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马胖子是个最好的传递消息的人选。
第二天上午,大烟鬼毕恭毕敬地把笔完璧归赵。宋局长很惊异:“这么快就找回来了?谁办的案子?”于是大烟鬼绘声绘色地告诉他,办案的叫王世才,怎么怎么能干,这笔又是怎么怎么找回来的。宋局长听了点点头,没说话,只玩弄着那笔。等大烟鬼走了,他想,这王世才确实能干,看来这批留用警中藏龙卧虎啊,建立新秩序改造旧社会离了这批人还真不行。可转念一想,不对,这样办案不是等于放纵了坏人么?不是等于和坏人同流合污么?这笔要不是我宋振兴的那还找不找?这正是国民党警察的黑暗之处啊!宋局长想来想去,一忽儿摇头一忽儿点头。对于他这个善于乔装抓舌头、孤胆掏据点的侦察英雄来说,这座城市的一切还是个谜。
至于他最后到底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谁也不知道。
不等宋局长完全解开这座古城的谜底,运动来了。
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
公安局也搞。运动轰轰烈烈的。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问题,留用警察犯错误的多。有人总结说:“奸、懒、曲、滑、坏、吃、喝、赊、借、偷。”
于是,公安局搞“三反”便加了一条:反旧警作风。
领导们坐在一起5纷纷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旧警把新警都带坏了,把大部队下来的战士都带坏了。咱是共产党的公安队伍啊,咱是为人民服务的啊,咱不能看着队伍烂,听着群众骂啊。
干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留用旧警转业。
南城分局的转业名单上有王世才和赵忠普。据说宋局长的那支派克笔掂了半天,才勾了一个圈儿的。
老二赵忠普正巴不得脱下这身制服呢。
赵忠普的父亲当年就是警察。赵家父子当警察如鱼得水。可新社会和旧社会究竟不一样,他们能得到的水越来越少了。
赵家老爷子最早是个要饭的,属于那种“硬丐”。脱光了膀子,锁骨上穿个血肉淋漓的窟窿,挂把大铁锁,往人家店铺门口沉着脸一站,不说话,直到掌柜的颤抖着拿出钱来。这种乞讨实际上与抢劫差不多。可这种“硬丐”也怕警察,怕警察手里那不长眼睛的棍子。于是有一天这位乞丐一跺脚改行当了警察,在他眼里警察的那身制服和锁骨上的大铁锁功能是一样的。
赵忠普从小便吃父亲从小摊上掠来的菜与肉,便听父亲讲妓院烟馆里那些花花韵事,自然当警察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赵忠普个子矮小,过早地秃顶,两只不大的眼睛总机灵灵地乱转。他和他的三位盟兄弟其实不是一种人,可却是他提出金兰之交的。他见那两个刚穿第一身制服的年轻人总爱跟着老成持重的王世才,便心血**,凑上去说:“干脆咱们拜把子吧。”不容分说便插香、填金兰帖,认了大哥小弟。他的想法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尽管他经常为了点蝇头小利而得罪了朋友。
王世才是宽容的,知道这位赵爷的毛病却只笑笑不说话。两位年轻人视王世才为靠山,只要有这位大哥别的无所谓。更何况当时时局动乱,人人都有一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多个知己也是一种安慰。于是赵忠普顺利地成了二哥。
他是个极自私的人,丝毫不掩饰。比如说朋友一起吃饭,头一条鸡大腿准是他先掰了走。派出所调宿舍,其实也就是大联铺上调调位置,大伙儿知道他的毛病,他不在谁也不敢动他的铺盖。可第二天他来了就骂街,说是就他那块儿热,晒太阳多。其实他压根儿占的就是最好的位置,而且压根儿也不在这儿住。他就是这么个人,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儿,这圈儿向外扩充可以,谁要碰了圈儿内的利益那可不行。不能否认,他结拜兄弟也多多少少有占便宜的打算。兄弟吃喝不分,你的还不就是我的?
