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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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线时也有等待,可决不象这样叫人腻烦。在潮湿闷热的雨林里,他曾经一动不动地潜伏了十几个小时,为的是捕获一个有价值的“舌头”。他着急了吗?似乎没有。因为他充满信心,敌人总会出现,而且一出现决逃不脱他的手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仿佛是如来佛笑眯眯地看着在掌上翻跟斗的孙悟空。而现在不行。现在他觉得太被动了,一切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他妈的!他在心里骂道。

他又转了一圈儿。

楼门口就在离他不足5米的地方,他几步就可以跃上那几级台阶。此刻,新装修的茶色玻璃门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下显得很幽深。他盯着那门,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幻觉……

他跃上台阶……

他窜上楼梯……

他一脚踹开会议室的门……

枪响了,罪犯胸前迸开一朵血红的花朵,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

太棒了!

这才是战斗!

他微微笑了,沉浸在幻觉之中,直到那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他才突然惊醒。

他的手本能地伸到肋下。

出现在门口的,却是瘦小的排爆手,显得很疲倦。

“怎么样?”他急切地问。

“不怎么样!”排爆手苦笑着。

“不上钩?”

“不上钩!”

“这个混蛋……”

23

“给他钱吧!我烦死了……”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的费书记,呻吟般地说。

有人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我是为了厂啊!这个厂别说炸药了,连根火柴都经不起……”

没人吭声。

肖局长望望胖老头儿,又向远处的楼房望去。

24

“你有女朋友吗?”

“……”

“我有过,上前线前吹了,她怕我送了小命儿,叫她守寡。”

“……”

“看起来,咱们永远不该搞对象。”

枪手的话触动了他,他侧过脸,望望那大汉,发现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消失了,那汉子一脸严肃的模样。

他们在休息,在待命。

大概是为了调节神经,枪手没头没脑地说起了“爱情”。

那么一身粗野、豪壮的人,也需要放松和调节吗?

他感到他看到了枪手的另一面。也许,连那大汉本人也不知道这一面。人很难全面认识自己,人的内心大概也有自己不知道的角落。

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和那彪形大汉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爱情,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它叫人怦然心动,令人精神焕发。可是,它不仅仅是甜蜜的,它也是苦涩的,它的最亲密的伴侣是眼泪……

枪手又开始吹口哨了,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得那么缠绵、那么婉转。

听着这口哨,排爆手又不禁热泪盈眶了……一个俏丽的身影在泪雾中向他走来,然后又悄然离去……

“你就象你爸爸,可我不会象你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

“我爱你,我永远不会象你妈妈那样冷冷对你爸爸。”

“……”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哭?”

“我妈妈不是坏人,是……我爸爸不好……”

这样的交谈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后来,他和她一起参军,一起上前线。她留在战地医院里,他上了最前沿。

那件耻辱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收到姑娘的信。那信非常简洁,也非常冷淡。

“我都知道了,我很难过。”

“你太象你爸爸。我不愿你父母的悲剧再发生。”

还能说什么呢?他缓缓地把信折起来,折得非常整齐;然后又慢慢地把信撕碎,撕得非常仔细。当他把碎纸撒向溪水时,他哭了。那时,他身边还放着十几颗刚排除的地雷。

他从此再没去找过姑娘。他听说她也转业回到了这个城市。可他没有勇气去寻找。

他知道,过去的一切寻找不回来了。

父亲在他归来之前已经病逝。母亲毫无表情地把他领到父亲的骨灰安葬处。在墓碑前,他站了很久。

他说:“妈妈,您还不原谅爸爸吗?”

母亲流了泪,点点头。

他说:“您应该原谅,我求您了……”

母亲昂起头,说:“我可以原谅他的外遇,却绝不原谅他在批斗会主动坦白的行为。他太怯懦,太没有骨气!”

