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的春节是最寒冷最寂寞的节日。初二,下了一场雪。那雪无精打彩地覆盖了天地,然后悄然无声地停了。天仍然阴,阴得仿佛蓄满了水,随时准备劈头泼下来。赵忠普来了,提了一只枯瘦的死鸡。窗外零零落落地响着闷闷的鞭炮,乌云把屋里屋外都压抑得很阴沉。赵忠普呆坐着,右腿在地上胡乱打着点儿,看着嫂子侧身在床沿上叠衣服。
“翠宝这娘们儿,我早晚和她离婚!“赵忠普说。王世才的女人三十好几了,脸虽不漂亮身段依然窈窕,这使呆看的赵忠普想起了翠宝。翠宝大概因早年受的摧残太多,这几年衰败得非常迅速,再加上近来的饥饿,已成风中残烛。赵忠普此刻百感交集,心中有一种欲念突突地涌出来。
“二叔,这是怎么说?好好的,提什么……”女人转过身来,大瞪着惊异的眼睛。
“……”赵忠普干咽了一口唾沫,眼睛有意无意掠过嫂子的胸部。
赵忠普本来就是个一身痞子、流氓习气的人,女人对于他来说造必需的物品而不是什么家珍。现在他干渴着。昨晚他曾粗暴地揭开翠宝的棉被,可那条条可见的肋骨和深陷含泪的眼睛叫他索然无味。他不再爱翠宝,他恨不得叫这个女人早点死掉。今天早晨他愤愤出门拿走了家里唯一的营养品——那只瘦鸡。此时此刻,女人浑圆的身子撩拨了他的欲火,嫂子这个称谓在欲火中渐渐烧溶了,只剩下诱人的肉体。
嫂子把叠好的衣服收进箱子,整整头发向屋外走。她想为赵忠普准备点午饭。小屋是那样小,她走向门外时无意擦着赵忠普的身子。一种女人特有的淡香飘过,赵忠普的血液骤然涌向头顶。他张开双臂,猛然抱住了嫂子。
“嫂子!……别喊!”
“你!你这是……放手!”
赵忠普已看不见女人的脸上是否变了颜色,也听不到女人的声音已变了腔调。他全身都只感觉到女人肉体的柔软和馨香,他把她搂得更紧,并向**按去。
这是一场双方都使出了浑身力气的拼死搏斗。赵忠普粗粗喘着气,语无伦次地叫喊:“嫂子!嫂子……翠宝不行了,大哥也……嫂子,咱们俩……我求你……妈的……嫂子!”
女人咬住牙,只是拼命护住自己。
“我不是人!我反正不是人!妈的……谁都看我不顺眼……欺负……我他妈的……我不就干过几天伪警察……”
女人突然不动了。暴烈的挣扎在瞬间变成死一般的静止。赵忠普绝没料到嫂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撕扯衣服的手也骤然停止在女人的胸襟上。一时间他们成了两尊沉默的泥塑。这时又能听见远近的鞭炮声了。
“嫂……”赵忠普低声地叫,声音嘶哑干涩。
“伪警察……”女人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睑中挤出来,“我认命了,我都给你……我那死鬼丈夫也是伪……你们当过伪警察的没一个好东西……”
赵忠普哆嗦了一下,那股欲火扑地一声灭了。
半晌,他滑下床,无力地说:“我不是人……可大哥是……还有老三老四他们……你骂我一个吧。”
雪又开始下了,仍然无声无息。赵忠普走出嫂子家,浑身只觉得疲乏无力。他拐出小院,却猛然站住脚。他看见黑脸的天恩正一个人在垃圾堆上奋力挖掘。他看着,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7
冯贵的老丈人很久没烧猪头了。老艺人改在小院里种茄子,一种白颜色的很少见的茄子,产量很高。这种产量高又白嫩的茄子在饥荒中充填着冯贵一家的肚皮。雪凤是个健壮的会生娃娃的女人,到目前为止她已生了两胎三个女儿,大女儿小名儿叫茄儿。
双胞胎女儿一左一右地叼着雪凤的**,雪凤说:“咱爸瘦了。”冯贵没吭声。他在做饭,双蒸饭,把蒸过一遍的米饭加水再蒸一遍。他早看出岳父痩了,可他无话可说。昨晚他在整理户口底卡时昏倒了,是饿的。所长贺正荣用自行车把他驮回家来。今早他才发现制服兜里有两个鸡蛋,显然是贺正荣偷放的。兄弟的情意还在,他心里暖了一下。两个鸡蛋蒸了蛋羹,让雪凤喂了双胞胎。他没告诉雪凤他饿昏的事。雪凤说:“我说的你听见没有啊,聋子!”