在街市上吃拿卡要,在胡同里胡作非为,赵忠普都干过,可解放了,共产党来了,好多事变得难办起来。
小摊上抄了盒烟,挨了一顿臭批,赔了钱,还写了检查。赵忠普从没写过检查,回家跟老爷子诉苦。那须发皆白、勾偻着腰的老警察说:“怎么说?这也算事儿?新鲜!”赵忠普说:“新鲜的还多着呢,天天上大课,讲猴儿变人。您听说过吗?猴是人祖宗!”老警察摇着头:“这差没法当了。”
赵忠普也早隐隐有了危机感,知道自己快穿不得这身制服了。前些日子全市查封妓院,他刚走进那家清云小馆,老鸨子便迎上来,揶揄道:“您来了!今儿让哪位姑娘陪您啊?小红、翠宝可都闲着呢。”身后是举着大枪的公安总队战士,廊下站着叽叽呱呱的婊子,赵忠普不知怎么头一回红了脸,他“啪”地给了老鸨一个耳光,骂道:“你妈X!老子今儿是来解放你们的!”吓得院子里一片惊叫。
妓女们都被集中了,混乱中叫翠宝的偷偷塞过来一个金戒指,是温热的,显然刚从手指上褪下来。赵忠普攥着它浑身便热了起来,他猛地把戒指塞了回去,小声而坚决地说:“甭怕。学习完了你跟我,一夜夫妻还他妈百日恩呢!”直说的翠宝落下泪来。
赵忠普说到做到,集中学习一结束,他便把无家可归的翠宝偷偷接走,远远地租了房,过起了夫妻生活。那翠宝本也是穷人女儿,收了心便是良家女子,对男人百依百顺。赵忠普赛捡了个元宝。只是夜深人静,搂着翠宝那柔软的身子,瞅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分局宋局长那刀子般的目光时,禁不住心头打鼓。是的,一个人民警察偷偷收了个前妓女,这算怎么回事呢?
因此,当听说转业的消息,赵忠普如释重负。“哪儿的黄土不理人,干嘛非干这份费力不讨好的警察?”他越想越高兴,忍不住就在翠宝身上又使出当年逛窑子时的功夫了。
4
贺正荣来看大哥王世才。
分局政治处主任就是当年那个用烟袋砸了电灯泡的老马,对贺正荣说:“去看看吧,做做工作。你现在是预备党员了,关键时刻要和党站在一起。现在不兴结拜弟兄这一套了,可你要说话他还会听,对不?”
于是贺正荣来了。
王世才仿佛老了许多。见了小老弟,他勉强笑道:“来劝大哥?没用,没用。”
贺正荣叫:“大……哥,你……”
王世才说:“我就是不服气。说实在的,兄弟你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愿当这份差。可现在让我这么走人,我想不通。我怎么了?我今后怎么见人?你大哥我是要脸面的人啊!”
贺正荣无话可说。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是的,说大哥有旧警作风,可大哥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说他年纪大了,可他才三十出点儿头。这,这算怎么回事?难道真象二哥赵忠普骂的,卸磨杀驴?
贺正荣想到这一哆嗦,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哪能这么想?这么想都是错的!咱是党员了,没说的,劝劝大哥吧。想开点儿,哪儿都是革命。何况领导也讲了,转业不是有问题,是……
王世才似听非听。
贺正荣说的乏味,便不再说。愣了半晌,告辞。王世才把他送出侦察股的门,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嫂子又有了,往后你们弟兄多照应点儿。”
贺正荣还是年轻,他听得莫名其妙。他更没想到,这竟成了王世才的遗言。
当天晚上,他就听到王世才牺牲的消息。
破获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组织。抓人的时候,有两个家伙伏在房顶女儿墙后面顽抗。王世才说:“我来。”便推开别人上了房了。据在场的人说,他太不注意隐蔽了,一按房檐就窜了上去,于是一颗子弹把他打个正着。他一仰身倒了下来,人落到地上时已经断了气。
贺正荣听了这消息浑身冰凉,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落下两行热泪。他想到了大哥上午说的话,他猜测大哥是早已想死了,只不过他终于选择了一个最光荣的死法。贺正荣隐隐明白了大哥的心思,可想不通大哥何以如此珍惜自己并不想当的这份差,竟不惜以死来避免那令他难堪的转业。贺正荣背着人偷偷地哭着,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在哭泣中长大,觉得自己心头开始有了一种沉重感。
关于王世才的后事处理在分局领导层中有不同看法。有人说:王世才是留用警,而且已经决定转业了。再说,他虽然是主动上房的可明显地动作失当,毛毛燥燥。他的死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按事故处理算了。可宋振兴局长听完这话拍了桌子。他说:“留用警怎么了?转业,可他还没走嘛。既然承认他是主动冲上去的,就得承认他是烈士嘛。战场上,哪个战士从前胸挨了子弹哪个战士就是烈士,谁论过什么从老区参军的还是解放过来的了?”
