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

三 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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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梅姑河又涨水了。

河面更加宽阔了。下游一些很久不见的水鸟,也又飞回来了。

一个中午,金尾巴回村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挺结实的女孩儿。金尾巴给村里人介绍,这女孩儿是他的女朋友,叫田大凤。这个叫田大凤的女孩儿是山东口音,长着一双龙眼,两个嘴角又尖又翘,梅姑河边把这种嘴叫“自来笑儿”。人也很懂礼貌,金尾巴介绍一个人,她就规规矩矩地叫一个人。但金尾巴在村里的辈份实在太大了,无论见谁,不是侄子就是孙子,平辈都少,田大凤不知该怎么叫。金尾巴就教她,不用看对方年岁,只叫名儿,把前面的姓略去就行了。于是田大凤见了张二迷糊,就叫二迷糊。金尾巴一听赶紧给纠正,这个不能这么叫,应该叫天赐。张二迷糊倒乐了,说,叫二迷糊挺好,我早把天赐这名儿忘了。

当天晚上,金尾巴把街上的小饭馆儿包下来,要请客。张少山,张二迷糊,二泉,茂根,都请到了,另外还有当初响器班儿的人。看看人都到齐了,金尾巴才说,今晚请客,主客只有一个人,就是茂根,别人都是陪客。来的人一听就明白了,金尾巴还是为当初饲料厂的那场大火。金尾巴说,是,就为那场大火,今天要正正经经地给茂根赔个礼。说着就站起来,当着众人给茂根鞠了一躬。茂根笑了,摆手说,啥时候的事了,早过去了。

金尾巴很认真地说,你是过去了,可在我心里,这事儿永远过不去。

张少山盯着金尾巴,一直没说话。

接着,金尾巴又宣布,今晚的酒,大伙儿放开喝,他已跟杂货店的韩九儿儿说好了,这边喝多少,他给送来多少。不过,他又说,他已不喝酒了,让大凤陪大伙儿喝。

这一下当初响器班儿的人都不干了,问金毛儿,你为啥不喝?

金尾巴正色说,我戒了。

金尾巴不好意思说,当初刚去天津时,因为喝酒,又惹过一场祸,而且这一次比在饲料厂惹的祸还大。如果不是酒醒了,及时把事情刹住,后面恐怕就没法儿收拾了。

其实喝酒的人无论酒量大小,喝到一定的时候都会醉,只是酒量大的人醉得浅,酒量小的人醉得深。但无论深浅,就因为能醉,所以才喝酒。不过同样是喝酒,也不一样,有人喝酒是有瘾,酒一成瘾,也就成癖。还有人喝酒则只是本能,就像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走不动路了想柱拐杖。金尾巴就是这后一种人。金尾巴自己也奇怪,这些年几乎天天喝酒,却感觉好像并没酒瘾,只是心里一烦一闷,才想喝酒,如果不烦不闷,也许连着几天也想不起来。当初从村里跑出来,身上没带几个钱。刚到天津时,整天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觉得自己就像个飘在街上的游魂。有一回在太阳地儿里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没了。这一下真把他吓着了。当初在村里,曾听老人说过,死人才没影子。他这时最想的一件事就是喝酒。但人就是这样,任性,是因为还没到一定的时候,真到了一定的时候,就是想任性也任不起来。金尾巴知道,此时的自己,吃饭比喝酒更重要,身上的这点钱还得留着吃饭。

