
“我觉得，应该将行业职业道德放在先，那是一个金融人的道德底线，然后才是热爱本行热爱本部门，它应该是在遵守道德底线这一基础之上的一种感情。”
“说说你的理由。”
“我……我觉得这不需要理由。”
“依你说的，不管你是哪个地方哪个家庭的，你首先是一名中国人，你拿了工资，应该先交给国家，而不是你每天回去吃饭睡觉的那个小家。”
笑声又起。马力知道，从现在起，他最好是垂下眼皮，闭上嘴，做出一副虚心领教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皮就是垂不下来。
经理踱了几步，突然一回头，狡猾地望着马力：“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请问你怎么理解善意的谎言？在你看来，电影（美丽人生）简直就是一部道德沦丧的不屑之作，因为那个父亲一直都在欺骗他的儿子……”
“那不一样，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是为了保护……”
“看来你还有救。我的建议是，这段时间你先不要参与核呆了，你回去好好学习学习，深刻理解核呆的重要意义，再来决定你要不要参与这件事，好吧。”
早会就这样匆匆结束。马力拖延着，尽量握到最后一个离开经理室，他想试着再跟经理沟通一下，但最后一个员工离开时，经理也拿着公文包，匆匆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等他磨蹭着回到办公室时，发现他的桌上光溜溜的，小山似的报呆材料不见了。他赶紧去找孙苗，孙苗正坐在桌边忙碌着，桌上高高地堆着的，正是昨天摆在马力桌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