他的心被揪了一下,他垂下头。

他永远地收起了他的军功章,那是他的指挥官逼着他收下的,可他每逢看见军功章那金黄色的庄严,便自惭形秽。

“喂,伙计,在想什么?”

枪手的大嗓门惊醒了他。

排爆手抬起头,他接触到枪手那探询的目光。他们对视着。渐渐地,他们都感到对方的目光柔和起来,同时也都觉得自己心里暖了一下。

“想什么……”排爆手低声说,“我只想赶快把那家伙干掉……你……你知道我,我只想挽回一切……”

他为什么要和枪手说这些?他说不清,可他终于说了。也许,什么话都不能总憋在心里。

枪手意外地变得严肃起来。

枪手抱着双肩,久久地看着矮小的排爆手。

他们沉默着。

“你会理解吗?”排爆手低声问。

枪手使劲点点头,随即大手一挥,岔开话题:“嗐,说那些干嘛?说点高兴的。你……你平常喜欢干什么?爱看电影吗?”

他的心不知怎么冷了一下。枪手他为什么回避他的问话?这家伙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多么需要理解吗?莫非,他还看不起我?莫非……

排爆手又垂下了眼皮。

枪手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变化,笨拙地掩饰着:“嘿,我这个人,最喜欢看电影。刚出发时候,我正看《最后的疯狂》呢,不错,真不错……也不知道最后怎么样了?那个逃犯抓到没有?”

排爆手想离开,可突然又想:为什么要这么冷淡对方?枪手究竟是自己的战友啊!他只好勉强笑笑,又把目光投向天际。

枪手也沉默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唉!伙计,你知道吗?我真爱我那个女朋友,尽管她在最关键的时候甩了我,可我老想她,你说怪不怪!”

他的心又动了。他望望枪手,枪手也在望着他。

他们同时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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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轰走的工人们又在三三两两地聚来。人真怪,明明知道有危险却还非看这热闹不可。

他们看到一个大个子穿上了防弹背心,正潇洒地甩动着手枪。

他们看到一个小个子不声不响地向楼房走去?。

他们议论着:“嘿,瞧好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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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新的方案,排爆手进楼把罪犯设法诱下楼来,然后由枪手将罪犯击倒。

诱罪犯下楼的理由是一起去银行取款。看来,只有钱能使那家伙动心。

刚才,肖局长又一次来到枪手面前,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他,问道:“有把握!”

他昂起头:“没问题!”

“枪不会有毛病?”

他象受了羞辱,脸刷地红了:“局长!枪是我的生命,我活着,它就不会有毛病!”

肖局长笑了,在他肩上猛击一掌。

“好样的!不过,要罪犯丧失引爆能力,又不能叫他死,还必须鸣枪示警,不容易啊!”

他的心一动,他又忽然闪过了曾经闪过的念头。是啊,现在的斗争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更需要智力。不具备超人的智谋,也许,我当不了一个优秀的公安战士!

我行吗?

枪手问自己,他感到一种失落。可他迅即挺起了胸膛:“局长,放心吧,我不会让公安局丢人的!”

肖局长郑重地说:“不是公安局丢人的问题,是群众,是工厂。”

他感到肩上沉甸甸的,使劲点了点头。

他在厂门口那高大的影壁前选择了自己的位置,这里正对着办公楼的大门,距离约为25米,正好是手枪的有效射程。

他站定,双腿微微叉开,双手握枪,瞄向办公楼的大门。—个问题突然在他脑海里出现:

我先打他哪儿?

第一枪必须是鸣枪示警,可那家伙听到枪声就拉响炸药包怎么办?

那么,必须在打第一枪之后迅速瞄准他的手,只要他动就打第二枪,这之间也许只有零点几秒的时间,而且必须打断那家伙的手!或者,打断那根牵着死神的线。

他出汗了。

没打过这样的枪!

一种几乎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通电般地传遍他的全身,使他的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他突然地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恐惧。

我也会恐惧?

