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一直没存金永年的手机号码。也不是故意不存,只是觉着没必要,金永年的号码早已印在脑子里,想忘都忘不掉。偶尔给他打电话,一拿手机,这一串数字就在脑子里蹦出来。这天上午,张少山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金永年。金永年平时说话的声音很干燥,像用笸箩笸高粱糠的声音,可这回却很湿润,声音欲滴,如同浸了刚打的井水。他在电话里说,老哥啊,这回文化节的事,这边已准备得差不多了,想跟你汇报一下啊。
张少山想笑,但没笑出来,只说了一句,今天太阳打梅姑河里冒出来了?
金永年嘿嘿了两声说,你这嘴不是嘴,配上牙就是切菜刀,我说不过你。
张少山还是笑了,说,你总算说句明白话,当年孔子咋说的,朝闻道,夕死不晚。
金永年说,天哪天哪,还让不让人活啦,你这话都跟炖肘子似的,想砸死我啊?
张少山说,行了,咱都大忙忙儿的,甭耍贫嘴了,啥事儿,快说吧。
金永年说,刚才已经说了,就是这回文化节的事,想跟你念叨念叨。
张少山说,你是想知道,我这边的节目准备得咋样了,是吧?
金永年吭吃了一下说,是啊,咱两边儿不能两拿着,总得合在一块儿不是。
张少山想想说,这样吧,我这边的事,也该跟马镇长汇报了,我这就打电话,这个上午马镇长要是有时间,咱就都去镇里,把所有的事,在镇里一块儿汇总一下。
金永年忙说,好好,这样更好,我听你招呼吧。
说完,就赶紧把电话挂了。
张少山给马镇长打了个电话。马镇长没接。一会儿,微信回过来,说正开会,有事用微信说也可以。张少山回复说,是关于文化节筹备的事,他和金永年想一块儿去,当面汇报一下。又过了一会儿,马镇长回复说,下午吧,我尽量安排时间,你和永年主任一块儿过来。
张少山立刻给金永年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跟马镇长约了,下午过去。
张少山要跟马镇长汇报的是两件事,一是开幕式上的节目,二是吉祥物。张二迷糊已把吉祥物设计出来。张二迷糊平时没事,唯一的喜好就是看电视。家里有一台液晶的平板电视,是张三宝送来的。张三宝又换了一台更大的,这台淘汰下来没用了,卖又卖不上价儿,就给他二叔拉过来。张二迷糊看电视,最爱看儿童节目,还得是学龄前儿童的节目,尤其爱看动画片。在张二迷糊看来,这动画片是什么内容,故事是怎么回事,都不重要,他只是觉得这种片子的画面花花绿绿,人物说话也怪声怪气,看着挺可爱。
没想到这回设计吉祥物,却用上了。
张少山这次从天津回来,心里清楚,张二迷糊虽然表面还耷拉着脸,其实肚子里的气已经消了。但跟他说这吉祥物的事时,还是故意绕了个弯子,说,这次文化节的吉祥物定的是猪八戒,可找了几个人设计,镇领导都不满意,最后还是马镇长提出来,说东金旺不是有个张天赐吗,画门神财神很有名,干吗还求别人,就让他设计吧。张少山的这一招儿果然灵,张二迷糊一听,嘴上虽没说话,但扭头就去把自己画画儿的家什都拿出来。
张二迷糊寻思了一个晚上,先把猪八戒跟赵公元帅的形象捏在一块儿,然后为了简化,又把从电视上看的“天线宝宝”也用上了。把这三样东西攒在一起,就搞成了一个笑眯眯的“噘嘴儿宝宝”,还袒胸露腹,肩上扛个大钉耙。再细看,这钉耙是个大元宝。
张少山一看这形象,差点儿笑喷了,心里觉着肯定行,但还没给镇里领导看,不知领导是什么意见,也就没表态。只是去村里的小杂货店给张二迷糊打了半斤酒,又叮嘱自己的麻脸女人,好好儿给老头儿炒几个鸡蛋,要多放葱花儿,多切香椿芽儿。
这个下午,张少山和金永年来到镇里。马镇长已经等在自己的办公室,镇扶贫办的几个工作人员也都在,文化站的老周坐在旁边,负责记录。马镇长一看张少山带来的吉祥物,立刻就笑了,点着头说,好啊,好,既有传统文化的神韵,又有时尚元素,而且还突出了这次“幸福拱门文化节”的主题。金永年在旁边一看,也乐了,连连说,好好,我西金旺这边,本来已经有人往家里的大门上贴猪八戒,以后干脆,就把它也当成财神爷吧!
