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解放军的大炮在城外轰隆轰隆响了十天,停了。
古城宣告和平解放。
人们脸上都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色,仿佛冬天的铅灰色天空上裂出一点阳光来。
在市警察局的院子里也有淡淡的冬季阳光,另外还有些国民党警察们三三两两地呆立着。这些穿黑制服的人似乎第一次变得轻闲了,他们有一种惶惑空虚不安害怕的感觉。他们呆立着,把手揣在袖子里,眼睛里是游离的迷茫。
一个胖子从从容容地从办公楼里走出来,胖脸上挂着一丝倕死的狞笑。他走到院子中央,四下看了看,然后坐到地上。那狞笑还在他脸上僵着。他掏出一只瓶子,往自己身上倒着某种**。那**发出些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一种浓烈的汽油味随着弥漫开来。警察们呆呆地看着,一时不明白胖子要干什么。有个别人明白也不动,胖子是某达官的小舅子,他脸上的狞笑总叫人不寒而栗。
胖子的脸非常白,仿佛他早已便是僵尸。他又四下看看,眼光却已软了,似乎在哀求。可是没人动。大家都呆着。胖子颤抖着划着火柴,火于是腾地一下爆燃,把胖子吞没。只留下那僵死的狞笑在人们心头定住,使大家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火燃起来便没有救,胖子的身躯在火中一下子紧缩起来,倒隐约看出一种军人姿态,腰板挺直的。他没有动作,也没喊,就那么烧,烧成一具炭。
警察们仍然呆立着。空气里弥漫了一种焦臭。
“其实,何苦呢?这是……”
有四个目睹了胖子自焚场面的警察,晚上聚在一起喝酒。酒喝得乏味,因为那种焦臭还在空气里飘散着。
这四个警察是结拜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宣过誓。
可他们今天看到了死的惨烈。对于死他们突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神秘的不可言状的感觉。
“其实何苦呢?何苦呢?”老大还说。
“共产党最恨的就是……。共产党进了城,那……”老四说,还做了一个意思不甚明白的手式。
“何苦呢?”老大又补充了一句,似乎说不出别的。
“这他妈的就是警察的下场!”老二说着,嘴里含着块酱牛肉,含混不清的颤抖着。
“咱们都是警察,咱们怎么办?共产党…”老大说。
“没关系吧?只要咱们不做坏事,共产党不会……我看过传单的。”老四压低了声音,看着他的三位哥哥。
“警察……惨哟!”老二的酱牛肉还没嚼完。
一直没说话的老三突然开口了,极象个哲学家:“警察就是这份德性,上头说话,你就干活;上头没人说话了,你就没着没落,你就想到……死。”
他们都抖了一抖,仿佛有些冷。
老大王世才本来几乎要升警长了,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最拿手的是抓贼。他熟悉这古城三教九流的一切,他知道到哪儿可以拿住刚得了手的小贼,也知道从哪个鸡毛小店可以起赃。
所以说共产党的进城应该使他不高兴才是,因为他当不了警长了。可王世才并没有不高兴,他本来就不想当警长。三年前他当了警察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邻居张三说:“挑份儿巡警吧,起码挣出全家的窝头来。”他想了半天,便去了。可是自己骂了自己好久干嘛不成,当他妈这份臭巡警。”
他有个习惯,从来不把制服穿回家去。
他是个大高个儿,长得挺有样儿。是个孝子。他爸爸在他十三岁那年到外边跑买卖,死了,他发誓一定把老人的灵柩挪回老家来,不在外边做游魂野鬼。可他一直没钱办这件事。二十岁那年,拉洋车,第一回有人在小酒馆为他倒上一杯烧酒。他盯着那酒,盯到眼圈红了,终于哑着嗓说:“我不喝。”他想起了父亲。他从此不沾烟酒,算做那誓言的条件。那晚哥儿四个在一起他也没喝,尽管心里空落。