一锤定音,于是王世才成了烈士。
追悼会不算不隆重。王世才闭了眼,穿一身崭新的制服躺在白皮棺材里。而他的遗像却在纸花丛中严肃地瞪着每一个人。贺正荣觉得大哥似乎从没这么严肃过,从没这般毫不顾忌地盯着人看。他不敢碰大哥的眼睛。老三冯贵也低着头,他一直掺扶着那近乎瘫痪的大嫂。这可怜的女人已三天没进水米,一直痴呆呆地坐着,幽幽的眼睛总盯着躺下的丈夫。
分局政治处主任老马主持会,宋局长准备致悼词。市局政治部也来了人。不管怎么说,王世才是这古城解放后第一个牺牲在对敌斗争中的烈士。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们这两年已渐渐淡忘了血与火的厮杀,王世才胸前的弹孔又使他们蓦然忆起了一切。此刻,他们神情肃穆地站在灵堂里,已经忘了关于王世才是留用警的争论,这些心到底是质朴的。
追悼会准备开始了。老马瞌了他从不离嘴的烟袋,掏出准备好的稿子。正在这时一个民警匆匆走了进来,向宋局长拫告说王世才的老家来人了。他的话音没落,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已扑了进来,扑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白发苍苍的母亲,挣开人们掺扶的手,直扑向僵直的儿子。这老人脸上混合着汗和泪,在灰尘中冲开一道一道的沟,和密布的皱纹构成了更加复杂的网络,每一根纹理都饱含了一种哀痛的情感。她显然是从一个贫穷的乡下来的,她的黑瘦、她的服饰都说明了这一点。可她却全无乡下人的怯懦,丧子之痛已使她不顾一切,面对数十民警,她直扑向儿子,搂起儿子冰凉的躯体,嚎啕大哭。
王世才的妻子突然挣脱了冯贵的手,踉跄地跑到婆母身后,扑通跪倒,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
那老人颤了一下,仍抱着儿子,缓缓地回过头来。她看着儿媳,声音变得出奇地温柔:“孩子,世才啥时当了警察啊,我咋不知道啊……”
“娘……”女人瘫软在地上,说,“他……不让告诉您老人家,他从解放前就……他不爱当……连邻居都不知道他是……”
“儿哟……你不爱当警察对了,当警察送了你的命哟!”
贺正荣抖了一下。此刻他想起了当年被强拉进国民党聱察局时的情景。从这一点上他理解王世才大哥。忽然间他觉得王世才今天已经不是不珍惜人民警察这个称号的。不然他不会宁可去死而不转业。然而他为什么又始终没告诉家人他是警察?这对贺正荣来说将永远是个谜。
王世才的母亲缓缓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一身很普通的很土气的乡村裤褂。她温柔地呼唤着儿子,仿佛怕惊醒了他的梦:“世才……你不爱当差,咱就不当了,咱跟娘回家种地……世才,儿啊,娘给你换换衣裳,儿啊,跟娘回家!”
