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尾巴自从遇到田大凤,感觉就像是遇到了一面镜子,长这么大,从田大凤的嘴里,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开始田大凤也没说,是有一回,两人吵架。这是两个人唯一的一次吵架。但这次吵得很凶,最后差点儿散伙。起因是金尾巴给田大凤出主意,让她的菜摊儿再雇一个人。那次金尾巴帮田大凤卖葱,急中生智站在旁边吹唢呐,把“城管”的人也招来了,但“城管”的人不光没管这卖葱的事,还站在旁边都挺爱听。后来“城管”的人对他俩说,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前面不远有个把角儿,那地方不碍事,就去那儿卖,只是时间别太长,赶紧卖完赶紧收拾干净。这以后,田大凤的家里又送过几次大宗的大葱,金尾巴就帮田大凤按“城管”说的,弄到那个把角儿去卖。本来这地方有点儿背静,但金尾巴在旁边一吹唢呐,就又把人都招过来。金尾巴已经感觉到了,这街上的人都爱听他吹唢呐,有的虽不是爱听,但看着这么个小喇叭儿拿在手里,就能吹出这么大动静儿,也觉着新鲜。其实不光吹唢呐,无论无论干什么的,只要是带有表演性质的都一样,看的人越多也就越来劲,所以行话才叫“人来疯”。金尾巴一边吹唢呐,就能帮田大凤把大葱卖了,自然也挺得意。后来他给田大凤出主意,是因为每次从市场一出来,里面的摊位就没人看了,只好停下来。如果再雇一个人,也就可以两边的生意都不耽误。但田大凤觉得没必要,在这路边卖大葱又不是天天卖,家里那边只是偶尔拉来一车大宗的,况且自从在这市场租了这个摊位,无论多忙多累,一直是自己干,如果再雇一个人,就又得多一笔挑费。田大凤倒不是舍不得花这钱,只是觉着这样多余。金尾巴说了两次,见田大凤拿自己的话不当回事,就有点儿不高兴了。但不高兴也没说出来,只是闷在心里。几天以后,田大凤的老家那边又送来一车大葱。金尾巴就说,让田大凤自己在路边把角儿卖,他去市场里看摊位。其实他这么说,也是成心赌气,就想让田大凤知道,她不听自己的意见,会出这样的麻烦。田大凤一听当然不同意,说,在这路边的把角儿卖葱,就是因为有金尾巴吹唢呐,“城管”的人都爱听,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他吹唢呐也能招人,每次的大葱才很快就卖完了,现在他一走,外面的这一堆大葱还怎么卖?但这回,金尾巴的脾气也上来了,不管田大凤怎么说,还是去市场里边的摊位了。结果也就是这回,正赶上市容大检查,田大凤事先又没得到消息,这一堆大葱都被没收了。田大凤一下就急了,当天傍晚一收摊儿,就跟金尾巴吵起来。金尾巴本来也憋着一肚子火儿,田大凤跟他一吵,也就跟她吵起来。两人越吵越凶,最后金尾巴一气之下,扔下一句话,如果这样就算了,以后就当咱谁也不认识谁。说完就忿忿地走了。
但金尾巴这么走了,想了想,又不太放心。走出一段犹豫了一下,又回来了,一看,果然,田大凤正一个人蹲在路边哭。金尾巴的心一下软了,过来蹲到她跟前说,别哭了。田大凤正抱着膝盖呜呜地哭,听到金尾巴说话,抬头一看,他回来了,正蹲在自己跟前,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凶了。金尾巴这时心里一热,赶紧使劲哄她,这才总算哄住了。
年轻的男女到了这时,最怕的就是这样吵架。这一吵,只会有两个结果,而且是两个极端的结果,要么就吵散了,如果没散,也就反倒一下子彻底吵到了一块儿。金尾巴当初从唐木匠那里出来,一直没找到安身的地方,也就暂时还跟那个工地上的工人住在一块儿。这些工人都是唐木匠的老乡,看在老乡面子上,也知道金尾巴是怎么出来的,就先让他这样住着。这个晚上,金尾巴跟田大凤这一吵,也就一块儿去了她的住处。而且从此,两人索性就住到了一块儿。这以后,金尾巴也就不干别的了,一心一意地帮田大凤卖菜。
金尾巴这时才发现,自己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过去,只要沾一点吃苦的事就不愿干,更不想受累操心,但只要是正经事没有不吃苦受累的,也没有不操心的,所以这些年才不想做任何正经事。可现在,自从帮田大凤在市场卖菜,每天风吹日晒也不觉着什么,反而还干着挺高兴。田大凤也发现,金尾巴确实有生意头脑,他的思路总跟别人不一样,想出的主意也总是不按套路出牌。田大凤在市场里的摊位本来是夹在中间,位置很好,做蔬菜生意的都喜欢扎堆儿,扎的堆儿越大,人气也才越旺。但金尾巴不知怎么跟市场管理所的人商量的,没几天,就把摊位调到了最边儿上。田大凤的心里本来不太乐意,当初这个中间位置是自己费很大劲才争取到的,现在调到边儿上一个冷清的位置,生意肯定不如原来。但心里不乐意,有了上次的教训,也就不敢说出来。可没过几天,田大凤就发现了,金尾巴这样做是对的。当初“城管”的人因为爱听金尾巴吹唢呐,照顾他们,准许在一个不碍事的把角儿卖大葱,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一有整顿市容或卫生检查之类的事,就很麻烦。大葱不像别的东西,天一热,堆两天就烂了。现在金尾巴把这摊位调到边上,看着是比过去冷清了,可地方一下就宽绰了,只要堆放合理,别太乱,再有大宗的大葱拉来也就不用再去外面了。田大凤直到这时,才对金尾巴说,尾巴哥,以后咱家的事,就你做主啦!