王世才那晚回家很晚。街上在欢庆解放车进城,鞭炮声声,烟雾腾腾,很带着些喜庆。他走走看看,陪着人们笑笑,然后回家。老婆正在**呻吟,告诉他觉得不舒服。“快生了?”他担心地问,摸摸老婆那大得惊人的肚皮。“才六个月啊……”老婆说,抓住他的手。
他无言,在煤油灯下端详着老婆那斑斑驳驳的脸。这女人不漂亮。过门前他看过照片,心里那种隐隐的激动顿时灭了。可他自己安慰自己:“一个臭警察娶什么漂亮媳妇?没用!”现在老婆满脸都是黑斑,更不漂亮了,可他不再厌烦也不激动,一切都很自然。
“用不用去医院呢?”老婆说。
“我看……你太累了,睡吧,没事。”
王世才说了一句后来他一生都后悔的话。他甚至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呢?他很懒,似乎真象老三说的上头没人说话便没着没落。市局、分局的头头儿们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打算,这几天警察们便放了羊。这确实很使王世才不大得劲,干什么都无精打彩。
半夜的时候他被老婆的尖叫惊醒。当时他正作着梦,梦见那烧死的胖子又活了,脸却是一团焦炭,可还会狞笑……老婆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尖锐处能从檩条上震落些尘土下来。他慌乱中伸手摸了一把,**却是湿乎乎一片,一股说腥不腥说骚不骚的味道充盈了他的鼻孔。他不知这是怎么了,只觉得水正从老婆那边涌过来,灌进他的被窝。温热的水已浸泡了他的腿。尿……?这念头只闪了一下便被他否决了,尿不会有这么多。他战栗了,伸手去摸火柴,急切中煤油灯罩子跌碎在黑暗里,他彻底醒了。
他终于点上了灯。于是他看到他从没见过的水流正从老婆的下身喷涌而出。那硕大的肚子在**,仿佛在痛苦的挣扎。
“这!这是怎么了?”
“我要死了……救我!”
他顾不得什么,光着膀子冲进凛冽的冬夜。他去敲邻居张三的窗户。这张三在当年劝他当警察时正当着警察,而他当时在拉洋车。三年后的今天他是警察,张三却攥起了洋车把。穷人的职业就是这么“皇帝轮流做”的。
睡眼惺松的张三拉着洋车飞跑,终于把水淋淋的女人送进了医院。医生在那大肚子上敲敲摸摸,皱着眉说晚了。羊水破得太早,孩子保不住了。”
剖腹。把孩子弄出来,是一对儿双胞胎,小子。
王世才蹲在医院门口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然后嚎啕大哭。他一直哭到天亮,在晨光微熹中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我干这份臭警察得罪神灵了呢?”
2
三个黑而且瘦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走进城南警察分局的大门。他们军衣褴褛,满面风尘,象铁柱子般地钉在冬季的阳光里,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一切。
传达室的夫役泄肚,到茅房去了。老三冯贵正百无聊赖地在传达室坐着。看见军人,他浑身忽地一热,顿时流出许多汗来。鼓足勇气,跑出屋子,却呐呐地说不出话。
冯贵天生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尽管心里是个极明白的人。他往往会在节骨眼上说出一两句有份量的话,可这种时候极少。
为首的军人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们局长在哪儿?”