冯贵点头:“听见啊,可……”
雪凤又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你看着办。”
冯贵想了想:“好,休息了我出城钓鱼去。”
雪凤啐了一口:“呸!鱼?连蛤蟆都让人吃光了,还鱼?”
冯贵说:“那你说……”
雪凤果然胸有成竹,说:“你是民警,你管界有副食店吧?有粮店吧?你跟他们都熟吧?便宜点,弄点俏货,没什么问题吧?”
冯贵吓了一跳,话也利索了:“姑奶奶!你好敢出主意啊!这事我能干吗?我是民警啊,我有纪律……”
雪凤从孩子嘴里拽出**,忿忿地:”纪律纪律!纪律是死的,人可是活的,不吃就得死!”
冯贵扔下饭盆就走。他这人内向软弱,关键时刻却也倔犟。说不通,好,我走。他走出房门,身后双胞胎哭成一片,他心疼了一下,只好咬住牙。抬头,却见老丈人在茄子丛中坐着,很疲惫的样子,全没有了当年耍坛子时的虎虎生气。
“甭吵。”老头儿有气无力地说吵有什么用?我都听见了……你没错……可这大人孩子的,唉……”
冯贵心里发堵,想叫一声爸爸却没张开嘴。他无话可说。中年的冯贵成熟得多了,尽管始终没告诉雪凤自己的过去,可那穿黑制服的历史终于开始在他小心谨慎的工作中淡化了。他现在不是怕,而是真心实意地不愿去做什么出格的事。他是党员了,党员的份量冯贵觉得非常沉重。他记得过去有句话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现在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去。
身后又传来一声长叹,接着是“扑嗵”一声。
冯贵回头,惊异地发现老艺人已侧卧在茄子秧中间,白沫正缓缓从老头儿嘴角往外流。他愣了片刻,猛然意识到老丈人又犯了心脏病。他惊呼一声,急忙扑向老人,刹那间不知为什么心里闪过“这回完了”的预感。
雪凤挟着孩子从屋里扑出来,人没到哭声已先到了。
“别哭!快上医院!”冯贵厉声喝道。
雪凤的哭声立刻小了,她把父亲的头抱在怀里,泪珠便滴落在老头儿脸上。老人大概感觉到了,脸上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微笑。
冯贵飞跑去借三轮车。等他推着车赶回来父女俩仍然那样依偎在绿叶和白果之间。老头儿显出平静,半闭着眼睛。
雪凤戚然说:“爸爸不行了……他说他哪儿也不去,他……想吃……猪……”
冯贵愣了,苦涩的滋味从胸腹间腾起,各种情感在脑子交成一张凌乱而复杂的网。半晌,他一跺脚,闯出门去。雪凤知道他去干什么,不知为什么更心酸更哀伤,搂住父亲那越来越软的身子默默流泪。
冯贵直奔管界的一家副食店,进门不说二话把经理拉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张了半天嘴才说出话:“有猪……猪头吗?”经理笑了:“老冯你说什么呢?猪肉现在都难见着,还提猪头?”冯贵如浇了一桶冷水。经理见他脸变了颜色,忙说:“黑市上也许……”冯贵斩钉截铁地回绝到:“不不!上黑市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你给我想想办法!”经理叹口气:“这样吧,有两根猪尾巴……”冯贵立刻说:“就是它吧,快给我……别和别人说。”
冯贵回家时雪凤已把老艺人挪到**去了。冯贵二话不说下了厨房。他帮老丈人烧过猪头,此刻依样画葫芦地把猪尾巴用佐料烧了起来。那猪尾巴在酱汤的翻腾中抖动,象冯贵抖动的心。终于,香味出来了,尽管这香味终不如老艺人当年烧的猪头,但它究尽是香的,这香味从厨房里飘到房里,垂危的老人鼻翼颤动了一下。雪凤的心呼呼跳,她拉着爸爸的手大叫:“爸!爸呀!”老头儿真地缓缓睁开了眼,颤颤巍巍地说出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不……不如我……不如……也凑和……给孩子……吃……”
冯贵冲进房来,正看到老头儿的手猛地往下一滑咽了气。雪凤说:“你骗不了爸,他知道你没找到猪头……他临死你还骗他。”说罢恸哭。
冯贵叹口气,坐到门槛上。
饥荒象一片阴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时,也就快散了。
翠宝没熬到头,死了。死去的还有贺正荣的老母亲,她不愿拖累日忙夜忙的儿子儿媳,悄悄去了。
贺正荣右胳膊上戴着黑箍,到分局参加民警大会。
分局长老马站在台上,激动地挥着手:“同志们,天灾人祸吓不倒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我们今天仍然在这个世界上站着!饥荒有什么了不起的?封锁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人撕毁合同又怎么样?我们不照样建设社会主义嘛!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党中央说了,困难已经过去,前途无限光明,社会主义建设新**就要掀起了!”
