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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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山没想到,金尾巴出去这几个月,回来竟然把酒戒了。当初在村里,三天一大醉,两天一小醉,恨不能整天泡在酒缸里,本来就是个瘦猴脸儿,喝得白里透青,盖张纸都哭得过儿了。现在这一戒酒,人也显得滋润了,脸上有红是白儿的。张少山想,这才应了那句老话,想吃冰就下雹子,这金尾巴要是真把酒戒了,现在又有了这个小女朋友,以后说不定就能干点正事了,真这样,眼下自己正要把“金社”搞起来,他回来也就正是时候。

张少山挺喜欢这个叫田大凤的女孩儿,一看就挺实诚。现在的女孩儿,身上都有点儿这样那样的毛病,这田大凤倒看不出来,而且一进村,见谁都亲,倒真像是自己人。张少山这么想着,就问了田大凤一句,这次跟满帆回来,是回来看看,还是就不走了?

田大凤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不走了,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张少山一听更高兴了,立刻冲金毛儿说,你们响器班儿的人,还不赶快敬大凤一杯啊?

金毛儿说,她应该敬我们。

金尾巴笑了,要论着,你们得叫她奶奶,哪有奶奶给孙子敬酒的?

立刻有人说,奶奶也是新奶奶,就得让她敬!

田大凤倒不在乎,笑着说,敬就敬,不过敬多少,你们都得喝啊。

响器班儿的人一见金尾巴回来了,又说不走了,都高兴了,也是有日子没这么喝酒了,一下就都撒开了,跟田大凤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起来。这一下他们就上当了。本来张少山怕这几个坏小子成心灌田大凤,一直在旁边说,人家一个女孩儿,别让她喝多了。金尾巴倒有根,笑着说,让她喝吧,她没事。又对田大凤说,你就代表我,多跟这几个孙子喝几杯。

田大凤点头嗯了一声。看得出来,田大凤很听金尾巴的。

金毛儿几个人一听更来劲了,挨着个儿地跟田大凤碰杯。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田大凤的酒量没底儿,喝多少就跟没喝一样。这样几圈儿喝下来,田大凤一点事没有,金毛儿几个人已经脸红脖子粗了。这时张少山也已喝了几杯酒,就问茂根,听说,你也有女朋友啦?

茂根笑笑说,眼下还说不上,不知以后咋样呢。

最近村里人都在传,茂根的饲料厂来了一个实习的女孩儿,叫施小莲,俩人的关系挺好。这施小莲是迁安人,在牛教授的畜牧学院代培,快结业时,牛教授就介结来这里实习。

张少山又扭头对二泉说,二泉啊,你也得努力啊。

二泉坐在旁边,一直不说话,这时只是笑了一下。

茂根笑着说,二泉的事,不用咱操心。

这样说了,见二泉不太想说这事,也就不往下说了。

张少山也立刻岔开说,对了,满帆啊,你跟大凤是怎么认识的,说说,让大伙儿听听。

金尾巴这次回来像变了个人,在田大凤面前大模大样,一副当家人的派头儿,跟前的茶杯,喝一杯,田大凤给倒一杯。这时一听张少山说,就对她说,你说吧。

田大凤的脸一下红了,嘟囔着说,非得说啊。

金尾巴说,这是回家了,说呗。

张少山笑了,说,满帆让你说就说,你俩咋回事,也给他们几个打个样儿。

这田大凤毕竟是山东女孩儿,不扭捏,把酒杯一墩说,说就说啊。

田大凤说,其实她最早注意金尾巴,也就是在他吹唢呐的那个晚上。那片空地的附近有一个农贸市场,她在这市场里有个卖菜的摊位。那个晚上她收摊儿晚,从市场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吹唢呐。当时她一耳朵就听出来,这吹的是《百鸟朝凤》。这个曲子在山东很流行,田大凤在家时经常听。这时一下就站住了,不光亲切,也越听越觉着好听。听了一会儿,就朝这边走过来,想看看这吹唢呐是个什么人。前面有一片空地,四周立着蓝色的围档,看样子这一片马上要盖楼。田大凤还没走到近前,就见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开过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走近了,才看清吹唢呐的是个挺瘦的年轻人。这时警车停在跟前,一个警察跳下来,走过来没说几句话就把这年轻人的唢呐夺过来。年轻人也急了,一边跟这警察矫情,扑过去要抢唢呐,这一下就跟警察撕巴起来。结果让这警察两下就按在地上给铐起来。田大凤在一边看着,心里挺有气,本想过去替这年轻人说话,他在这儿吹唢呐又没招谁,干吗铐他。但又不想惹事,于是就这样眼看着这年轻人被塞上警车拉走了。这个晚上,田大凤回去,心里还一直惦记着这事。她知道那片空地的附近有个派出所,这年轻人一定给弄到那个派出所去了。于是第二天一早,去市场的路上,就故意到那个派出所弯了一下。田大凤第一次进派出所,心里倒不怵。当时值班的是个年轻的女警察,她就问这女警察,昨晚是不是逮来一个吹唢呐的年轻人。女警察先看看田大凤,然后说,是,不过不是因为他吹唢呐,是因为他喝醉了。又说,也不是逮,是让他来所里醒醒酒。