说着,她摘下了王世才头上的大檐帽。会场上起了一阵低低的**。老马想去阻拦老人,却被宋局长拉住。数十民警就那么肃立着,沉着脸看他们死去的战友慢慢恢复了农民警本色。
会场上死一般的静,只听见母亲的呼唤。
“儿啊,跟娘回家!儿啊,跟娘回家……”
那声音越温柔,就越显得凄惨。
分局党委会,宋局长沙哑着嗓子讲了如下的话:
“那老太太一张嘴,我就听出是我们家乡人。原来王世才同志和我是老乡……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当年和我一块儿当兵出来的有七八个人,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哪个老乡倒下来,他的娘就会来,哭着喊:‘儿啊,跟娘回家!’这是我们那块儿的风俗。白发人送黑发人,要一直这么喊,喊到坟地,入土为安。我听了多少回这样的喊叫了……今儿又听到了。‘儿啊,跟娘回家!儿啊,跟娘回家!’……”
宋局长学着喊,喊得很象,喊得流下眼泪。
在座的无不动容。
5
留用警的大批转业给了冯贵一个颠补不破的真理:小心谨慎,好自为之。冯贵本是个沉默寡言、心中有数的人,现在就更加沉默更加有数了。他影子般地在责任区飘来飘去,哪里群众有困难有烦恼有不开心的事,哪里就有冯贵那悄然而至的微笑。他认准了多干好事多付出辛苦的原则。给他的感谢信表扬信便雪片似的飞到派出所。可冯贵怕表扬怕立功,他总感觉心里有个黑影在晃来晃去,一到挨表扬时这黑影便在暗中狞笑:哈,你忘了你是……这时冯贵便顿时出一身冷汗。
这世界让冯贵不理解的事也太多。反右斗争,宋局长一下子成了右派,不仅不再是局长,而且连党籍都丢了。消息传来,冯贵吐出舌头半天收不回来。他仿佛再次感到当年被宋局长拍过的肩部又热又沉;可热过沉过之后便是通身的寒冷。他听说宋局长之所以成了右派有一条就是对留用警太宽容,例子就有对王世才之死的处理……冯贵就更悄悄打了个寒战,警告自己切切不可翘尾巴,切切不可惹事生非。
是非偏偏缠上冯贵。这“是非”是一个姑娘,一个泼辣豪爽的姑娘。这“是非”有一张胖乎乎粉嘟嘟的脸儿,有一个丰满诱人的身子。
姑娘的爸爸过去在街头撂地摊卖艺、耍钢叉耍酒坛子,有一身硬而鼓胀的肌肉和一副豪横侠义的性格。姑娘名叫雪凤,独生女,从小便当男孩养,性格便也随了父亲。父女俩太刚强了,为妻为母者便更显出柔弱,柔弱得没解放便咽了气。从此父女相依为命。有一天老艺人喝多了酒忽觉心口疼痛,刚骂了句娘便扑通栽倒。雪凤正咬着牙把父亲那死沉的身子往**搬,冯贵赶到,当即决定要送医院。雪凤说不用躺躺就好,冯贵说看样子恐怕不那么简单。后来终于把老头儿用平板三轮拉到医院,一检查原是心脏病,医生说再晚了就没救了。雪凤便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之后父女俩便把冯贵视为救命恩人。
老艺人有一手绝活儿,十来斤重的猪头,能烧得稀烂,香味叫一巷子的人都流口水。老头儿手头宽裕的时候,街坊四邻都吃过他的烧猪头。为了答谢冯贵,他精心烧了一只猪头,还打了半斤白酒,派闺女到胡问口劫着冯贵。冯贵果然被劫着了,可他平日连群众一杯茶都不喝,岂敢吃什么猪头?雪凤急了,瞪眼说:“给脸不要脸是吧?”冯贵从没听人这样和自己讲话,噎得张不开嘴。姑娘倒乐了:“爱来不来,有本事你永远甭见我。”说完走了。
冯贵看着姑娘那丰满的身子扭动,心里不由一颤,忙把眼睛挪开。可那别有韵味的扭动却留在他心里了,他好象一闭眼就会看见她一扭一扭的影子。
老头儿气哼哼地把猪头提到派出所,扔到办公桌上就走。所长和民警们闻着香味咽着口水胆战心惊地分析,分析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猪头究竟代表了什么。直到冯贵回所,才掲开这个谜。所长大笑,吩咐猪头留下大伙儿聚餐,由伙食费里开支照价付给老艺人。这付款的差事又交给冯贵。
冯贵求爷爷告奶奶,可大伙儿都乐,谁也不管。
冯贵只好硬起头皮去了。到门外颤巍巍地喊了一声,院里传出姑娘的回答:“进吧,门没拴。”
冯贵进去了。雪凤姑娘坐在树荫下,似搧非搧地摇晃着芭蕉扇。一身粉地红花的小布裤褂,把凹凹凸凸的部位显露得非常好看。冯贵不敢抬头,把来意说了,钱掏出来放到姑娘面前,就想走。姑娘说:“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说。”冯贵一愣,偷看姑娘一眼,心呯呯地跳。
雪凤却又不说话了,把迷离的目光钻到疏密的枝叶间去。就这样愣了一会儿,她脸一红,轻轻笑道:“怎么说呢?”
