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迷糊也不是总迷糊,该迷糊的时候迷糊,不该迷糊的时候不光不迷糊,反而比一般人的脑子更清楚。在梅姑河边,把这种看着迷糊其实并不迷糊的人,叫“贼迷糊”。
东金旺的人都知道,张二迷糊就是个“贼迷糊”。
这些年,张二迷糊的心里一直有本账。自从招张少山入赘,细算起来并没吃亏。当初没儿子,虽然只有一个闺女,也如同绝户。老婆不争气,生了这闺女没几年,娘儿俩一块儿出痘。结果她没等再给生个儿子就先走了,给闺女也留下一张麻脸。事后张二迷糊才知道,这不是痘。但至今也没闹清,既然不是痘,老婆当初究竟是走在什么病上。
张二迷糊在东金旺虽是个外姓,但仗着这迷糊脾气,在村里的人缘儿还行。没儿子的绝户一般都受人欺负,张二迷糊不光没人欺负,平时有个大事小情,还总有人帮。但这种帮也是帮皮儿帮不了瓤儿,真到裉节儿的事还得靠自己。过去住的是土坯屋,每年开春,雨季到来之前得抹一次屋顶。那时还有生产队,抹屋顶是队里的事,大伙儿一块儿干,各家轮着抹。可抹屋顶也就是抹屋顶,墙山一年风吹雨淋,也剥落得很厉害,最后抹墙山还得自己干。当年每到这时,张二迷糊带着麻脸闺女铡麦秸茬子,拉土和泥,总怕村里人看着是个绝户,父女俩业障。可自从张少山进门就不一样了,再抹房,张二迷糊爷儿都不用伸手,张少山一个人就全干了,而且没过两年,又在村南盖起四间新坯房,过了几年,就翻盖成“穿鞋戴帽”的大瓦房。张二迷糊表面总跟张少山耷拉着脸,其实心里有数,这个耷拉脸是故意耷拉的,对招上门儿的女婿也如同儿媳妇,不能给好脸色,一给好脸色就会登着鼻子上脑门子,得让他随时都有紧张感。当然,这种紧张感也得拿捏好分寸,就像画财神,颜色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须有轻有重,该轻的地方轻该重的地方重,这样画出来,才像那么回事。
张二迷糊那天晚饭时跟张少山大吵了一通,还摔了一个粗瓷大碗,事后看着麻脸闺女收拾地上的碗碴儿,心里心疼了半天。这个粗瓷大碗是自己专门用来喝黏粥的,捧在手里不光凉得快,喝着也解气,且是上辈传下来的东西,现在已没处去找了。不过张二迷糊想了两天,又觉着这大碗也摔得值,这一下也就又在张少山的心里紧了一扣。跟天津那家文化公司合作的事后面到底怎么办,这次这一闹,张少山的心里也就得好好儿寻思寻思了。
第三天的上午,张二迷糊来镇文化站找老周。老周不在,说是下村搞文化普查去了。张二迷糊刚要走,见老周急慌慌地回来了,说手机没电了,回来取充电器。张二迷糊一见老周,就把他拉到一边,本来想问他,文化公司这事这一步到底怎么办。老周却先笑了,说,张少山已经来找过他了。张二迷糊有些意外,赶紧问,啥时候来的?
老周说,昨天一大早。
张二迷糊又问,他说啥了?
老周说,倒也没说啥,就是问这家文化公司,到底怎么回事。
张二迷糊一听说明白了,张少山这是临去天津之前,特意来找老周,想扒个实底。
老周一听,张少山找完自己就去天津了,也有些意外,说,他别是去找那家公司了吧?
张二迷糊倒有把握,说,真去找也没关系,他只会把这事儿往成里说,不会往破里说。
张少山去天津,张二迷糊是听麻脸闺女说的。现在也就明白了,看来这小子甭管心里怎么想,还是打算帮自己把这事儿弄成。老周一听,也这么认为,于是对张二迷糊说,这事也不能急于求成,当初给你出的那主意,我后来细想,也不太现实,你女婿的脾气别说你们村的人,镇里也都知道,如果让他以村委会的名义帮自己老丈人弄这种事,他肯定不干。
张二迷糊哼一声说,是啊,为这事儿,这不刚又跟他干了一仗。
老周笑说,你跟他干仗这事我听说了,要说,也是一半聪明一半糊涂。
张二迷糊问,咋说?
老周没接他的茬儿,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这事儿,他也希望赶紧弄成。
张二迷糊把两个小眼睛眨巴了眨巴,问,你咋这么肯定?
老周就笑了,凑近张二迷糊,把头些天镇里召开各村主任联席会,张少山和西金旺的金永年在会上干起来的事,小声对张二迷糊说了一遍,最后问,明白了?