“楼……”冯贵说,声音颤抖。
“带路。”军人是在战场上驰骋惯的,话说的极简练。
冯贵乖乖地走在头里,把军人们引上二楼。其实过去他也没到这儿来过,一个小警察,哪有到分局长办公室的殊荣?他东张西望地走,一眼瞥见分局长办公室的牌子,忙站住,抬手一指。
“谢谢。”军人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还在冯贵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三个人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分局长的办公室,只剩下冯贵呆站在楼道里。他觉得肩上被拍的那个部位有些发热,又有些发沉。这混合的感觉渐渐地扩散,一直热到心里沉到心里。冯贵爱默默地思想,这会儿他思想的翅膀便在扇动,扇动出许多遐想来。
军人们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瘦得象大烟鬼似的分局长点头哈腰地随在后面。
“马上通知全体警员,下午到分局开会。”军人说。
“是、是……”分局长应道。
“人事档案和花名册、枪支,上午就开始移交。”军人又说。
“是、是,照办。”分局长应道,笑得很真挚。
他们说着从冯贵面前走过,那为首的军人又向冯贵露出一个微笑。
冯贵望着他们的背影,憋出一句极有总结性的话:“这共产党和国民党是不一样。”
冯贵的左耳朵有些背,那是训练时让教官打的。
全体警员大会就是在分局院子里开的。这天天气极好,没有一丝风,阳光也显得亮些。警察们就在院子里站着,有的袖着手,有的垂着头。
三个军人和大烟鬼分局长就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那为首的军人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叫宋振兴,原来是侦察兵出身,在老区也干过公安的。又说从现在起警察局要买行军管了,他就是新的分局长。原来的局长卸任,但仍留下协助工作。他的嗓音沙哑,好象很长时间没喝水,可他的话很有份量,仍是在部队做战前动员的模样。他说,你们这些人应该说都是有罪恶的,都帮着国民党镇压过革命群众嘛。可共产党的政策是明明白白的,只要大家放下武器,分清敌我,划清界限,今后咱们还可以一起为人民服务。接着,他宣布了约法八章,大致是说,尊重群众,廉洁奉公,维护社会治安,不得贪赃舞弊,不得包庇坏人,不得消极怠工玩忽职守,要加紧改造自新将功折罪,等等。警察们竖起耳朵听着,有些词颇感到陌生,却也句句砸到心里了。
在人群后面,冯贵用肘碰碰身边的老四贺正荣,低低地问:“大哥呢?咋没见?”
贺正荣说:“听说大嫂流产……你听听,三哥,这新局长讲的好,今后咱得为人民服务了。”
正说着,老二赵忠普挤了过来,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听说了么?那个老马,就那个站在姓宋的身边的,刚才就着电灯泡点烟袋锅子,生把个泡子砸了,差点儿电着……整个土包子进城啊!”
冯贵没乐。贺正荣也没乐,这个年轻的老四,沉浸到一冲莫名的激动里了,他没听见二哥的话。
老四贺正荣是我们要说的一个主要人物。
贺正荣不该当警察,他当警察真是鬼使神差。他读过书,也偷偷看过共产党的传单和鲁迅的杂文。他还有个哥哥,前几年从大学里失了踪,听说是去了延安。他的父亲在大学里当工友,长期和知识分子泡在一起,也熏出了一身儒气,一心供两个孩子上学。只可惜日本人占了这城市之后,大学关了门,那有儒者风度的工友下决心不食同粟,故此家境潦倒下来。到日本人举了白旗的时候,这有骨气没金钱的老人大笑三声闭了眼睛,贺正荣和他的母亲便彻底断了经济来源。贺正荣停了学,打短工摆小摊拉洋车都干过,终是饥一顿饱一顿。于是当有个同学说给他介绍个固定工作时他不假思索地便应了。等到同学拉他走到警察局门口,他才如梦初醒掉头便跑。同学扯住他不放。拉拉扯扯之间警察局里走出个当官的,这时警察局正严重警员不足,这当官的见小伙子眉清目秀便象猫见了老鼠一样,大喝一声把贺正荣拉进门去。贺正荣便这样忍气吞声眼含热泪当了警察。
这是临解放半年前的事情。
无论从哪方面说,贺正荣都是热烈欢迎共产党的到来的。他是四十年代末的动**岁月中特有的那代小知识分子,满怀热情,兴高采烈地欢呼新时代的到来。
发新制服了。
深绿色的中山装。软胎大檐帽,帽徽是个圆圈,中间是“公安”两个字。挺时髦。这会儿凡是与解放军有关联的物品、样式语言……都时髦。贺正荣把新制服穿好,仔细地打紧裹腿,然后咔咔地在派出所院里走,在胡同里走,在大街上走。他觉得人们都向他投来好奇而羡慕的目光。
就这样回家。见母亲正在嘤嘤地哭,旁边有两位神色肃穆的军人。他惊诧,茫然不知所措。一位首长模样的军人站起来,向他伸出粗而大的手:“你是小贺,贺正荣?”
