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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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上高中时,确实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还不仅是骨干,可以说是灵魂人物。海州县一中有一个传统,每届新生入学,毕业生离校,或逢节日,都要搞一次大型的文艺演出。这样虽然占用了学生的学习时间,但磨刀不误砍柴功,可以激发起全校师生的斗志,也能振奋起大家的精神。二泉从小在村里受熏染,吹拉弹唱都能来几下,虽然跟专业水平比还差一截子,但毕竟也是特长,每到学校有文艺活动,就帮着一块儿策划,自己也经常登台。后来他无意中发现,张少山的家里有一把大三弦。这三弦还是当年胡天雷那几个演员下放时,临走留下的。但张少山不会弹,村里也没人会,就一直挂在家里的墙上。二泉觉着这三弦有点意思,村里会吹拉弹唱的人很多,用张少山的话说,带眼儿的就能吹,带弦儿的就能拉,可唯独这大三弦,还真没人会弹。二泉就把这三弦要过来,带到学校。这时张三宝已在县评剧团当琴师。张三宝偶尔来找二泉,让他回村时给张二迷糊捎点东西。一次来学校,见二泉带来这样一把大三弦,就随口说了一句,这可是把好弦子,一看就是行里人用过的东西。二泉立刻问,你会弹?张三宝一听乐了,说当然会。说着就转着弦轴调好弦,弹了个曲子。二泉一见,从这时起,就摽上张三宝了,非要跟他学弹三弦。张三宝一见二泉认真了,才对他说,乐器里,顶数这大三弦不受人戴见,为吗笙管笛箫琵琶胡琴都有人会,唯独这大三弦儿,很少有人学,就因为这东西是“三难”,难学,难会,也难用,一般的器乐演奏用不着它,而且真要学,下几年的工夫也不一定怎么样,练基本功就更枯燥了,弹来弹来就那几个音儿,光倒把换位就能把人练疯了。二泉一听却说,既然要学,当然要练基本功,别人疯,我不会疯。后来干脆又把张少山搬来,让他替自己说情。张三宝一见实在驳不开了,就想了个办法,故意难为他。弹三弦有个技巧,行话叫“搓儿”,也就是用戴了假指甲的手指捻着轮奏,张三宝对二泉说,好吧,那你就先练这个“搓儿”吧。当时正是冬天,张三宝先把这“搓儿”的技法给他演示了一遍,然后说,练这“搓儿”,得先把手泡在冰水里,赶上下雪更好,把手插到雪里,等手指冻僵了,再练,直到用这“搓儿”再把手指练热了。

二泉认实,回去真这样照着练。一个冬天过来,张三宝再看,他这“搓儿”还真练得有点儿意思了,于是不由得赞叹说,难怪你在学校是尖子生。这以后,才正式教他。后来二泉快毕业时,虽然一门心思准备高考,但学校有文艺演出,他的三弦就已能上台独奏了。

张少山回到村里时,已是下午。一进村,迎面看见金友成。金友成是村委会副主任,虽比张少山大两岁,但从金姓这边论,还是张少山的本家侄子,这时一见就说,二泉回来了。

张少山忙问,啥时回来的?

金友成说,头天下午就回来了,一来就找你。

张少山想了想,转身往村委会走,一边走着对金友成说,你去叫他来。

张少山刚到村委会,二泉就来了。张少山走得口干舌燥,先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几口凉茶,这才顾上跟二泉说话,先问,这次回来,不走了?

二泉说,不走了。

二泉的声音不大,脸色也不太好看。这张少山倒没太在意。二泉当初打工走时,脾气就已经变了。上学时,虽也不太爱说笑,但赶上村里有吹拉弹唱的事,只要在家,也常来凑个热闹。但自从他爹突然一走,又放弃高考回来,人就闷了,直到临走,也没说几句话。这时,张少山只是觉着二泉白了,就笑着说,广东那边热啊,怎么没晒黑,反倒白了?

二泉没吭声。

张少山又点头嗯一声,也难怪,那边整天在厂子里干活儿,闷也闷白了。

说着掏出烟,抽出一支朝二泉递过来问,学会了?

二泉伸手推了一下说,不会。

就在这时,张少山盯住二泉右手的手腕。这手腕上有一圈疤痕,看上去像系了一根线绳。再看这只手,皮肤的颜色跟手腕也不太一样,好像更深一点。

张少山盯住这只手看了看,又抬头看看二泉。

二泉说,是,断了,又接上的。

张少山的嘴一下张大了,瞪着眼说,接上?这手有接着玩儿的吗?

二泉把手攥了攥,活动了几下说,干一般的事,只要别太吃劲,还行。

张少山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二泉淡淡地说,厂里干活儿,出工伤了。

张少山这才明白了,看来二泉这次回来,并不完全是因为自己叫他回来这么简单。接着就想起来,眼前县农交会还有一档子事,于是赶紧对二泉说了。张少山毕竟是看着二泉长起来的,这时已看出他的心思,知道在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也是白说,也就故意把所有的事情都淡化,只是说,农交会这事儿是镇上布置下来的,死活也得接,以后的事,咱慢慢再商量吧。这么说着,见二泉并没反应,又问,你这手,还能上台吗?