但就是吃饭,这点钱也禁不住花。没几天,眼看啃干馒头也要啃不起了。金尾巴这才一咬牙,去了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其实去工地打工也并非易事。工地上的工人分帮,都是自己一块儿出来的同乡,外人根本插不进去。但人一饿就不顾脸面了,一不顾脸面,也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金尾巴前一天早晨用身上最后的5毛钱买了个馒头,顶了一天,又顶了一宿,再到第二天早晨,就意识到,必须赶紧想办法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把身上最后的一点能量耗尽,后果就难以想象了。这时看到路边有一片建筑工地,心一横就走进去。金尾巴当年来天津时,曾在建筑工地干过,知道这工地里是怎么回事,于是没找工长,只在工地上转游。这时听见一个棚子里有电锯的声音,就走过去,见里面有个人正用电锯破木料,就厚着脸皮说,自己实在饿得不行了,也不会干吗正经活儿,能不能在这儿当个小工子,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这是个30来岁的年轻人,手头的活儿正忙不过来,跟前这一堆木料急着赶紧破出来,浇筑那边还等着用。这时一听金尾巴说,就想,不要工钱就好办,工地上的饭是白吃,管饱,多一个吃饭的也无所谓。于是就让他留下来,帮自己破料。这时金尾巴才知道,这年轻人是个木匠,姓唐。到了中午吃饭时,唐木匠让金尾巴先等在工棚里,自己就去吃饭。吃完了,又用木工兜子偷偷带回一兜馒头,还用个小搪瓷盆儿带回一些大蒜炒白菜。唐木匠本来是连晚上的饭一块儿给金尾巴带来的,但金尾巴来工地时已经饿了一天一宿,又空着肚子干了一上午活儿,这时已经前心贴后心,于是一口气就把这一兜子馒头连小盆儿里的菜都吃了。这一下把唐木匠吓着了,不知这人饿了几天。于是赶紧出去,又找人给偷偷弄来几个馒头,还端来一小盆稀饭。金尾巴又都吃了,这才总算稳住神了。

金尾巴一见唐木匠这人挺好,不光实诚,也知道疼人,在这里先说有口饭吃,也就不走了,每天跟着唐木匠一心一意地干活儿。金尾巴本来是个最怕受累的人,从小吃不得一点儿苦。但人就怕饿,一饿顶三懒,也就什么苦都能吃了。这一能吃苦,也就有了眼力劲儿,跟着唐木匠忙前忙后干得挺巴结。这唐木匠虽然年轻,也能体谅人,看着金尾巴这人还行,但总让人家白干也过意不去,就去找工长商量,是不是把这人留下。工长知道唐木匠这里一直缺个小工,这时一听,既然唐木匠满意,也就同意了,说好管吃管住,每月给两千块钱的工钱。这一下金尾巴不光有饭吃,还有了工钱,也就在这里干得更踏实了。

古人说,饱暖生闲事。

金尾巴在这个工地落下脚,有吃有喝了,每月还有两千块钱工钱,就又有别的闲心了。这个唐木匠是湖北黄冈人,有个妹妹,叫小眉。当初兄妹俩是一块儿来天津的。这小眉就在附近的一家饭馆儿打工,平时没事,常来工地玩儿。金尾巴一看这小眉长着一对小虎牙,挺可爱,每次来了就跟她聊天。渐渐聊熟了,俩人也说说笑笑,再后来越聊话越多。但过了些日子,这小眉突然不来了。一天傍晚下班,唐木匠说,有几句话,想跟金尾巴说。金尾巴一看唐木匠的脸色不对,以为对自己干活儿不满意。金尾巴这几天实在太累了,连着几个早晨都起晚了,虽然没迟到,但来到工地时,唐木匠已经开始干活儿了。不过唐木匠并没提这事,对金尾巴说,他想说的是关于他妹妹的事。唐木匠说,他家里就他兄妹俩,他父母之所以让他带小眉一块儿出来,就是为她的将来着想,说白了,不想让她回去了,就在这天津嫁个当地人。唐木匠说,直说吧,你对小眉,就别动这心思了。

金尾巴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小眉最近突然不来了。其实金尾巴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对这小眉动没动这个心思。这时,他的脑子里还一直装着西金旺的金晓红。他觉得金晓红才是自己理想中的女孩儿。金尾巴当年最爱看《红楼梦》,《红楼梦》里又最喜欢晴雯。书中对晴雯的形容是妖妖调调,金尾巴就喜欢这个妖妖调调。他觉得从这四个字里,就能想象出一个女孩儿的万种风情。当初之所以一眼看上金晓红,也是因为她一说一笑,正是想象中的妖妖调调。这时金尾巴想,这个小眉当然说不上妖妖调调,但不知哪个地方,总觉得有点像金晓红,而且平时也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儿。但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就是一种感觉,这感觉就像一股烟儿,说有就有,又似是而非,接下来只能跟着这感觉走,也许走着走着就是这么回事了,但也许走着走着也就没了。不管怎么说,只是不能捅破,一捅破也许立刻就什么都不是了。可问题是,虽然什么都不是了,却又无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金尾巴这样想来想去,越想越别扭,咬着牙干到拿了第一个月的工钱,就还是从这个工地出来了。