我恐惧什么?

他责问自己,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他为这一瞬间的恐惧而感到羞耻。

是因为我第一次把问题想得如此周到,如此详细吗?做为一个侦察兵,胆大心细历来是训练教官们反复要求的,可他从来都炫耀自己的胆大,而从不去想什么心细与否。

他想,真不知我在前线是怎么活下来的,冒失鬼,他又想到了排爆手,那家伙第一次踏进雷区大概就和我今天一样。

啊,原来男子汉也会有恐惧。

他隐隐感到内疚:我又有什么资格蔑视人家呢?人家后来战胜了恐惧,那要比战胜敌人还难啊!

他再次举枪瞄准。臂膀中的弹片又开始作疼。那疼痛使他振奋,使他激动,他在心里呼喊:

我一定要打好这一枪!一定!

我不是孬种!我是军人的儿子!我是男人!

枪仿佛也受到他的感染,亢奋地在他手中博动……

围观的人们又被驱散了,可他们却不死心地在墙角、树丛后面探出头来,紧张地观望着。

他再一次检查武器,然后隐身在墙壁后面。

空气凝固了,一切都静悄悄地等待着……

27

“01,01,我是市局值班室,听到没有?01,听到没有?”01。

“我是01,市局值班室请讲。”

“01,市委领导刚刚来电语,询问情况,市委第一书记已出发去现场。”

“转告市委,我们会处理好的,另外,给我转第一书记车上的电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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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爆手走在前面,罪犯走在后面,他们默默地走在空****的楼道里,各自想着心事。

“你们要是再骗我,我可真不客气啦!”耐不住寂寞,罪犯又开始重复他重复了多次的威胁。

“怎么会?”他只淡淡一笑。

“咱们怎么去取钱?”

“院里有车,专为你准备的。”

“这还差不多。”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这家伙,到底还是愚蠢,也许,是贪婪使他变得蠢笨了。

“喂,掏了这么多钱,你们很心疼吧?”

这家伙,竟得意忘形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丑陋的嘴脸,淡淡地回答:“钱,对于我来说是身外之物。”

罪犯愣了一下,摇摇头:“那是因为它不属于你。如果有一天有一大笔钱属于你了,你就不会这么无动于衷。”

“我会的。”他回答,“我认为,世界上有比钱贵重的东西。”

罪犯冷笑了:“喝,还要给我上政治课。”

“没那个意思。人各有志,我在说我自己。”

说着,他拐下楼梯。

罪犯站了一,下,仿佛在琢磨他的话。

“快走啊!”他催促。

“来了。”罪犯如梦方醒,在楼梯上几乎绊了个跟头。

他轻蔑地一笑。

在罪犯面前,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感。

为什么不如此呢?我虽然是个平平凡凡的小人物,我虽然曾经有过不光彩的历史,但我现在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蔑视金钱,蔑视私欲,我甘愿为事业献出一切,以至生命。

他仍然走在前面,罪犯走在他后面,他们走向大门。

门厅里静悄悄的,罪犯四顾,噗哧一声笑了:“人都躲起来了吧?”

“是的。”他回答。

“对不起喽,让大家受惊了。”这家伙居然油嘴滑舌起来。

他厌恶地瞟一眼罪犯,目光掠过那手指上的铁环。他想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现在钱也答应给你了,你干嘛不放下那书包?”

“不不,”罪犯连连摇头,“谁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什么茬儿?”

“那你能永远挂着它吗?”

“等钱到手,我就……”

“那个时候,公安局会放过你吗?”

“我……”

罪犯愣住了。这家伙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带着十万元钱,你往哪里跑呢?”