掌声雷动。
贺正荣的眼睛潮了。他鼓着掌,望着前排的冯贵也在鼓掌,同时还在抹眼睛。
“都不容易啊!”贺正荣想。
赵忠普没有再娶。他苍老了许多,坐在仓库值班室里常常发呆,不知想什么。嫂子家他再没去过。
可赵忠普到底还是男人,而且是那种很难归纳到好男人中的男人。邪恶象一颗沉默而极有生命力的种子,在他心里闷闷地孕育着,一但时机成熟便会窜出芽来。有个女人到仓库偷东西被他抓住了,那女人嘻嘻笑着解开了衣襟。他眨巴两下眼睛把女人搂了过来,从此那值班室里多了几分风流,直到被几个好事者踹破了房门。
那年月这种事是很被人看重的,何况那女人的丈夫在边境线上当兵。赵忠普被打个半死送进派出所,昏迷中他睁开肿胀的眼皮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心中暗道:“丢他妈的大人了!”
贺正荣扳着面孔,叫人给赵忠普松了绑,先送他进了禁闭室。
冯贵走进所长办公室,问:“听说二哥……”
贺正荣说:“谁的二哥?老冯,你可要……”
冯贵脸一红:“对对,我说错了……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干呢?真是!”
“老是那套旧警作风不改。”贺正荣忿忿地说,“吃喝嫖赌……这回好了,闹吧,折腾吧。”
冯贵试探着问:“你说,该怎么处理呢?”
贺正荣看看窗外,低声说:“你说该怎么处理?人家女方是军婚啊……”
这时,一个年轻民警走进来,异样地瞟瞟两个人,说:“那家伙点名要见你们二位所长。”
贺正荣忿然地咬咬牙,走出去。冯贵跟着。他们来到后院,禁闭室的小窗上正伸出赵忠普那青肿的脸来。他瞥见两位盟弟,苦笑道:“甭费口舌,送我去分局吧。”
贺正荣沉着脸不说话。冯贵说:“你呀……”下面不知该说什么,便住了口。赵忠普咽口唾沫,说:“我他妈不是人……别的什么也甭说了。反正光棍一条。”贺正荣扭头就走。冯贵看看赵忠普,叹口气,也走了。
回到办公室,冯贵试探着说:“其实,这事儿……我们可以不管。民事案件嘛,可以去法院起诉……”
贺正荣的眼睛从水杯后面抬起来,两道冷冷的光直盯在三哥的脸上,盯得冯贵心头战栗。冯贵早就感到自己和四弟之间有了某种距离,这距离说不清道不明却使冯贵感到很累。所长与副所长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今天这种距离感忽然以赵忠普为契机变得明朗了,这更使一贯小心谨慎的冯贵恨不得抽自己一顿。不用贺正荣再说什么,冯贵已默然地缩到自己的角落里,这分明表示他不再有什么意见了。
贺正荣当然明白,但他仍想把话说得更明确些。他知道这位三哥心地善良,但藏在善良后面的是软弱。他得把话砸死。于是话说得极简练,却让冯贵永远难忘。
他说:“正是因为这件事咱们可管可不管,才要管。宁可让一些人说咱们多管闲事,也不能让人家说咱们眼开眼闭。心不硬当不了民警,你软了就会有硬的来管你。”
冯贵沉默无声。
下午,赵忠普进了分局拘留所。再后来,他蹲了大狱。
8