田大凤问,他现在,在哪儿?

女警察又看看她,你是他什么人?

田大凤想了想说,朋友,是朋友。

女警察又问,你要接他回去吗?

田大凤的脸一下红了,说,不是。

女警察奇怪了,问,那你来干吗?

田大凤愣了一下说,就是来问问。

说完,就赶紧从派出所出来了。

她出来没走,在这派出所对面的街边站了一会儿,就见昨晚的这年轻人晃晃悠悠地出来了。其实昨晚挺黑,她并没看清他的脸。这时,见他手里拿着个唢呐,就认出是他了。但田大凤没过去,看他顺着大街朝前走了,就在他后面跟着。这样走了一会儿,这年轻人又朝市场相反的方向去了。田大凤一看不能再跟了,就紧走几步追上去,叫了他一声。

这年轻人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看田大凤。

田大凤过来,一下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年轻人问,你有事?

田大凤说,你吹唢呐,挺好听。

这样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这年轻人一听笑了,说,好听也不敢吹了。

田大凤问,为啥?

年轻人说,再吹,又有人报警了。

说着又摇摇头,这城里,真不如我们那儿,想吹就吹。

田大凤问,大哥是哪儿的?

年轻人说,海州,梅姑。

田大凤立刻问,梅姑镇?

年轻人说,是啊,你去过?

田大凤乐了,说,那镇上有个新盖的超市,我去送过菜。

这一说,俩人好像一下就近了。

田大凤说,我叫田大凤。

年轻人说,我姓金,叫金满帆。

说着又一笑,在家时,都叫我金尾巴。

田大凤一听也笑了,哦,是尾巴哥啊。

这以后,田大凤就一直叫金尾巴“尾巴哥”。

这个早晨,田大凤知道金尾巴在派出所蹲了一宿,昨晚又喝醉了,就要拉他一块儿吃早饭,说,天津的嘎巴菜最好吃,比他们山东的大煎饼还香。金尾巴这时也确实饿了,就和田大凤走进街边的一个早点铺。俩人一边吃着嘎巴菜,一聊,田大凤才说,她是山东章丘人。章丘的大葱最有名,她家那一带就都种大葱。所以,她在这边的这个农贸市场租了一个摊位,专卖她家那边产的大葱。她这摊位看着是个摊位,其实就是她家那一带菜农的一个点儿,每回家里那边的人把大葱和蔬菜拉来,就在她这里卖。田大凤说完又问金尾巴,眼下在天津干什么。金尾巴想了想,自己的事没法儿说,就随口说,刚来天津,还没想好干啥。

在这个早晨,俩人吃完早饭一块儿出来,田大凤看看金尾巴,犹豫了一下才说,她还想听金尾巴吹唢呐。金尾巴摇头说,这回真不敢吹了,不想再惹祸了。田大凤说,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吹啊。金尾巴说,哪儿不碍事,这城里没有不碍事的地方,哪儿都碍事。

田大凤脸红了一下说,总得有不碍事的地方吧。

金尾巴一见田大凤是真喜欢,这才说,好吧,哪天给你吹。

于是俩人约好,田大凤先去市场卖菜,金尾巴没事时,再去找她。

这以后,田大凤一边在市场卖菜,心里还一直想着这事。她觉着尾巴哥这人挺好,虽然人有点儿闷,看得出心里有事,但唢呐吹得实在是好听,以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天津这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但等了几天,金尾巴一直没露面。她这时才后悔了,那天早晨,没留他的电话。一天下午,家里那边又拉来一车大葱。家里送大葱,每回都是用小车拉,可这回却拉来一大车。田大凤在市场里只有一个摊位的地方,这一车大葱根本放不下,又不能占人家的地方。可送大葱的人一看天气不好,要下雨,就想赶紧把大葱卸了,赶紧往回赶。田大凤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让车开到市场外面的路边,就在这儿把大葱卸了。这辆车卸完大葱就赶紧走了。但田大凤在路边守着这一堆大葱,却发愁了。天津人也爱吃大葱,但不像山东人那么吃,一般只是做菜时戗锅用,也就不会买太多。这跟小山似的一堆大葱,得啥时才能卖完。可在路边这么堆着又不是办法,“城管”要是看见了肯定不干。于是田大凤赶紧给平时经常来买菜的几个大客户打电话,问要不要大葱,如果要就赶紧过来。