这时,金尾巴才痛定思痛,开始反省自己了。当初从村里落荒出来,究其原因,是因为金晓红。这次刚在这个工地有口饱饭吃,又因为这个叫小眉的女孩儿出来了。虽然这两次完全不是一回事,但也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因为,自己遇上的女孩儿本来就不是,或者根本就不该属于自己。如果再往深里想,也就是对自己一直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或干脆说,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是不是自己本来就不配有女孩儿喜欢,或者根本就不可能有女孩儿喜欢?金尾巴这一反思,打击就太大了,几乎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否定了。沿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也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大几了,虽然自认为也是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可学会什么正经的一技之长了?还别说一技之长,真让自己干点正经事,又能干什么?当初二泉回村,说办养猪场,人家就办起来了,茂根回来说办饲料厂,也办起来了。可自己呢,饿着肚子去工地找唐木匠,也只能厚着脸皮跟人家说,当个小工子,给口饭吃就行。

金尾巴反思到这儿,想起一个时髦的说法,叫“人设”,这时,感觉自己的人设一下彻底崩塌了,干脆说,就是白活了这二十几年。接着再想,当初自己去向金晓红表白,人家听了,笑的那种表情,这回唐木匠跟自己说他妹妹小眉的事时,那种不容商量的口气,心里也就明白了。这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如果换了自己是金晓红,是唐木匠,肯定也会这样。

金尾巴想明白这一切,就彻底灰心丧气了。

这时,他就又想起了酒。幸好还有酒。金尾巴在家看电视时,《三国》里的曹操说过一句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个下午,金尾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摸摸兜里的两千块钱,就又想起曹操的这句话。见街边有个小馆儿,是卖驴肉火烧的,就走进来。要了四个驴肉火烧,一盘驴板肠,掏出刚在门口买的一瓶二锅头,就一边吃着喝起来。金尾巴喝酒有个习惯,一开始喝酒是喝酒,但喝着喝着酒就不是酒了,好像成了水,只是沿着惯性一口一口喝,一口一口咽。金尾巴自己知道,一喝到这时,也就离醉不远了。

在这个下午,他坐在这个小驴肉馆儿,在老板的注视下就这样把这瓶二锅头一口一口地喝完,四个驴肉火烧和一盘驴板肠也吃完,就起身出来了。这时天已大黑了,走在街上,万家灯火。金尾巴每到这时,就觉得自己跟两千年前的曹操心灵相通了。当年曹操解忧,是唯有杜康,现在自己解忧是唯有二锅头。也只有这时,金尾巴才明白曹操为什么要用杜康解忧,杜康跟二锅头一样,就像香港歌星刘德华唱的“忘情水”,这二锅头倒不是忘情水,是忘忧水,只要一喝也就什么都不想了,可以腾云驾雾地飘飘欲仙了。

金尾巴就这样腾云驾雾,不知不觉地来到一片空地上。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身上还带着唢呐。这些年,他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唢呐,唢呐好像就是他的魂,只要有唢呐在身上,魂就能定住,心里也才踏实。这时,他站在这片空地朝四外看看,很空旷,于是就把唢呐拿出来。试着吹了一下,把自己也吓一跳,城里跟农村不一样,虽然四周也很安静,但不远处有一个居民小区,这一吹不光贼响,小区也有回音,这声音在楼群里撞来撞去,也就又放大了几倍。但这时,金尾巴已不在意这些,两个腮帮子一鼓就吹起来。此时他才理解,村里的羊倌儿“金嗓子”当年为什么拼命吹唢呐。这唢呐就像一根管子,使劲一吹,似乎心里的闷气就都顺着这管子出来了。这时好像不是在吹,而是在用唢呐唱,也不是唱,如同在哭。金尾巴就这样闭起两眼忘情地如泣如歌地吹起来。

但他并不知道,这附近小区里的宠物狗都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声音,又尖又细,不光刺耳,还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下就都拼命地叫起来。先是几条狗叫,接着整个小区的狗就都狂叫起来。小区里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就打电话报警了。

金尾巴正吹着,警车就开来了。

但这时金尾巴已经忘了身边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唢呐里。警车拉着警笛开到跟前,他也没在意。一个大个子警察从警车上跳下来,走到金尾巴跟前先敬了个礼,又哎了一声。金尾巴好像没听见,仍然闭着两眼,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吹。

警察已经来到他面前,又哎了一声。

金尾巴还没睁眼,仍在使劲地吹。

这一下警察急了,伸手把他的唢呐夺过来。

金尾巴这才睁开眼,看看警察问,你要干啥?