赵忠普的刑期未满,整个中国变得炽热起来。街头上仿佛一夜间冒出了许多戴红袖章的人,精神抖擞地走来走去。凡可利用的墙壁都贴上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浓重的墨迹令人触目惊心。
公安局被砸烂了,接管了。
接管公安局的先是一帮学生,几天之后换了上边哪儿来的工作组,随后又是军人。军人们进驻的时候冯贵正巧在分局院里看大字报,他目睹了铁青脸的军人怎样气宇轩昂地走进去,也目睹了分局长老马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幕,被宋局长拍过的肩头起了一阵麻苏苏的感觉,不禁脱口而出:“这现在到底谁专谁的政啊……”
分局内部开始造反。这样那样的战斗队成立起来了。老马被隔离审查,他的名字被倒过来写还打了大红叉。刚当上户籍科长的贺正荣也被人点了名揭了老底,说他是“没改造好的伪警”云云。有一天一群小将打死了一个老地主,不知为什么死尸拉到分局来了,且不让再动。于是尸臭在酷夏的分局大院里洋洋得意地弥漫,叫几个年轻女民警哇哇地呕吐。
那天冯贵想起了当年自焚的胖子,他心里又涌起一种对死亡的莫名感觉。死尸在太阳无情的暴晒下膨胀,凸出的无神眼珠给人一种狰狞的印象,仿佛这老地主当年催租催债时就是这个样子。冯贵亲眼看到有一天那尸体突然爆裂,一堆蠕动的蝇蛆和花花绿绿的肠子一起喷薄而出。臭味使好几个人晕倒。军代表终于忍无可忍调来了带防毒面具的防化兵。
冯贵从此得了头疼病,疼得厉害。他总恍然觉得那死尸仍然停放在院子里,甚至会冷不防听到死尸发出的吃吃怪笑。他变得虚弱,不敢黑夜走过分局的大院。
这一天他又犯了病,整个脑袋似乎炸裂般地疼痛。雪凤心疼,让他不要上班了,请个假。可冯贵记得今天是队列训练,是军代表上任后的新创举,不去哪行。于是便撑起身子出门。茄儿今年已9岁了,极乖巧,见爸爸步履蹒跚忙过来扶了一把。冯贵心中一暖,头疼便好了些,笑着对雪凤说:“咱这丫头,多好。”雪凤哼了一声,不说话。
冯贵硬撑着到了分局,队伍已在操场上集合了,喊口令的军人傲然地站在队前,冷冷地看着然面前的民警们。冯贵挤进队伍,挪来挪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刚站定便听到炸雷般的一声“立正”,这声音针似的刺着他的耳膜,使他的头又嗡地一声疼起来。
今天的训练科目是向左向右向后转。其实转向不难,难的是要求向左时要喊“毛主席万岁”,向右转时要喊“打倒刘少奇”。操场上的人们转来转去,那口号声便此起彼伏,颇显示出忠诚和热情。初秋的太阳仍然毒,不动声色地悬在天空,仿佛在审视人们的狂热程度。每双脚都在地上踢起干燥的尘土,每个身躯都在咸涩的汗碱中腌泡着,每条喉咙都虔诚地呐喊……突然;整齐的“打倒……”声中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高调,不仅高而且咬字极清晰,清晰得每个人都听出那是一个极被崇拜的称呼,清晰得每个人都激凌打个寒战!
短时间的但是象死一样的沉寂之后,喊口令的军人怒吼了:是谁!是谁!”