张少山一听,立刻回头看了金永年一眼,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
接着,张少山和金永年又把各自筹备的情况都跟马镇长汇报了一下。马镇长听完很满意,这时才说,昨天刚接到县里通知,有一个媒体主题采访团来海州县,主要是采访脱贫攻坚的情况,根据县里安排,三天以后,他们的第一站就先来咱梅姑镇,大约要待五到六天时间,今天上午镇里开会时,吴书记还说,咱的第二届“幸福拱门文化节”能不能赶在这个媒体采访团在咱们镇的时候开幕,这样也就可以把这个文化节的影响最大化。马镇长说,我在上午的会上没敢应这个话,担心时间太伧促,不过现在要看你们的准备情况,应该没问题了。
张少山说,我这边好说,节目已经商量好了,都是现成的,只要时间定下来,跟天津那边打个招呼就行,到开幕那天一早去,把他们接过来也就行了,关键看永年这边。
金永年想想说,紧是紧了点儿,不过我回去安排一下,紧把手儿,应该没问题。
马镇长兴奋地说,有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跟吴书记说去。
于是就这样定下来,文化节的开幕式在五天后举行。
这届的文化节开幕式果然很顺利,也很成功。二泉和茂根都正忙,本来不想参与这事了。但开幕的前一天晚上,张少山还是把他俩找来,说,这次文化节的规模挺大,全镇各村都有人来参加,又赶上一个媒体采访团正在咱这儿,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张少山说,眼下二泉的养猪场已经起来了,茂根的饲料厂也恢复生产了,就是再忙,来参与一下这个开幕式总没坏处,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耽误一天,如果能宣传一下企业,应该也值得。
于是开幕式这天,二泉和茂根也都来了。
媒体采访团的记者事先已在镇里了解了大致的情况,这天在开幕式上也就有的放矢,对每个村都制定了采访方案。东金旺的采访重点是四个人,二泉的养猪场,茂根的饲料厂,金毛儿的槿麻种植业和几户的鹌鹑养殖业。本来镇文化站的老周跟张少山商量,这次张二迷糊为文化节设计的这个吉祥物,不光镇里领导,全镇的人看了也都说好,是不是趁这机会也让记者采访一下,这样也能再宣传一下“梅姑彩画”。张少山想了想说,还是算了,现在他的“梅姑彩画”名气已经有了,不用再宣传了,关键是怎么让他这东西走出去。接着又对老周说,你可别再给我惹祸了,他要是知道我拦着不让采访,可就又没消停日子过了。
老周乐着说,我懂。
这次胡天雷事先做了充分准备,来的又都是专业演员,节目也就很硬磕。虽然没有专门为这次文化节创作的节目,但相声表演本身就很灵活,演员上台之前,先大致了解了一下当地的情况,在台上可以“现挂”,尤其还突出了脱贫和发展各种产业的内容,这一来,也就显得节目和这次文化节的主题结合很紧。马镇长特意又把县里的徐副县长请来。徐副县长也很满意,笑着对马镇长说,看得出来,这第二届,你们是下功夫了,准备得很充分啊。
节目正进行的时候,胡天雷把张少山叫过来,跟他商量,能不能让东金旺也出一两个节目,这样穿插着,不仅显得形式活泼,也更接地气。张少山一听想想说,行倒是行,可事先没准备,金尾巴那伙人又早都不干了,临时现抓,没有现成节目啊。
胡天雷乐了,说,你上去说个小段儿吧,让谭春儿给你捧。
张少山一听立刻连连摆手说,别介师父,您杀了我吧!
