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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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尾巴听茂根说才知道,二泉病了。

金尾巴已经看出来,那天晚上吃饭时,二泉坐在旁边一直没太说话。

二泉几天前刚办了一件错事。一个人办错事,这感觉就像丢东西,不在东西大小,只是觉着沮丧,怎么想怎么别扭。前些天的那个晚上,金桐忽然打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先说没什么事,接着又说,今年雨水大,蛤蟆也多,吵得人睡不着。然后没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当时二泉拿着手机,愣了半天还没回过神来。但事后再想,才明白了。金桐当时在电话里说没什么事,其实真正的意思还是有事。然后她说,今年雨水大,蛤蟆也多,吵得人睡不着。二泉想,其实她真正要说的,或者说,真正想让二泉知道的,也就是这个睡不着。但她在这个晚上为什么睡不着呢,也就应该不言而喻了。

二泉这一想,心里登时一暖。

就在这时,正好有个机会,应该说也是个借口。自从对岸的“二侉子”不来了,这边的“胖丫头”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好好吃食了。而最让二泉奇怪的是,“二侉子”在这儿的那些天,整天跟“胖丫头”在一块儿厮磨,它却始终没动静。后来代替“二侉子”的这头种公猪过来,没多久,就让这边的几头母猪都怀上了,可唯独“胖丫头”,却死活不让它近身,一近身就又叫又咬。后来金桐让“阿庆嫂”把这头种猪接回去,觉得“胖丫头”还行,不配种可惜了,就又把“二侉子”送过来。这回“二侉子”在这边待几天,配是配上了,可成功没成功还是不知道。也就在这时,“阿庆嫂”打来电话,说金桐问,“二侉子”这回在这边配没配上,要是配上了,就来把它接回去。二泉一听,心里就动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个机会,接着就想,金桐让“阿庆嫂”打这个电话,是不是也想让自己亲自把“二侉子”送过去呢。这一想,就在电话里说,你们别接了,我送过去吧。

二泉想的是,借送“二侉子”这机会,索性就跟金桐把这事挑开了。既然自己跟金桐的这段事已是公开的秘密,也就早该挑开了,再不挑开,就得有人说,自己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于是这天上午,他故意没找茂根的饲料厂要车。这时养猪场已经有几个工人。他就叫了两个人,帮自己把“二侉子”的两条前腿和两条后腿都绑上,中间穿了一根杠子,抬到河边的渡船上。这样过了河,又一直抬到金桐的“顺心养猪场”,才让这两个工人回去了。“阿庆嫂”闻声出来,一看就笑了,说,我们可是去那边帮忙的啊,怎么能这么对待我们,还绳捆索绑的?二泉听这不像好话,赶紧把“二侉子”四条腿上的绳子松开,弄到栏里。然后又磨磨蹭蹭的,好像还不想走。“阿庆嫂”已看出来,抿嘴一笑,就转身进去了。一会儿,金桐出来了。金桐好像正写什么,手里拿着笔,一见二泉问,有事?

二泉的脸一下红了,吭哧了一下说,就想,当面谢你一下。

金桐眨眼看看他,谢啥?

二泉说,从一开始,你就帮我,现在又这样,还一直没正式道过谢。

金桐笑了,我当为啥呢,这不叫事儿。

二泉这时已看见,“阿庆嫂”正在不远处朝这边瞄着,就赶紧说,我,回去了。

金桐说,我送送你吧。

二泉就转身从猪场出来了。由于走得太快,一下把金桐甩在了后面。金桐在他身后笑着说,你要去赶火车啊,这是让我送你,还是让我追你啊,要这么追,我就回去了。

二泉这时已来到外面,看看四周没人,才站住了,转身说,你回吧。

金桐看他一眼,你好像,还有话说?

二泉的脸一下又红了,嗯嗯了两声说,其实,有句话,早就想说。

金桐说,好啊,那现在就说吧。

二泉又卡住了,闷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就是想,向你道个歉。

金桐好像没听懂,道啥歉?

二泉说,当年在学校,我,伤过你。

金桐看看二泉,没说话。

二泉说,可我,当时,不是有意的。

金桐忽然笑了,你说的这都是啥时候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二泉慢慢抬起头,盯着金桐。

金桐立刻把脸转开了。

二泉对金桐说这样的话,是茂根给出的主意。几天前,茂根来河边的土屋看二泉,见他脸色蜡黄,人也瘦了,就说,这都啥年月了,还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啊,有话一迈脚就过去了,多少话不能说啊,干吗这么闷着折腾自己。然后又说,现在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这话的契机,一定要有一个合适的机会。接着,就为二泉设计了这一套话。当时二泉听了还有些犹豫,觉得这样事先编好一套说词,是不是太动心计了。但茂根不这么看。他认为该动心计的时候就得动一点心计,关键要看这心计是不是善意的。况且这样说,一是显示真诚,这个道歉发自肺腑,实心实意,二是借这机会,也把自己那个时候的心境和家里的处境跟金桐解释一下,让她理解,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在对她这样说,也就把两人的关系一下子不言而喻地直接切入到这个性质上来,这样也就省去许多环节,只要再续前缘就是了。茂根很有把握地说,只要把这番话对她了,你俩也就满天的云彩都散了。