“……是他!”一个年轻民警象避开瘟疫般地跳出好远,颤抖的手指点着,变了音的嗓子极象一只刚打鸣的小公鸡。所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齐刷刷地转动,于是人们看到了冯贵。
冯贵此刻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任何意识都已消失。所有的神经、筋络、血管似乎都在紧缩,缩成一个死硬的结。他看见人们都远离了他,都流露着看怪物的目光,都在喋喋地说什么。可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他仿佛被罩在一个无形的隔音的玻璃罩子里。突然间空白的思维中蹦出两个字。就象电影结束后银幕上打出的字幕:完了。
他的双臂被铁钳般的手抓住,还有人在后面按他的头。谁在混乱中踢了他一脚,正踢在他的踝骨上。疼痛使他骤然清醒,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冯贵此刻已不是冯贵,他突然象受伤的猛虎一样发出了痛苦而凶猛的长啸。人们一愣,他便以惊人的气力挣脱了撕扯,从踉跄的人们中间飞窜出去。“跑啦!”人们惊呼,翁人便去追,可冯贵已经消失在办公楼的楼道里。
“追啊,别让反革命分子跑了!”喊口令的军人斩钉截铁的下着命令,人们忙蜂拥着向楼门口追去。操场上已经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冯贵”的口号,有些人是很会抓战机的。
财务科的小会计正在结账,一个脸色刷白的中年男子扑进门来,颤抖的手伸到她面前,哑着嗓叫:“剪刀!”小会计见这人面熟,知道是分局的人,可叫不上名字,便不在意地拿出剪刀递过去,还问:“干嘛用……”她的话没问完,便被恐怖的尖叫替代了。她看见那人在用锋利的剪刀剪自己的喉咙,就象剪什么破布废纸一样!鲜红的血带着低沉的呼啸喷射而出,桌面上的账本顿时开遍了艳丽的梅花,随即化做一片血泊。吓坏的小会计顺着桌子瘫倒了,冯贵手中的剪刀落在地上,他缓慢地转过身,追进门的人看到他脖子上泉涌般的血水,顺着衣襟红透了前身。他开始打晃,就在临栽倒前有人听到他挤出一旬含混不清的话:
“我……不是……反……革……”
他眼前闪过茄儿的俊俏的小脸儿。
冯贵的惨剧贺正荣一点不知道,他正在牛棚里为自己烦恼。
贺正荣最最无法忍受的,是手纸问题。
他的手纸用完了,禁室里已没有任何纸。于是他向看他的小民警申请要买手纸。
那小民警这会儿已不愿认识他,陌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走了。
贺正荣的手抖了。
可人总得拉屎。贺正荣憋了半天,白着脸申请上厕所。小民警毫无表情地点头同意。贺正荣冲进厕所,关紧木门,在排泄的同时泪水潸然而下。
哭当然解决不了手纸问题。贺正荣蹲着,愤愤地想:我是坏人么?我有问题么?不错,我当过旧警察,可我没害过人啊,我打一解放就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积极上进,我还没改造好么?我拉屎都不能檫屁股了吗?这算什么刑罚啊!转而一想,贺正荣又冷静下来。我没错误么?我思想上就没一点非无产阶级思想么?不见得吧。整整是应该的,这也是党考验咱啊。几十年了,那么多考验都过来了,这回难道……不管怎么说,我贺正荣这一百多斤是交给党了。他就这样想来想去,一颗心在沉沉浮浮中跳动。最后在脚边的废纸篓里检了两张别人用过的、但还略干净些的手纸,闭着眼用了。用时,泪水又涌出来。
可贺正荣当时绝没想到,这考验不仅仅是隔离和手纸,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一辆大卡车呼啸着冲进分局大院,车上的人乱哄哄地跳下来,乱哄哄地宣称他们是监狱里“受迫害”的犯人,现在解放了,来造反了,来控诉了。民警们敢怒不敢言。军代表轻轻松松地答应把分局的走资派交他们批斗一场。人群中有个眨巴着小眼睛的家伙说:“那个叫贺正荣的,在吧?”
贺正荣被推进分局礼堂。他不知道这帮神头鬼脸的家伙从何而来,却认出不是分局的人,心便立刻悬起来。民警们还是有政法水平的,一般不怎么动手,可外来的造反派却不管这一套。他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低着头往里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老四,你……也有今天。”
贺正荣一惊,抬头,便和赵忠普打了照面。赵忠普急忙扭过脸去,仿佛心虚。贺正荣再想细看,后面有人给他一个脖拐:“妈的,低头!”
贺正荣心头火起,想一跺脚扭头就走,可知道那必遭一顿恶打,便忍住了。心却象挨了一刀般的疼起来。他不明白何以老二这样的人也造了反,他突然地在信念上产生了动摇,开始怀疑这场革命的正确。口号乱哄哄地响起来,人们推推搡搡地把挨斗的人拥上台去。贺正荣低着头,忽然听到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压住了纷杂的人声:“干什么?放手!你们凭什么……我是共产党员,我没有错……该被专政的是……你们!”
