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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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恩和母亲的日子,这一程却过得自在。烈属,老家是贫农,根红苗正的评价使这母子得以生存。天恩15岁了,脸仍黑,更多了几分半大小子的深沉与燥动,在中学里任了司令,身边有了一群吆三喝四的少男少女。天恩仍然少言寡语,却句句干脆,板上钉般地管用。

可天有不测风云。

那场大革命是很彻底的,彻底到掘地三尺的地步。人们绞尽脑汁地寻找斗争对象,陈谷子烂芝麻都翻腾到阳光之下爆晒。

这天天恩的母亲休息,门外蹬蹬地闯进三个人来。这仨人都穿旧军装,脸色都铁似的僵冷。“你是王世才的老婆么?”话问得很不客气。女人呆了一下,知道来者不善,不然起码该称“爱人”才对。她沉住气,回答:“我是。”那三个人看看她,为首的说:“我们是分局的。”

“你们坐。”守寡了十几年,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这女人很镇静。她甚至还为仨人倒了茶。

茶水飘着袅袅的香气,可三个人都不动茶杯。为首的沉了片刻,说:“我们来通知你,王世才的烈士称号取消了。”

女人问:“这为什么?

那人答:“他不是烈士。”

女人说:“他是让特务打死的。”

那人说:“可他是自杀。”

女人震动了一下,随即依然平静地反驳:“不可能。”

为首的人脸上浮起一丝轻蔑的微笑,拍拍手里的本子:“这能假么?告诉你,有人揭发,你丈夫临死前就告诉了别人,还托咐人家照顾你。这难道不是自杀么?”

女人的脑子飞快地动:揭发?是谁呢?丈夫如果说这样的话,会对谁说?而丈夫真说了什么吗?

“我不信。”女人固执地说,“我不信谁会这么缺德,往死人头上栽赃。”

那人笑了:“哈!你以为没人会揭发么?告诉你,这人和你们很亲近哟,不然,王世才会把遗言留给他?”

女人不说话,她脸上毫无表情。

那三个人见状很觉无趣,悻悻地起身准备离去。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巧,这时偏偏天恩带着一群部下蜂拥而至。见母亲呆滞,天恩疑惑,喝问:“你们哪儿的?”

为首的人脸上完全是一种戏弄小动物的神情,说:“分局的,来通知一下,你父亲不再是烈士了,他是自绝于党的自杀犯。”

红卫兵中间起了一阵震惊,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和司令拉开了距离。天恩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眼睛里隐隐闪硕着凶煞的目光。

那人躲开天恩的眼睛,又说:“你也不信?告诉你,有人揭发——”话说到这儿便咽住了,因为他的脖领已被天恩的母亲死死揪住。谁也没看清这女人是怎样从角落里窜过来的,她大概一生也不曾有过今天这样的速度与勇气。她恶狠狠地警告那人:“你要再敢往下说,我现在就掐死你!我偿命,我认了!”那人的脸憋得发紫,浑身战栗起来。他的同伴张惶着,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渐渐地那人变得软了,眼神里流露出了乞求。女人放开了他,低声说:“你们走吧。”那三个人便灰溜溜地去了。

“你们也走!”女人向红卫兵们喝道。孩子们没见过这阵势,巴不得往外溜。那女人又喝一声:“站住!”随即机下儿子臂上的袖章,扔给孩子们:“天恩不当司令了,你们也别再来找他,走吧。”

天恩想说什么,被母亲的脸色慑住,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们走了。

天黑下来,夜色渐渐漫进屋里,把人和物都浸泡在黑色之中。母子俩呆坐着,渐渐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了。天恩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放声大哭。他的哭声象荒原的野狼在嚎叫,把夜色震得发抖。母亲仍然不动,听凭儿子哭,听凭黑暗在哭声中浓重起来。许久,才淡淡地说:“哭什么?孬种。”

王天恩一震。他也哭够了,抹抹眼泪,开口问母亲:“谁揭发了爸爸?”母亲在黑暗中回答:“没有谁。”天恩说:“您不用骗我,我听见了。”母亲转过脸,在黑暗中仍可以看见儿子那一脸阴森的青气,不禁打个战。天恩又问:“谁?是谁?”母亲咬住牙,说:“没谁。我说没谁就没谁。”

天恩不再问。

沉了片刻,母亲说:“你只记住,你爸爸不是坏人。”

10

贺正荣病了,大病一场。

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候,古城在狂热中渐渐降温。人们厌倦了。没人再关心病中的贺正荣,他呻吟、挣扎、痛苦,却没有人知道。贺正荣被遗忘了。妻子调离了公安局,到工厂做了工人。儿子下乡插队去了。贺正荣独自一人倚杖而行,经常一个人在小公园里怨天尤人,也谴责自己。

有一天,一个削瘦的白发老人站到他面前:“小贺。”

贺正荣病眼昏花,问:“你是谁?”