这时田大凤一眼看见,金尾巴来了。

金尾巴这个下午是来市场看田大凤,却在路边看见她,正守着这一堆大葱。一问才知道,是家里拉来的,太多了,一下没处放才堆在这儿了。田大凤心急火燎地说,这会儿还不光是怕“城管”,也怕天气,眼看已经起风了,真要下雨,这堆大葱就得烂在这儿了。其实田大凤放这堆大葱的这地方位置很好,离市场近,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从这里过的人,自然都是来买菜的。这堆大葱也好,是章丘著名的品种,叫“大梧桐”,不光杆儿粗,葱裤儿也大,看着都跟小甘蔗似的,而且葱白是葱白,葱叶是葱叶,白白绿绿的一看就很抢眼。

这时,金尾巴朝四周看了一下,想想说,你不是爱听我吹唢呐吗?

田大凤是爱听金尾巴吹唢呐,可这时光想着这堆大葱了,又担心“城管”的人过来管,也就已经没这心思了。金尾巴从身上拿出唢呐,就站在这堆大葱的旁边吹起来。

市场外面车来车往,人流也不断。这时一听有人吹唢呐,就都朝这边看,见是一个女孩儿,正守着这样一堆大葱卖,一下都觉着新鲜,还从没见过这么卖大葱的。天津人对吃都很内行,再看这堆大葱,就知道是好东西,应该是山东大葱,山东大葱不光不辣,还是甜口儿,于是就都过来买。但金尾巴这一吹唢呐,也招来了麻烦。本来这堆大葱堆在这儿,“城管”的人还没注意。他这唢呐一响,又吹得挺好听,一下就引起“城管”的人注意,立刻朝这边走过来。田大凤一见来了“城管”,登时有些紧张。但这几个人过来,并没说大葱的事,只是站在旁边听金尾巴吹唢呐。金尾巴一边吹,已经用眼角瞟见这几个“城管”,看出他们爱听,也就更加起劲地吹,吹了一个曲子又吹一个曲子。这几个“城管”的人有滋有味儿地听了一会儿,过来对田大凤说了一句,赶快卖,卖完了把地方扫干净。

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个下午,田大凤的这堆大葱很快就卖完了。金尾巴帮她把路边的葱皮葱叶清扫了一下。田大凤又回市场把自己的摊位收拾了,就和金尾巴一块儿出来。这时田大凤已对金尾巴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不光高兴,也很兴奋,要请金尾巴吃饭。金尾巴本来就是来看田大凤的,也没什么事,就和她一块儿来到一个小饭馆儿。田大凤最爱吃肉,要了一个红烧肉,一个黄焖牛肉,又要了一个水煮羊肉,然后又要了一瓶白酒。但金尾巴说,自己喝酒总惹祸,这次从派出所出来,已经下决心戒酒了。田大凤一听就说,以后戒酒是以后的事,今天就算最后一回,也是头一次请尾巴哥吃饭,这酒一定得喝。其实金尾巴这时也挺高兴,没想到自己吹唢呐还有这么大作用,竟然帮田大凤把这一堆大葱都卖了,而且连“城管”的人来了也爱听自己吹唢呐,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成就感,也就和田大凤喝起来。

田大凤红着脸说,从这以后,就和尾巴哥好上了。

这时,张少山一听,敢情金尾巴和田大凤是因为卖大葱好上的,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吹唢呐,就哈哈笑了,对金尾巴说,好啊,这回你这唢呐算是用在正道儿上了!

金尾巴听了只是笑,没说话。

田大凤把两只龙眼睁大了说,你们听过吗,我尾巴哥吹唢呐可好听了!

张少山说,怎么没听过啊,他真正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呢,他当初有个响器班儿,说着一指金毛儿这伙人,他们都是他**的,等哪天,让他们也给你吹吹!

金毛儿一听搓着两手说,是啊,有日子不玩儿了,哪天吹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