那是分局长老马。贺正荣的心头一热,他仿佛在一瞬间对那个倔犟的黑脸老头儿有了新的认识。过去他怕他,可此刻他想扑过去和他站到一处。他看到疯狂的人们扑向那老头儿,棍棒和拳脚与肉体接触的声音让人听了惊心动魄。贺正荣忍无可忍,他猛然昂头,准备豁出去了,可一只硕大的拳头突然在这个时刻猛击在他的肚子上,使他不得不又弯下腰来。接着,有一根木棒砸中他的后脑,他倒下了。隐隐约约,他听见赵忠普的声音:“他不劲打啊,别……”便昏死了过去。
他不明白老二为什么劝阻疯狂的人们,他来不及想。
赵忠普当晚在小酒馆买了无数升散装啤酒,和他的战友们欢庆“胜利”。
“我说的不错吧?这回你报了仇了吧?让你买点酒你还舍不得。”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拍着赵忠普的肩膀说。这个强奸犯,在狱里发动犯人造反,赵忠普不敢参加,因他还有四个月就该释放了,可强奸犯说:“你不恨你那俩兄弟了?”赵忠普这才有了点胆量。他们和看守谈判,成立了组织,一起闹到了今天。
赵忠普勉强笑笑,不说话,只喝酒。他眼前浮现着贺正荣那惨白的脸,赶也赶不去。赵忠普高兴不起来。这很奇怪,却是事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认为自己豪横、凶狠,今天却仿佛突然看到了一个软弱、胆怯的自己。莫非过去那个吃喝嫖赌的自己不是自己?或者那个拦住殴打贺正荣的人们的自己不是自己?
他搁下啤酒杯离开一群喝醉了的人们,独自走到大街上,茫然地望着一切,到哪儿去呢?
9
雪凤决心和冯贵划清界限。
她到医院去。冯贵脸色苍白躺在医院里,身上插了许多管子,脖子上缠满了白纱布,而墙上贴了“打倒冯贵”的标语,病房门外还站着两个看守。雪凤看也不看他,低着头说:“我们离婚吧。我恨你。”冯贵不能说话,用眼睛乞求着。雪凤说:“我不恼你别的,最恼你瞒了我那么多年。你竟是个国民党臭警察!你欺骗我,我爱你干嘛?”
说完,雪凤便走了。
她回到家,茄儿领着三个弟弟妹妹迎出来,后面跟着个戴红袖章的赵忠普。茄儿问:“爸爸好么?”雪凤不回答,却说去,都去收拾东西,妈妈带你们出门。”孩子们去了,赵忠普问弟妹,要去哪儿?”雪凤说我能去哪儿?咱这小城市的人,混不下去不就回乡下?”赵忠普又问:“乡下有人?”雪凤说:“就一个姑……”说着,便哽住了。
赵忠普眨巴眨巴小眼睛,说:“这么多孩子,你……”雪凤说我命不好,怎么办?”赵忠普鼓鼓勇气:“给我一个吧,我替冯贵兄弟养着。”雪凤一愣,说不行。咱们明说吧,我信不过你。你和冯贵都是臭警察,你还不如他呢,我把孩子给你糟践?”赵忠普脸紫成了茄子,说不出话。
这时茄儿从屋里跑了出来,扯住雪凤的衣襟:“妈,我不走,我不放心爸爸,爸爸还在医院。”雪凤“啪”地给了女儿一掌:“你爸爸是反革命!”茄儿哇地哭了,说:“我不信!你骗我!你欺负爸爸……”雪凤还要打,赵忠普把茄儿揽过来:“算啦算啦,孩子不愿走,你干嘛呢?你也难,把茄儿留给我吧!”
雪凤不吭声。赵忠普又说你放心。我老了,从明儿起也不去造什么鸡巴反了,我要不拿茄儿当亲女儿,我明儿就他妈让红卫兵揍死!”
茄儿仰起小脸儿:“二伯,你得让我去看爸爸。”赵忠普说:“让,让,只要他妈的人家让……”
雪凤看着这一幕,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一屁股坐到门坎上,呜呜地哭了很久。
茄儿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