快到八月节时,田大凤提前跟金尾巴说,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是她爸的生日,让他跟着一块儿回山东,给她爸过生日。金尾巴一听就乐了,说,这么巧,你爸跟兔儿爷是一天的生日。田大凤笑着啐他,你回去了敢胡说八道,看你老丈人不撕烂你的嘴!
金尾巴这次跟田大凤来到她家,才知道,敢情她家条件很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她爸不是普通的菜农,家里有几十个大棚,村里别的种菜户也都把菜集中到他这儿,再由他统一发出去。田大凤只是不愿待在家里,才一个人跑到天津去卖菜。田大凤的父亲身材不高,也挺瘦,给人的感觉不像山东汉子。但性格像,说话也瓮声瓮气。这次见女儿领回这样一个年轻人,看着其貌不扬,倒挺老实,不多说不少道的,就跟他聊了聊。这一聊才发现,这年轻人倒透着机灵,虽然对今后还没有具体想法,但有脑子。于是说,年轻人暂时没想法没关系,有脑子就行,这也像种菜,有苗儿不愁长,可这脑子得能用,别是摆设。
金尾巴听了想想,觉得田大凤她爸这话,不像是在夸自己。
金尾巴在田大凤的家里待了几天,每天去大棚里转,还真有了想法。他跟田大凤商量,这个种菜还真行。田大凤的家离天津这么远,种了菜都能拉过来,东金旺离天津只几十公里,就更有地理优势了,况且东金旺守着梅姑河,也适合种菜,最关键的是,这几年,那边还一直没人干这个,就是有也很少,没形成气候。所以,他对田大凤说,想回东金旺,也搞蔬菜大棚。田大凤这时已对金尾巴言听计从,一听他这样说,只说了一句话,你当家,听你的。
田大凤跟金尾巴在一起这些日子,已经基本了解他了。金尾巴确实聪明,也有鬼才,但就一样,手里没钱。可一个大男人,没钱是没面子的事,也就不好说出来。于是一天下午,田大凤就来跟她父亲说了。这时田大凤的父亲已看出来,自己的女儿是真喜欢这个年轻人。田大凤的父亲倒不势利眼,但听了女儿的话,没立刻说话。田大凤看出父亲的心思,就说,你早就跟我说过,我将来要嫁男人,宁愿下嫁,别高攀,高攀表面看着风光,其实真正难受的日子是在后头,这就像股市,得看长线,只要是绩优股就行,不能只看眼前。
田大凤的父亲说,是不是绩优股,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沉了一下,又说,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田大凤不知父亲要说什么,就去把金尾巴叫来了。田大凤的父亲让女儿先出去,又让金尾巴坐下,然后说,听大凤说,你也想搞蔬菜大棚?
金尾巴说,是。
田大凤的父亲说,搞大棚和搞大棚也不一样,你是想大搞呢,还是小搞?
金尾巴问,怎么叫大搞,怎么叫小搞。
田大凤的父亲说,小搞也就是三五个棚,自己种点儿反季节蔬菜,再弄到市场上去卖一卖,大搞就不用说了,要多大就有多大,我现在,就是大搞,以后也许还要更大。
金尾巴说,我想一步步来,先干着看,如果行,再慢慢往大里干。
田大凤的父亲一听,觉着这年轻人说的倒上道儿,就点头说,行,我先给你10万。
金尾巴一听,立刻抬头瞪着田大凤的父亲。
田大凤的父亲说,放心,这10万不是借你的,是给你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金尾巴一听还有条件,立刻有了一种预感。金尾巴这次来,从第一眼见到田大凤的父亲,心里就有点发怵。田大凤的父亲不光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一个40多岁的男人如果不爱说话也不爱笑,让人看着心里就没底,不知这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这时,他谨慎地说,您说。
田大凤的父亲说,你拿了这10万,以后就离开大凤。
金尾巴一下愣住了。
田大凤的父亲说,我不同意你俩的事,不是说你这人不行,你今年28了,如果到这岁数还是现在这样,我就不知你前面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说句难听话,对你的后面,我心里也就没底,当然,也许你以后干得比我还好,可万一不行呢,我不想让大凤冒这个险。
田大凤的父亲说完,把一张银行卡放到金尾巴面前的桌上,又往前推了一下说,密码是你的生日,跨行取不收手续费,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让车送你去车站。
金尾巴朝桌上的卡瞥一眼,没拿,点头说,行,我走时告诉您。
说完就起身出来了。
金尾巴从田大凤的父亲这里出来,没去见田大凤,直接就奔了车站。田大凤的家离章丘不远,但还要坐一段汽车。他在这个下午刚到汽车站,田大凤就追来了。田大凤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见到金尾巴一把抓住,也不说话,只是用拳头打他。金尾巴也不吭声,低着头,让田大凤打。田大凤打够了,才说,走吧,我跟你一块儿走。
金尾巴看看田大凤,这才哭了。
他说,你爸说的对。
田大凤哼一声说,对个屁!
两人坐上车,田大凤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举到金尾巴的眼前。金尾巴看看,就是她父亲要给自己的那张卡,一愣说,你还是拿来了?
田大凤破涕为笑,狠着说,不要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