冯贵张了张嘴,话没出口,血却觉出往上涌。
“嗐!”姑娘手里的大芭蕉扇“啪”地拍到腿上,“今天就是今天,我豁出来了……告诉你吧……我喜欢你!”
话说完,姑娘的脸儿羞成了红布。
冯贵眼前一片白,一片黑,然后是一片红。等恢复了正常,他却不知怎么蹦出了一句:“我们……不许在管界交女朋友……”
一句话把姑娘的矜持、羞怯、柔情都说没了。雪凤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叫道:“你!……傻瓜!告诉你,我叫你跟我好你就得跟我好,我才不管什么许不许。”
说着,姑娘竟动手解开了上衣纽扣,**出家制的抹胸和一弯粉嫩的肌肤:“我爸不在家,这儿就咱们俩。你不答应我,我……我就说你调戏……”
冯贵真蒙了头,撒腿就跑。身后响着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半年后洞房花烛夜。被窝里冯贵问:“你爱上我什么?”姑娘说:“就爱你是个警察。”冯贵闻言似失魂落魄,望着墙上的红喜字直发呆。雪凤情意缱绻,见丈夫呆若木鸡,发了火,“啪”地在冯贵头上拍了一下:“你乐傻了?”冯贵惊醒,自嘲出一句很精辟的话这倒好,大哥当警察丢了性命,我当警察却捡了个媳妇儿。”雪凤噗哧一笑,伸出白藕样的胳膊搂他。冯贵钻到媳妇怀里,想:“可不能告诉她我过去当过……”
冯贵洞房花烛那天,贺正荣正战惊惊地接待一位首长。来视察的公安部领导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军人。他背着手站在贺正荣面前,探询的目光里带着笑也带着军人般的严厉。贺正荣的心呼呼跳,绷直的双腿有点抖动。
“群众叫你们什么?叫段长吧?”
“不叫段长,叫老张、老王、小李,也有叫名字的。”
“群众敢批评你们吗?”
“敢批评。有时群众叫我办的事我忘了,人家就批评。”
老军人点头,看来很满意。贺正荣偷眼看看已当上副分局长的老马的脸,暗暗松口气。老马在使劲吧咂烟袋,这说明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贺正荣对这个老马既佩服又怕。
老马是让人佩服。进城干部时兴换老婆的时候,他却把老家的小脚婆娘接进城来,至今和和睦睦过日子,小脚婆娘也胖了许多。老马也确实让人怕。他脸黑心狠。贺正荣至今忘不掉批判宋振兴局长时的情景,老马把烟袋磕在宋局长的鼻子上,厉声喝问:“你说,你的屁股坐到哪一边了?你还是共产党员吗?”直喊得贺正荣浑身冰凉。
现在,老马的职务前虽有个副字,其实却是大权在握。
公安部领导背着手在派出所院里转来转去,老马便躬着身一直跟着。身为副所长的贺正荣当然也要陪同,心里却一直打鼓。
“你们这小院不错,挺干净嘛……群众常来吗?”老军人站到花坛前,随手捻捻正开着的美人蕉叶子。
贺正荣迈前一步,回答:“常来。积极分子们常在这儿开会。”
老军人点头:“对,应该来。咱们得多和群众来往嘛。就是你们参加工作前的老朋友也应该有来往,不要当了公家人就忘了老朋友嘛……多接近群众就可以多了解情况。”
贺正荣应着,脑子却一动,眼前忽然闪过许多面孔。有王世才,有赵忠普,有……他偷偷瞥一眼老马,老马面无表情。
“你们星期天常出去玩吗?”
“只要不值班……”
“听说你们看电影、看戏、坐车不买票,是吗?”