那老人笑笑,沙哑着嗓子说:“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贺正荣说:“嗓音熟,可是……”

老人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我天天看你在这儿转悠……我姓宋。”

贺正荣恍然一惊:“宋……你、你还……”

“叫我老宋。”当年的宋局长倒是红光满面的,颇让贺正荣自惭形秽。老宋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怎么病成这样?”

贺正荣苦笑:“垮啦,完了……”

老宋眼波一闪,瘦长的手指点点贺正荣的鼻子:“你,有心病,这才是关键。”

贺正荣又一惊。再看老宋,竟有仙风道骨的感觉。这从五七年就倒霉的老家伙,硬硬朗朗,气宇不凡。

“您……挺好?”他试探着问。

老宋依然笑着当然挺好。吃得饱睡得着,不悲不怒不嗔不愧,自得其乐。”

贺正荣无话可说,又似有许多话说。老宋笑眯眯地把目光挪向飘佛的柳枝,枝间正有几只小鸟雀跃,很有几分生气。远处,半荒的荷塘钻出几枝自生自灭的碧荷,在微风中摇出许多咏叹来。

二人沿着蜿蜒的小径缓行。贺正荣从思绪中理出点感慨:“唉,当警察当到今天这份儿上,您说,有什么劲?”

老宋看看他:“怎么没劲?有劲没劲也不看这一时哟。从五七年就不让我干这行了,好,我干别的,总不能让我死吧?”

贺正荣感叹:“可是。”

老宋说:“可是什么?警察这个职业,和别的工作还不一样,最要紧的是一个忠心,三心二意不行,心猿意马不行,半心半意也不行……”

贺正荣想说:忠心忠心,我最后落个伤心。可没敢说。老宋看着贺正荣,两只眼睛象两把手术刀,在贺正荣身上划来划去,划得贺正荣体无完肤,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他望望四下无人,吞吞吐吐地说:“您说我有心病……说的对啊,您看,我……我办了……这么一件……亏心的事……”

贺正荣越说越快,越说越流畅,说完,仿佛卸个包袱。

“你这事,”老宋不等他话音落地,便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说明你对警察这个职业啊,有点儿忠心。可你那是愚忠。愚忠,懂吗?愚昧,蠢笨,还有私心。你怕丢了这份差,你怕造反派整治你,就千方百计在自己身上在别人身上抠毛病。时间长了,哎,你就真觉得自己有一身毛病,你就真乖乖地按人家圈得圈儿跳。你呀,没了脑子,光剩下私心了。”

贺正荣被说得身上一阵燥热,跟着又是一阵奇冷。他愣愣地回想一切,慢慢照出自己心灵上的暗伤。真的,为了得到造反派谅解,为了早日离开那个没手纸用的“牛棚”,自己把自己、把周围同志都翻了一个过儿啊,那真是虔诚,真是绞尽脑汁。就为了舍不得离开公安局么?就为了这一份累人熬人让人恨又让人爱的差事么?

“人有脑子,得多想点东西。”老宋说,“忠于党,就得多为这个党想想。忠于这个职业,也就得为这个职业想想。那,你就不是愚忠了,你才真是忠心耿耿,而且没私心。”

“说着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是难。人活着就难,当了警察……就更难吧?”

“我不如您啊……”贺正荣很惭愧。

“也不全怨你。”老宋说,“这个职业有种魅力,真让人舍不得……王世才,就说是自杀吧,还不是因为舍不得卸任。”

老头儿语气低沉下去。贺正荣却心里一动。他不知为么突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在警察局院里自焚的军统特务,那触目惊心的火焰又在他眼前升腾起来。那,也是一种忠诚么?