张二迷糊的小眼睛慢慢睁大了,看着老周问,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
老周说,当时我在场啊。
老周虽是镇文化站的文化干部,但也被抽调到镇政府的“扶贫办”,在这边还兼着一摊工作,所以镇里每次开这方面的会,都要过来参加,有时还要负责记录。这时,他又对张二迷糊说,当时你是没看见,他俩也真有本事,话要多损有多损,可还都是乐着说的。
张二迷糊点头哼一声,这倒像那人干的事儿!
老周说,是啊,你自己的女婿,你应该最知道脾气,他这人好面子,别管心里怎么上火,脸上不带出来,这回肯定是急眼了,恨不能一口气儿就把你们东金旺的经济吹起来,谁都知道,产业致富最有效,也最可靠,眼下有这现成的好事儿,你想想,他能轻易放过吗?
这时,张二迷糊心里的气已经完全消了,想了想,问老周,你看,下面咋办?
老周笑笑说,既然大家想的一样,这事儿就好办了,等他回来,先看他怎么说吧。
张二迷糊一听,心里有了底,扭头就回来了。
张少山这次回来,脸上果然已恢复正常了,但张二迷糊等着他说这事,他却一直闭口不提。既然前面已为这事吵过架,张二迷糊也不好主动提,只能先在心里憋着。
就在这时,张二迷糊又得到一个消息,再过几天,县里要举办农贸交易会,各乡镇都去参加。而且县里要求,每个乡镇都要在这次交易会上推介自己的农副产品。张二迷糊是从金毛儿嘴里知道这事的。一天下午,金毛儿来找张二迷糊。金毛儿自从上一次和金毛巴那伙人在南大闸的底下淘鱼,把水闸破坏了,后来听说让村长张少山代他们受罚,去河堤上溜了几夜,这以后再见张少山老远就躲开了。金毛儿虽然在金尾巴的响器班儿里吹笙,平时也跟这伙人搅在一块儿,其实跟张二迷糊还有一层关系,只是一般的人不知道。
金毛儿没有金尾巴的脑子灵,但爱琢磨事儿。爱琢磨事儿的人也就有心计。金毛儿早已看出来,金尾巴这伙人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儿乐一点正经事没有,可这样下去到哪天才是个头儿?这一想,平时响器班儿有事,该跟他们掺和还掺和,自己心里也就另有了打算。金毛儿的爷爷当年是干牲口牙子的。所谓“牙子”,也就是倒腾牲口的经济人,也叫“掮客”,谁想买牲口或卖牲口,都来找牙子,牙子干的也就是一手托两家的事。到关外,把这行也叫“拼缝儿”。不懂局的看着以为这行挺容易,其实这碗饭也不好吃,买的卖的看走眼,也就是赔一头牲口,牙子看走眼,也许就得把家都赔上。金毛儿的奶奶是给人跑媒拉纤儿的,说白了也就是媒婆儿,站在媒姑河的大堤上往下看,哪村都有说成的亲事,走到哪儿也都有人叫姥姥。干牙行儿和跑媒拉纤儿有个共同特点,都是凭的一张嘴。金毛儿也随他的爷爷奶奶,嘴好使。金毛儿当然不干牙子,也不跑媒拉纤儿,但每次跟着金尾巴的响器班儿出去吹白事儿,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哪家办白事,来的人自然都多,金毛儿一边吹笙,闲下来喘口气时,就跟来的人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东金旺村的张二迷糊,接着也就聊到他画的门神和财神。张二迷糊的门神和财神一到金毛儿嘴里就不是一般的门神和财神了,他可以举出很多事例,譬如张伍村的一户人家,生了孩子总是大哭不止,自从请了张二迷糊画的门神回去,往两个门板上一贴,孩子立刻就不哭了,从此夜夜睡得很安稳。又譬如骆家湾的一户人家,儿子和儿媳是种大棚蔬菜的,可这几年小两口儿种啥啥赔,自从请了张二迷糊的财神回去,往大棚一贴,就一天比一天好,好得几乎爆了棚。但金毛儿聊天也有自己的方式,他并不往迷信上说,而是有科学的合理解释,他说,这张二迷糊画的门神和财神,独特之处就在于,有一种祥和的安静之气,这也就是气场,只要贴在家里,能给人一种心理暗示,让人觉着心里踏实,一踏实,再做什么事自然也就可以做好。金毛儿是两只大眼,扑闪扑闪的像个女孩儿,还水汪汪的,一说话睁得挺大,又像个中学生,透出诚实的清纯,也就由不得你不信。金毛儿这样到处替张二迷糊宣扬,起初并没告诉张二迷糊。张二迷糊也就不知道。但后来发现,来找自己买门神和财神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每逢农历的初一或十五,还有远道儿特意过来的。