贺正荣一惊。这类问题对于他来说实在敏感,常使他联想起许许多多的过去。他感觉到老马的目光在他后背上烫过,使他非常非常不自在。莫非部领导知道我是……那么是老马他们……贺正荣在一瞬间感到委屈,感到羞辱,感到浑身不自在。可他不敢也不会有任何流露。他仍是那么保持立正姿势,口齿清晰地回答:“那是国民党警察的作风。”
老军人一笑,伸手在贺正荣肩上一拍:“说的好,人民警察就是要和国民党警察有区别。”
贺正荣低下头。
老马陪着部领导向外走,悄悄捅捅他:“你干的不错。”贺正荣没吭声,他只觉得累。
第二天,老马把贺正荣叫到分局。
老马让贺正荣谈感想,谈和公安部领导谈话的感想。
贺正荣说:“这是领导的关怀,对我是极大鼓舞。我是旧社会过来的,虽然时间不长可也受到国民党警察作风的影响……是党教育我、挽救我,现在部领导又和我握手谈话,我一宿都没睡好……我这些年有点进步,全是党的培养。共产党员的先进模范作用对我影响也不小。象宋局长,他——”
老马的脸黑了一下:“什么宋局长宋局长的,糊涂!”贺正荣一惊,下面的词忘了。
老马说:“你呀,还得好好练。政治上不成熟。”
6
王世才的遗腹子降生的时候极黑,象一块铁。医生说:“这孩子,倒真结实。”孩子的妈便含着泪说:“没爹的孩子,结实是老天爷开恩。”遂给孩子起名天恩。
天恩是个阴沉沉的孩子,从小不爱哭,只是沉着脸望天。母亲喂奶迟了,会狠狠地咬母亲**。把母亲咬得惨叫,他只翻一翻眼睛。岁月流逝,春去秋来,天恩渐渐长大,仍黑,仍阴沉沉的,却知道了孝敬母亲。王世才的遗孀从丈夫死的那天起就决心自立,谢绝了乡下老婆母的邀请,留在城里当了一名工人,含辛茹苦侍弄儿子。日子过得艰难,天恩懂事早,不言不语找个小筐,趁母亲上班后就去捡破烂。有时被别的孩子欺负了,王天恩的黑脸上便会腾起一股青气,阴森地吓人,常使欺负人者胆战。
后来有一天母亲患病,提前下了班,在胡同口见到背筐的儿子,竟呆了半晌不相信是真的。乃至明白过来,她疯子般把儿子拽回家,三脚两脚踩烂了筐,又抄起根木棒猛揍儿子。天恩一声不吭,任妈妈打。当妈的软了手,哭道:“孩子,妈知你是好心,可是……”天恩不作声,扭脸走进里屋,拿出一摞票子给妈妈,然后出门又寻了个筐来。做这一切时他都一声不吭,五岁多的孩子竟象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汉,极有责任感的样子。当妈的长叹一声,嘤嘤地哭了许久。
王世才死后,冯贵曾找了赵忠普和贺正荣,吭吃了半天,提议每人每月给嫂子几元钱,嫂子太可怜了。赵忠普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贺正荣一口答应,却建议保密,怕给别人知道留下把柄,同时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就会这么软弱?心里老割不开这份情意呢?三个人达成协议。可王世才的老婆坚决不要。这女人刚强,和,丈夫一样爱惜声誉。她说:“嫂子心领了,可钱不能收。你们还都得往前奔呢,别给你们找麻烦。”贺正荣象被扎了一下,叫道:“嫂子,大哥是烈士啊!”可嫂子说:“那……他也是被裁下来的……”赵忠普又来了侠义劲,说:“我他妈也是被裁下来的。嫂子,您拿我的钱吧!”女人看看他,只抹眼泪,没说什么,可也不接钱。
那之后,三个人只好常常去看嫂子,多多地买些东西,吃的用的。开始那女人也不收,后来架不住三个人死劝活劝,便偶尔收下些,多是孩子的东西。可再往后冯贵和贺正荣渐渐去的少了。工作忙,又都有了自己的家,再加上不知为什么那份兄弟情意终于渐渐淡了,大概是岁月的磨砺吧。
只有在建筑公司看仓库的老二赵忠普常来常往。他没小孩,翠宝不能生育,工作也轻松,三班倒,所以落个自在。有时嫂子不在家他也来,便逗着天恩玩。可天恩不知为什么总对他不冷不热,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饥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