两个人登上土山,放眼望去,默然无语。

良久,老宋深沉地说:“多动动脑子吧,这个社会,这场运动,匹夫有责啊。”

贺正荣惊讶:“您这话……”

“我是什么也不怕的。林彪都摔死了,这说明了什么?想想吧,想想吧!”

这老宋故弄玄虚,把个贺正荣说得心烦意乱,他想,是得想想了,怎么当个好警察?

11

赵忠普从做临时工的工地上顺手弄回来两截管子,茄儿见了,柳眉倒竖,小脸儿一沉:“送回去!”赵忠普脸一热,乖乖地照办了。

来了个偷着卖鸡蛋的农村女子,赵忠普没话找话,说着说着要伸手摸摸脸蛋儿,身后传来茄儿一声咳嗽,心一颤,忙把手缩回来了。

他无可奈何,却又觉出一种新的感受。他说:“妈的,有了你这丫头,我快变成好人了。”

茄儿说:“也许您本来就是好人,可沾了一身臭毛病,就象身上脏了,洗洗澡,又干净了。”

赵忠普第一次觉出感动的滋味,又想起那回贺正荣昏倒之前瞥过来的憎恨目光,从此戒烟戒洒,不赌不嫖,真象个好人了。

冯贵这个“现行反革命”,蹲了两年牢回家来了。本来应该再蹲几年的,一来他表现好,二来人们已经不再用烧得发红的眼睛看他,虽没平反一说可心里已经有了同情,于是给他减了刑。冯贵的脖子上留下了难看的伤疤,嗓子也落了毛病,变得非常沙哑,于是更不爱说话。他来到赵忠普家,不看二哥一眼,却只盯着茄儿发呆。呆着呆着,目光变得柔和,变得水汪汪的。从此,一个茄儿,加上两个潦倒的男人,相依为命倒也过得融洽。

“这是命。”赵忠普说,“闹来闹去咱们哥俩倒一个样儿了,看透点吧,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天有不测风云呵!”

冯贵不说话,只半闭着眼睛。

这一天,来了个不速之客。赵忠普打开房门的时候,不禁呆了一呆:“老四,你……”

贺正荣手里提了酒和菜,脸上满是肃穆:“今天是大哥的祭日……”一句话,使所有的人都一震,仿佛昨日所有的一切都涌进了记忆,又仿佛恩恩怨怨都在这一刹那间溶化了。

酒和菜在小桌上摆开。赵忠普眨巴着眼睛,用手胡噜着已秃谢的头顶,伤感地叹息:“唉,戒了……不喝了……”冯贵则端坐着,面无表情。贺正荣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缓缓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把酒轻轻地倒在地上。晶莹的**在方砖地上沙沙地响,转眼只留下一片酒溃和淡淡的酒香。贺正荣的手一松,玻璃酒杯落到地上发出清脆地破裂声了。他惨然一笑,说:“大哥,我对不起你!”然后抱住头,哭了。他哭得很伤心,泪水滴滴嗒嗒地落,把地上的酒渍扩得更大。墙角处茄儿的小脸儿在灯影下一闪,又隐去了。

赵忠普说:“算啦,老四,这个颠颠倒倒的年头儿,人都疯了,我不也……你别恨我……你们当警察的,有这身官衣箍着,更难啊……”

冯贵睁了睁眼,却没说话。

1976年底,分局长老马官复原职。原户籍科长贺正荣调任分局政治处主任。

贺正荣对老马说:“我第一要抓的,是平反冤假错案。局内的,局外的,都算。”

老马肺癌,做过手术,现在已不能再抽烟袋,只在瘾犯狠了时把只香烟放在鼻子下闻。这会儿,他正举着只香烟。听了贺正荣的话,他的黑脸上闪过很复杂的神情,轻轻说:“应该,应该的……”

贺正荣不再说什么,心情也很沉重。

许久,老马问:“听说你见到了宋……他好么?”