这回来这边送“二侉子”,正好是一个机会。可没想到,金桐听了二泉的这些话,却是这样的反应,她说,这都是啥时候的事了,早就忘了。这样说的意思,显然是不想承认过去,或者干脆说,就是拒绝,当然,拒绝承认过去的事,也就等于说是没有前缘,既然没有前缘也就谈不到再续什么。二泉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在了半道儿上,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时,金桐又说,我听说了,你的猪场已经有十来个工人了。

二泉说,是,昨天又多了一个,有十一个人了。

金桐说,好啊,你的猪场以后会越来越大。

二泉这时已不想再说话了,又冲金桐笑了一下,这,真得感谢你。

说完,点了下头,就赶紧朝渡口那边去了。

二泉回来,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觉得每喘一口气都要使一下劲。他这时才开始怀疑了,还不是怀疑,看来可以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都是错的。一开始引进猪仔的时候,金桐故意刁难了一下,但后来一看她这样帮自己,就觉得,她当初的刁难不过是因为还没忘在学校时的那件事,不过是女孩儿成心报复的小心眼儿,后来又这样帮自己,就说明她当年的想法应该还没变。尤其后来,茂根给他把每件事都说破了,包括金桐以售后服务的名义帮着建猪舍,在最困难的时候又帮了饲料,也包括“二侉子”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地跑过来。二泉一听,这才恍然明白了,敢情金桐虽然一直不动声色,其实还有这个心思。但二泉也有顾虑。既然当初是人家主动向自己表示,又被自己拒绝,现在不管怎样,如果事情还是这么个事情,也就应该是自己主动去向人家表示,但问题是,现在跟当初已经不一样了,当初金桐虽然堪称校花,可自己也是学校的高材生,大家是平等的,现在相差就很悬殊了,如果自己又反过来去向人家主动表示,是不是有功利之嫌,人家会不会多想呢?

促使二泉最后下定决心的,也就是那天夜里金桐突然打来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二泉想,如果确实是这样,也就没必要再顾虑什么了。

但让二泉没料到的是,看来自己想错了。也正因为前面想错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判断失误。现在看,金桐已根本没这意思了,她这样帮自己,仅仅是帮一下而已。

就在这时,张少山又带来一个坏消息。

张少山这天下午去镇里开会时,见到金永年。金永年说,他也是听儿子长胜说的,最近有人刚给金桐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向家集的,叫向树良。这向树良的条件挺好,在天津一家食品企业工作,年薪很高。金永年对张少山说这事时,一边的嘴角挑着笑,看出有点幸灾乐祸。张少山一听,觉得这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脸上虽然没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意外。张少山从没直接问过二泉,但也知道他对金桐的心思,如果这事是真的,对二泉的打击就太大了。想了想,镇里一散会,就直接来兽医站找长胜。长胜刚去下面出诊回来,正洗手换衣服,一听张少山问这事,有些意外,问他,您是怎么知道的?

张少山说,刚才在镇里开会,听你爹说的。

长胜听了皱皱眉,我告诉他了,先别乱说。

张少山说,跟我说,也不算乱说,你就告诉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胜说,好吧,既然您已知道了,说就说吧。

金长胜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和“阿庆嫂”的事,虽然他爹金永年一直不同意,但也左右不了他,最近还是跟“阿庆嫂”定了婚。金长胜这几年经常来金桐的“顺心养猪场”,对这边的事也总是很上心,“阿庆嫂”一直都看在眼里,也就知道,金长胜曾有要追金桐的意思,只是对岸还有个二泉搅和着,金长胜最后才只好作罢。于是两人定婚时,“阿庆嫂”就问金长胜,是不是有这回事。金长胜倒也磊落,坦然承认,自己确实这么想过。但又说,谁还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这事说完也就完了,但“阿庆嫂”这人单是一个思路,她的想法总跟别人拧着。听金长胜这一说,就认为他这次失败是败在了二泉的手里,加上也一直看着二泉不顺眼,觉得他是打狗棍子绑菜刀,穷横。这回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要为自己的老公出这口恶气。要出这恶气当然容易,既然当初自己的老公没追上金桐,他二泉也别想追上。于是,就故意给金桐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男朋友是“阿庆嫂”娘家那边的一个表哥,大专学历,当初学的是食品专业,毕业后在天津的一家食品企业工作,工资也不低。但现在不想干了,正打算回乡来,自己办一个食品加工厂。

显然,这样条件的年轻人,应该说确实具有一定的杀伤力。张少山一听金长胜说,当时虽没说话,心里也挺生气。他气,是气这“阿庆嫂”。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个婚。“阿庆嫂”这么做当然不为过,但也不能成一家败一家,这事儿没有这么干的。

张少山回来的路上想来想去,觉得这事不能瞒着二泉,还是得及时告诉他。二泉的脾气跟金尾巴和金毛儿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遇上别扭事儿,可以喝酒,可以闹,一喝一闹,心里再怎么别扭也就都发散出去了。但二泉不行,他不喝,也不闹,就一个人闷着,使劲别扭,这就最要命,不光伤身,也误事。现在好好儿的一个养猪场,已经办成了这样,眼下又已经有了这些工人,这就不光是他自己的事了,还得为这个企业负责。

张少山这样想好,一回来就对二泉说了。

二泉一听,只是淡淡地说,随缘吧。

张少山看看他,你,真这么想?

二泉说,真这么想。

张少山听出来,他这话说得有些勉强。

果然,没过两天,二泉和“胖丫头”就都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