“我……”

“钱是好东西,可它有时候却是累赘。”

罪犯茫然地望着他,痴痴呆呆地挪动着脚步。那两扇茶色的大门似乎开始变得可怕,变得象一张吞噬人的虎口。那罪犯每向那门迈出一步,腮上的肌肉便神经质地一动。

“回头是岸,现在还不晚。”

他冷冷地加上一句。那罪犯浑身一抖。

“不,我不能回头……”罪犯愣了片刻,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片悲哀,“我回头也没用,公安局马上就会抓走我,我还有老婆孩子……我知道我是铤而走险,我也许后悔了……不!我不后悔!走!走啊!”

面对着罪犯的歇斯底里,他不再说什么,只挥一挥手。

神经已近崩溃的罪犯踉跄几步,推开大门。大门外,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台阶下面。那罪犯仿佛看到了钞票,欢呼一声扑向轿车。但是一刹那间,按照预定的计划,那车快速起动,呼啸一声驰去!

罪犯扑个空,呆立在台阶下面。

排爆手抢上几步,手中的枪指向那畏葸的身形。

几乎与此同时,枪手也从影壁后面闪出身来。排爆手看见那彪形大汉潇洒利索地甩出手枪,不禁暗暗赞叹一声漂亮!”

“放下炸药!给你两分钟!”

枪手的声音象一声炸雷!

罪犯呆立着,呆立在两支黑洞洞的枪口之间。

29

“有好戏啦!快看!”

“喝!那哥们真棒!”

人们的脖子伸得更长了,仿佛在看一出全武行的好戏。人们啊,你们可清楚那两个警察都处在爆炸半径之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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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他鸣枪了,枪声出乎人们意料地响,子弹呼啸着飞上九霄。

他的枪飞速进入下一枪的准备,他从准星的缺口处死盯住罪犯那捂着书包的手。

枪声把罪犯吓呆了一下,可他随即又恢复了镇静,他喊了:“别吓唬人!有本事你真打!”

枪声把远处围观的工人们也镇住了,可那却只是一瞬间的。人们看到罪犯还站着,听到罪犯的叫嚣,心都沉了一下,随之却发出一阵哄笑:

“哈!枪法太臭了!”

“没打着!”

“哥们儿,瞄哪儿呢!”

他听到了这一切,血忽地一下子涌上脑门,手中的枪也禁不住微微颤抖。他真想愤怒地向那些人们吼叫,告诉他们:那是鸣枪示警!可他此刻不能回头,他必须死盯住那只手!

啊!一瞬间,他仿佛突然明白了许多道理!他在舍生忘死所保卫的人们,却在一旁嘲笑他,这使他悲愤,使他心情沉重。可他,必须屏住呼吸,必须把一切置之度外!当好一个警察难道这么难吗?

他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手中的枪。那枪和他一样的悲愤地沉默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目标。

时间过去约十几秒,可他觉得非常漫长!

“放下炸药!”

他从丹田提起一口气,厉声喝令罪犯。他的声音使他自己听起来都震得耳膜发疼。看热闹的人们不再哄笑,沉寂又压在了不大的广场上。

“你,你是公安局的……”那罪犯看着他,开始迈动脚步。

“站住!”他喝道。

“干嘛?咱们可以再谈……”

“别废话!把炸药放下!”

“我不放!”

“放下!”

“不放!我……”

罪犯的右手开始动作!抬起来了!那根细细的绳子渐渐绷直了,爆炸就要发生,罪犯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掺杂着几分凶相。围观的人们也看出危险即将来临,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惊呼!可他们都知道,跑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

就在这时,他的枪响了!

这是多么准确的一枪!随着枪声,他清楚地看到那刚刚绷直的白绳子一下子断了,几乎同时罪犯的右肋处绽开一朵血色的花朵。那罪犯嚎叫一声,双膝一下跪在地上,身体向右边倾倒下去!

“放下炸药包!”他继续瞄准,这次瞄向罪犯那在地上抓扒的右手,同时再次喝令。

“你……你真打啊!”罪犯从地上仰起脸,绝望地哀鸣。周围,则轰然响一片掌声!这是刚刚嘲笑过他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