12

王天恩的老母亲在急剧地衰老。她形容枯槁,气息奄奄,脸上那褪不去的黑斑仿佛是死神的影子。她不吃不喝,死尸般仰卧在**,只有两只深凹的眼睛放射着逼人的光芒,仿佛疯了。

24岁的王天恩膀大腰圆,脸上腾着青气站在母亲床前。他已在小饭铺炸了三年油饼,身上总有一种和他不相配的油香。他爱读书,读得极苦,可家境不允许他再读,社会上也没那条件。他为了母亲而炸油饼,终日落落寡欢:又不苟言笑,这使他在那小单位里没有人缘。他也不在乎,只有寡母是他唯一关心的人。

现在,母亲要去了。

王天恩觉得天昏地暗。他不哭,他知道母亲不喜欢会哭的儿子,于是他在心里啮咬自己的痛苦。

老太太的目光划过儿子的脸,拚着所剩不多的气力,挤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你……不要……去当警察……”

天恩眼里闪过一丝为难,他没说话。

这几天总有一个中年男人在他的油饼锅前出现,买不买油饼却总盯着他看,眼光却是十分复杂。终于有一天那人开口了,劈头就问天恩愿意不愿意当警察。天恩黑着脸问:“你是谁?”那人一愣,笑笑说我和你爸爸是同行。”天恩说:“我爸当警察送了命,我不去。”那人便耐心地给天恩讲,公安工作如何如何重要,你爸爸死得如何如何光荣,继承父亲的事业如何如何应当。天恩有些心动,却又很矛盾,说:“我妈说过,我爸就不愿意干警察。”那人听了沉了一阵儿,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当那两个特务在房上顽抗时,你爸爸是把别人都拦住自己先上去的。他知道危险啊,他也怕死啊,可他为什么上去了?他是要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证明自己是好警察啊,因为那会儿他已经知道他已被决定转业了,他不愿意转业!”那人说得激动,声音颤了起来。

天恩嗓子发涩,他舔舔嘴唇,轻声说:“我妈没告诉我这些……她……她只说我爸是……还有人揭发我爸是自杀……”

那人象被针扎了,忙不迭说:“不!不!别听这些。”

那人语无伦次地话语和一脸痛苦的表情使天恩十分上心,爸爸的英雄事迹在天恩心里第一次产生强烈的震动,他回家对妈妈说了事情的经过,妈妈脸上顿时生出惊恐、愤怒和悲伤,天恩大吃一惊。老太太随即病倒,仿佛天恩带回来的消息粉碎了她最后一根精神支柱。

现在,妈妈要去了。她坚决不去医院,不吃药,甚至不进一滴水米。她是想死了。

儿子大了,她想该去找丈夫了。

“记住,不要当警察……”她只留给儿子这一句话。这女人是朴实的,朴实得近于愚笨。她认准了丈夫不爱他的职业,相信丈夫也不会同意儿子去继承这个职业。儿子应该去读书,读不成宁可去炸油饼。女人的眼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王天恩也是朴实的,他母亲养大的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性格。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床前:“妈,您放心,我不去公安局了。我好好读书!”做母亲的脸上露出微笑,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放在儿子头上:“记着……你爸……是好人,没……人揭发……你爸,他的同志……也都是好人……只是……别当警察了……”

天恩点头。母亲放心地闭了眼睛。

公安局这会儿正大批招收新干警,补充伤了元气的公安队伍。

叫贺正荣意外的,是赵忠普送来了茄儿。

“我作主了,这丫头是干这行的料儿。”他不愿进分局,怕碰到熟人,便打了电话让贺正荣出来,摆着副家长架式,眨巴着眼睛说。茄儿在一边只是笑。

“你爸爸同意?”贺正荣问茄儿。

茄儿还是笑。贺正荣看出点儿什么,转脸问赵忠普:“二……老赵,你是不是瞒着她爸?”

“瞒?”赵忠普尽力把眼睛瞪大:“没来得及告他就是了,报名不就今天了嘛。”

“你呀!”贺正荣哭笑不得,他似乎头一回觉出这位二哥也有些可爱之处。

“唉,怎么他妈说呢?”赵忠普笑道,“我突然觉得,咱的孩子,还是干咱这行好……哎,我可没让孩子学我过去那一套。茄儿,二伯说过吧,当就得当个好警察?”

贺正荣摇摇头,领茄儿去报名。管报名的女民誓咯咯笑了:“茄儿?这名儿真逗,叫辣椒好么?”茄儿不恼也不笑,安安稳稳地说你念错了,我这个字念茄,雪茄的茄。我叫冯小茄。”

贺正荣想:这丫头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