警察给气笑了,说,干啥,我正要问你,你这是干啥?

金尾巴说,我没干啥。

警察说,你拿这儿当维也纳的金色大厅啊?

金尾巴不服气,周围又没人,我吹不行啊?

警察说,当然不行,这周围没人,那边小区里可有人,人家已经报警了。

金尾巴这时刚喝了酒,脑子还都在他的唢呐上。跟警察说着话,一把又把唢呐抢过来。但他这时已有些晃,抢这唢呐时往前一扑站立不稳,在抓到唢呐的同时,另一只手就本能地去抓警察的肩膀,想把自己稳住。可这一下抓偏了,没抓着肩膀,却抓着了警察的脖子,一抓脖子也就抓住了制服的脖领子。这一下警察误会了,按天津人的习惯,一般在动手打架时才会抓对方的脖领子,警察以为,金尾巴是要跟自己动手打架。但警察又感到奇怪,觉得这人的胆子也太大了,看着瘦小枯干,几乎比自己矮一头,况且自己是警察,他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袭警。由于是在露天,警察也就并没闻到他的酒味,这时金尾巴往跟前一扑,又一撕巴,警察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立刻明白了,看来这人是喝醉了。警察出于职业习惯,先把自己身上的执法记录仪摆正,然后警告他说,你这样做可是袭警,松手!

但这时金尾巴虽已把唢呐抓到手里,另一只手也抓住警察的脖领子,可身体已经完全失去重心,为了让自己站稳,只好把警察制服的衣领越抓越紧,这一来也就让警察感觉,事态已经越来越严重。这时,警察就要严厉执法了。他仗着自己身材的优势,当初又在警校接受过专业训练,把金尾巴的手腕一拧,一个反关节按在地上,跟着掏出手铐,咔地就把他铐上了。金尾巴一被按到地上,酒立刻就都涌到头上来,一看自己被铐上了,也急了,两脚一蹬要站起来。但他这一蹬更坏了,他本来从没学过武术,可这一蹬却是标准的“兔子蹬鹰”,一只脚坐坐实实地踹在这警察的肩膀上,另一只脚,却蹬在了警察的脸上。警察没防备,更没想到金尾巴会来这一手,等发觉已经晚了,这一脚已经蹬在自己的面门上。鼻子里的血哗地就流出来。这一下问题就更严重了,还不仅是严重,性质也变了。旁边的一个小警察立刻用对讲机通知指挥台,说张警官在与歹徒搏斗时负伤了,请求增援。张警官立刻训了他一句,说没这么严重,乱说话!然后,一边擦着鼻子的血,就把金尾巴弄上警车。

金尾巴经过这一通折腾,一上警车,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金尾巴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屋的长椅上。慢慢坐起来,朝四周看看,见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才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了。起身去试着拉了一下门,门立刻开了,并没锁。于是探出头朝外看看。外面是值班室。值班的是个女警官,长得挺漂亮,正给一个人办迁户手续,回头看见金尾巴,说,醒啦?你稍等一下。

金尾巴就回来了。

一会儿,昨天的张警官来了,看看金尾巴问,睡一觉,没事了?

金尾巴说,没事了。

张警官问,碰上别扭事了?

金尾巴没说话。

张警官说,以后有事儿说事儿,别这么喝酒,伤身。说着,就把唢呐递给他,又扑哧乐了,说,还真别说,你这唢呐吹得不错,挺有味儿,哪儿学的?

金尾巴想说跟村里“金嗓子”学的,但话到嘴边说,瞎吹。

张警官说,去做个笔录,走吧。

金尾巴一听,抬头看看张警官。他并不知道,昨晚这张警官回来,本来气坏了,但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执法记录仪,才发现,金尾巴并不是袭警,只是喝多了,没站稳。

金尾巴从派出所出来时,对张警官说了一句话,我以后,不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