胡天雷看着他,爷们儿,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啊。
张少山的脸都憋红了,说,可我,没有啊。
胡天雷说,你这么说就是骂我了,在师父面前说没有,那我这当师父的是干吗吃的?
张少山赶紧说,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已经撂了这些年,就是拾,也得先遛遛活啊。
胡天雷说,放心,有春儿呢,真有个洒汤漏水儿的地方,让他给你托着。
张少山这才没话说了。临时找个身材差不多的相声演员,把大褂儿借过来,张少山就扮上了。正这时,张少山忽然灵机一动,又把二泉找来。二泉一见张少山这身打扮儿,吓了一跳,问他这是要干吗。张少山说,打着鸭子上架,非得让我上台,说段儿相声。
茂根在旁边一听乐了,说,这些年光听说您学过相声,可还真没见您说过呢。
张少山正色说,行啊,这回就见见吧,也让你们开开眼。然后又问二泉,你的右手,现在行吗?见他没明白,就又说,我的意思,还能不能弹三弦儿?
二泉把右手张了张,又攥了攥说,说不好。
张少山说,一会儿,你也上台试试?
二泉说,已经撂下这些年了。
张少山说,金毛儿的笙也修来了,让他给你伴奏。
茂根一听在旁边撺掇,上吧上吧,就图个热闹呗!
二泉想想说,我那把三弦儿,也已经这些年不用了。
张少山笑笑说,三弦儿是现成的,市里来的演员就有。
又一拍二泉的肩膀,就这么定了,一会儿让金毛儿陪你上。
说完,就匆匆朝后台那边去了。
张少山和谭春儿一上台,还没张嘴,台下的人就都轰地笑起来。这些年,都知道张少山学过相声,可还没见过他这身打扮儿。这时,张少山站在台上反倒不紧张了,朝台下看看,是一双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再朝远处看,是梅姑河大堤,河那边就是自己的东金旺,心里一下就有了一股豪气,觉着自己这会儿是代表一村的人,又想,等将来东金旺发展起来了,下一届文化节,一定要挪到自己那边去办。这一想,嘴皮子也就利索了。本来上台之前跟潭春儿商量,就说个小段儿《磨蔓儿》。这小段儿不长,“包袱儿”也脆。可这时一张嘴,先和谭春儿“现挂”着说了几句跟文化节有关的垫话儿,顺到《磨蔓儿》,眼看快到“底”了,却还没有要完的意思,接着话头儿一拐,又奔着《菜单子》去了。《菜单子》是相声演员行里的叫法,正式的叫《报菜名》。谭春儿毕竟在台上的演出经验丰富,立刻明白了,也就跟着过来,又接着给他捧这段《报菜名》。张少山自己也没想到,按说这《报菜名》最吃功夫,可在台上这一个趟子说下来,居然没有一点锛瓜掉字儿的地方。鞠躬下台时,底下一片掌声。
张少山一下来,就赶紧来到师父胡天雷的跟前问,师父,行吗?
胡天雷连连点头说,到底有当年童子功的底子,行,还有点儿意思。
给二泉安排的场口儿,跟张少山只隔了一个节目。报幕的一报出二泉,台下立刻就没声音了。二泉出去打工时,手受过伤,且受的还不是一般的伤,很多人都知道。这时,他拎着三弦上台,坐下来款动丝弦,弹起《浏阳河》。正弹着,金毛儿一边吹着笙也上来了。金毛儿在响器班儿吹了这几年笙,虽不专业,而且还带着一股江湖气,但也练就一种“随弯儿就弯儿”的功夫,只要是会哼的曲子,就会吹,只要会吹也就能伴奏。这时随着二泉的三弦,倒也挺好听。二泉也已感觉到了,弹拨琴弦的右手似乎并不吃力,虽然一开始还有些僵硬,但接下来就越来越自如了。这样一曲《浏阳河》下来,又弹了一个《梅花调》。二泉自从高中毕业离开学校,就再也没弹过三弦。尤其后来出工伤,偶尔再想起三弦,就觉得已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此时,他坐在台上,伸开胳膊架着这把三弦,忽然感觉自己又是当年的自己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台下的金桐。
金桐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正朝这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