他点头,心里渐渐开始明白,浑身便冷起来,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那首长叹了口气,说:“我和你哥哥是战友……贺正光同志是个好同志啊!”话说到这里,眼睛便湿润了。
贺正荣扑到母亲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妈……”。他扶住母亲削瘦的肩胛,突然感到母亲竟是这样出奇的弱小。他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见父亲的遗像正在墙上严厉地望着他。
首长劝慰了这母子俩,又询问了他们的生活,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享受烈属待遇,这是很光荣的事情。首长还问贺正荣在那工作,贺正荣突然脸红了。首长看看他的制服明白了,便说:“好,好,你也算参加革命了,好好干吧。”贺正荣心里热呼呼的,点点头。
首长要走了。贺正荣送首长出门,心里竟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在院门口,首长又一次握住他的手说:“好好干。”他很郑重地点点头。
确实,贺正荣决心好好干,决心当好一个人民的警察。那位首长说的好,这也算参加革命了。贺正荣勃发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从这一刻起他是铁下心跟定共产党了。
3
然而贺正荣并没有马上得到立功的机会。老天爷似乎很捉弄人,能随手把机遇抛给凡夫俗子们,使有的人瞬间达到大红大紫,也能使有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在四兄弟之间,倒是老大王世才先露了一手儿。
分局长宋振兴丢了一只派克钢笔。
他去逛小市,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被这从没见过的热闹景象所吸引,以至有人从他的上衣兜里摸去了这支笔而毫无察觉。
一只笔的价值在今天简直不值一提,可在解放初期却是贵重物品。更何况这笔是宋局长的老上级在炮火中倒下时送给他的,意义就更不一般。
还有面子问题。一位共产党的公安局长,刚上任便被人掏了包,他能不恼火么?
他叫来大烟鬼前分局长,忍着火说:“这倒好,偷到我头上来了!老百姓又该怎么办?这治安怎么维持?”
大烟鬼不敢怠慢,立刻叫来警长们,限期三天破案。警长们回来训斥下级时,话就难听了:“妈的x!这碗饭想不想吃了?你们他妈的都睡死了?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限你们两天,找不回来钢笔我砸了你们的锅!”
小市是王世才的管辖,所以同事们都一眼一眼地了他。警长尽管话难听,可其实心里有谱,虚张声势罢了。王世才这两天缺觉,老婆丢了儿子天天哭,一劝就半宿。可他听不得有案子,一听案子就精神。他等警长骂完了,磕磕烟袋便走了。这案子他心里也有谱。
他来到小市,一屁股坐到卖羊肉汤的案子前,哈欠连天地打着,眼皮都不抬。卖羊肉汤的是个胖子,姓马。马胖子见状知道有事,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您老有事?”
“我问谁瞎了眼?”王世才说。
马胖子一抖,陪着笑脸儿:“您瞅您说的……有您在,谁敢?”
“甭费话!胆子不小啊,敢上太岁头上动土!”
“您说,怎么回事儿?”
“甭问。我找一只钢笔,派克的,昨儿得的手。”
“不就一只笔,干嘛……
王世才想说,这笔可不是一般的笔。但他没说。他有心计,不敢拿上峰丢面子的事四处瞎说。他只哼了一声,抬腿走了。他准知道,那笔明天就送回来。
那时的贼也有规矩,到手的赃物总要搁几天,没人追究才出手。这时追賍,十拿九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