仔细一问,来的人才说,也是口耳相传听人说的。再一问,才知道,都是听这东金旺村响器班儿里一个吹笙的年轻人说的。张二迷糊这才明白了,金尾巴的响器班儿里只有一个吹笙的,就是金毛儿,看来是金毛儿说的。有一回一个南堂镇的人过来,一口气要买50幅门神和50幅财神。张二迷糊在家里忙了半个多月,赶着把这批活儿画出来了,小小的挣了一笔。完事之后,就特意去镇上买了一小罐虾酱,让麻脸闺女又掺了点香椿芽儿,打几个鸡蛋炒了一大盘,去村里把金毛儿叫来喝酒。金毛儿一来就明白了,张二迷糊这是要谢承自己。其实金毛儿这么干,是有自己的想法儿。金毛儿当然没想到民俗文化这一层,他想的是,张二迷糊画的这门神和财神确实挺生色,如果在梅姑镇这一带有人认,拿别处去就应该也有人认,倘果真如此,以后就可以让张二迷糊为自己画,从他这儿一次趸一批,拿到外面去,说不定也是个能赚钱的道儿。于是这次来张二迷糊家,两人一边喝着酒就达成一个口头协议,以后在这梅姑镇一带,张二迷糊自己该怎么卖还怎么卖,同时金毛儿也拿到外面去卖。
但让金毛儿没想到的是,这事儿还没正式干,就让别人抢了先。金毛儿在响器班儿不光吹笙,有时也吹管子。这几天管子的嘴子坏了,金尾巴的手里也没了,就去镇文化站找老周要。去了跟老周闲聊时,无意中听说,镇里已经把张二迷糊的门神和财神命名为“梅姑彩画”,要正式向外推介,而且天津的一家文化公司已经看上了,正在洽淡合作的事。
金毛儿一听就意识到,看来自己谋划的事干不成了。
金毛儿在这个下午来找张二迷糊,是为另一件事。这几天张少山已跟张伍村的村主任张大成说好了,让他给介绍一个种槿麻的专业户,东金旺这边让金尾巴带几个人过去,先学习槿麻的种植技术,等将来种出来,再进一步学习加工,争取在东金旺这边也能发展成产业。张大成一听挺高兴,对张少山说,没问题,这就太好了,他不担心培养竞争对手,现在槿麻制品不是多,而是太少了,市场一直供不应求,梅姑河沿岸的土壤最适合种槿麻,真把这个产业发展壮大起来,形成规模,再进一步扩大影响,将来对大家都有好处,现在做产业有一句话,不怕大,就怕“蜡”。张少山听了不懂,问这个“蜡”是啥意思。张大成说,“蜡”是俗话说的“坐蜡”,也就是说,怕的是原地动不了劲儿,没发展,就像融化的蜡汁儿又凝住了。张少山一听笑着说,跟你又学了一手儿!张少山这边跟张大成商量好,回来跟金尾巴一说,金尾巴倒也没说别的,第二天上午就带着几个人去了张伍村。可不到中午,张大成的电话就打过来。张大成在电话里说,你们村来的这都是啥人啊,我特意找了一个种槿麻最有经验的专业户,槿麻加工也搞得最好,人家还特意准备了一下,可你村的这几个人来了就像蘸油蘸醋,只呆了一下就都跑了,害得我们的人白白耽误了半天儿工。张少山一听就明白了,立刻来找金尾巴。果然,这伙人正聚在金尾巴的家里玩儿“斗地主”,脸上都画着小王八儿。张少山进来一看,气得瞪着眼半天没说出话来。金尾巴知道张少山的脾气,他这会儿越不说话,心里的火儿肯定越大。于是赶紧出溜下炕,一溜烟儿地躲出去了。另几个人一见金尾巴溜了,也都讪讪地走了。这个下午,金毛儿来找张二迷糊,是想问一问,种槿麻这事儿到底有谱没谱儿。张少山上午刚来找金毛儿,对他说,他早看出来了,金毛儿跟金尾巴那帮子人不一样,应该还想干点正经事。又问他,到底想不想种槿麻,接着又给他讲了种槿麻的前景,将来如何有发展。金毛儿想,张二迷糊是张少山的老丈人,这事应该最知根知底,自己跟张二迷糊又有交情,他不会不对自己说实话。如果这事真有谱儿,他还真想干,况且这几天县里要搞农交会,听说张伍村这次宣传的主打就是槿麻制品,也正好可以搭上他们的顺风车。
张二迷糊这时才知道,张少山这些天一直在村里忙,敢情是在跑种槿麻的事。接着一听金毛儿说,再过些天,县里要举办农贸交易全,小眼睛立刻亮起来。这个农贸交易会虽然交易的是农副产品,但既然让各镇村宣传自己的东西,眼下东金旺又没有别的好宣传,把自己这“梅姑彩画”拿去宣传一下,不是也一样吗,用金毛儿的话说,正好搭这个顺风车。
这一想,就在心里打定主意。
金毛儿关心的是种槿麻,这时又追问,这事儿到底保牢不保牢。
张二迷糊点头嗯一声,肯定地说,保牢,肯定保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