二泉说,使笨劲儿行,乐器这种事,肯定不行了。

张少山一听就急了,中午在马镇长面前已答应得好好的,现在二泉这里一不行,不光一下塌了半个台,金尾巴那伙人没人管束,指不定又得作出什么妖来。这些还都在其次,关键是那个金永年,肯定又得往歪处想,本来在镇里已经定好的事,现在一回来突然变卦了,他肯定又得跑到马镇长的跟前告状,说自己阳奉阴违,成心扯出这么个理由,还是不想干。

这一想,就拧起眉头,自言自语地嘟囔,这可咋办。

二泉闷声说,爱咋办咋办吧。

二泉这时也正一脑门子官司,沉了一下,问张少山,认不认识一个叫冯幺子的人。

张少山一愣说,认识啊,向家集村北的,冯幺子咋了?

这冯幺子是张少山一个拐着弯儿的亲戚。张少山的老丈人张二迷糊有个表外甥,这冯幺子是这表外甥的表妹夫。但张少山不喜欢这个人,平时很少来往,只听说他整天在外面跑,不知在折腾什么买卖。这时见二泉问,就知道,大概又有什么事。

二泉在这个下午刚去见了这冯幺子。

二泉出去打工这几年,家里欠的债已基本还清了。但这次回来一看,母亲的心脏病还时好时坏,三泉和水霞一个临近高中毕业,一个临近初中毕业。二泉早已下定决心,自己就是再难,也要咬着牙挣钱,绝不让三泉和水霞再走自己的路。这次回来,才知道家里的状况,地荒着没人种,已经租出去了,每年能有一点租金,另外家里还有低保,三泉和水霞上学,国家也给一些补贴。但二泉想,既然回来了,总得先有点事做。听说向家集那边有一个“环太平洋仓储中心”。这个仓储中心叫的名号挺大,其实就是把一块不长庄稼的盐碱荒地圈起来,用彩钢和瓦楞板盖了几个大棚,租给外面的企业存放货物。二泉想,自己手虽有毛病,但并不影响腿脚,况且年轻,还有膀子力气,跟这个中心说说给他们看夜儿,应该没问题。于是这天下午,就来到这个仓储中心。里面出来的是一个端着肩膀歪着脑袋的年轻人。二泉认出这个人,知道他叫冯幺子,曾来村里找过张二迷糊。但冯幺子并不认识二泉,上下看看他,问有什么事。二泉就把来意说了,当然是实话实说,自己的右手有点毛病,不过问题不大,估计干重活儿先干不了,但看个夜儿还行。冯幺子一听就乐了,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走过来,拿起二泉的这只右手,像要买猪蹄儿似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会儿。

二泉让他看得心里有些窜火,但还是强忍着,只是喘了口粗气。

冯幺子看完了,就问,真来个偷东西的,你追得上吗?

二泉说,我腿脚还行,能追上。

冯幺子又问,追上之后呢,你把他咋办?

这一下把二泉问住了。他这才明白冯幺子这么问的意思。他是说,这只手已经这样,如果真有人来偷东西,就是把他抓住了,恐怕也弄不住。二泉心里的一股火儿一下就顶了脑门子。其实来这里之前,心里已经想了也许会碰钉子,但钉子没有这么碰的,这就像做买卖,一个买一个卖,成就成不成就算,况且这招人虽然跟买牲口不是一回事,其实也是一个道理,谁都不愿花钱买一头瘸驴或病骡子。可这个冯幺子这么说话就有点儿过分了,你不答应说不答应的,何必成心刮钢绕脖子,说这种转轴儿的蔫损话。

这一想,没再搭理这冯幺子,扭头就走了。

这时,张少山一听就乐了,说,那小子我知道,就是不会说人话。接着又想说,不过要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是看看二泉阴着的脸,知道他这会儿还憋着火儿,别再火上浇油,就把这后面的话又咽回去。接着再想眼前的事,就更发愁了。刚才,本来是愁一件事,已经答应马镇长,在这次的县农交会上为梅姑镇的展台出一台节目,可现在二泉的手成了这样,不光上不了台,他恐怕连去也不肯去了;眼下又多了一件更愁的事,二泉在广东那边出了这样事,本来已经犹豫着想回来,结果自己一个电话,却成了把人家叫回来的。既然叫人家回来,就得对人家负责,可眼下村里的事还掰不开蘖,这个责,自己又怎么负呢?

二泉见张少山一脸愁容,以为他想的是县农交会的事,就说,不是还有金尾巴那伙人吗,听说他们现在到处去吹白事,已经吹得有点意思。张少山一听连连摇头,苦着脸说,你刚回来,还不知村里的情况,这些日子,这伙人给我惹的祸是一个接一个,用句天津话说,就是一帮胡臭儿,要是没一个能降住他们的人,这么大的事,哪敢指望啊。说着瞥一眼二泉,见他闷着头,不吭声,就又说,我是接受教训了,这回县农交会这事儿,我宁愿在马镇长那儿说话不算话,落个拉了屎又坐回去,只要没把握,宁肯不让他们去。

二泉抬起头说,我去。

张少山一听高兴了,立刻连声说,你要是去了,我就放一百个心了,他们肯定不敢再出娇蛾子!然后又感慨地叹口气,我就说么,你这一回来,我就省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