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隐恩怨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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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个烤羊肉串的新疆人和第一个开发廊的广东人出现在古城街头时,仿佛没谁感到惊讶。被眼花缭乱的新事物新名词闹得头晕目眩的人们,很快接受了富丽堂皇的大饭店和漫游街头的金发老外,改革物价、商业承包、引进外资、信息反馈、电子时代、美国总统访华、公安局打击卖**嫖娼……古城象一只旋转的万花筒,生机勃勃而又不无几分慌乱地发生着变化。

一个健壮不显老的中年妇女站在街头,感慨万分地望着眼前。

她是雪凤,身后跟着一对长大成人的双胞女儿。

回来了,可一切都已不是昨天。雪凤在感慨中品味着涌上心头的苦辣酸甜,恍恍忽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悄悄来到住了几十年的小院,看到这儿已被街道开办起第三产业,待业青年们正在这儿踩缝纫机织毛活儿。雪凤愣了一愣,走了。又到街上闲逛,还没想好要到哪儿去,却突然一惊,原来已经到了分局门口。

雪儿和凤儿一起问:“妈,你要去看爸爸么?”

雪凤脸一红,说不出话。

大闺女茄儿来信,说父亲冯贵已经平反昭雪,又回分局任了行政科长。说父亲在接到平反通知时哭了,哭得特别动心。还说父亲当时只哑哑地说了一句话:我冯贵是一心跟共产党走啊……然后便上班去了,从此扎在行政科不再回家。雪凤读信读得哭了又笑,笑罢又哭,那颗似乎早死了的心又萌生了一种希望。

分局现在正忙。分配来两辆新车,第一批“桑塔纳”,民警们纷纷围着看,指手划脚地议论。冯贵怕大家不小心把这么好的车碰了,便搬把椅子守在车旁边。有调皮的小民警在车窗灰尘上用手指头写“冯科长是守财奴”,他也只笑不说话。汽车就停在分局操场上,冯贵的椅子就面对着分局的大门。在晃来晃去的躯体之间他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两只眼一下子直了。正好有一个小民警挡了他的视线,他便狠狠地把那人推到一边。小民警刚要叫,见冯贵眼睛红起来,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顺着冯贵的目光看去,只见分局门外站着直愣愣发呆的妇女和一对儿姑娘。操场上静下来,人们好像感到要有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发生,都悄悄退去,任那一双老人的目光做复杂、沉痛的交流。

门外,雪儿和凤儿觉出妈妈有些不对,又见门内的操场上沉默的男人,便双双扯住妈妈的衣袖,问:“是爸爸么?”

雪凤说不出话,只点头。擦一把泪水,再看,冯贵正挟着椅子蹒跚着往办公楼走。

“他不认我!你爸爸……不认……”雪凤哭出来。两个女儿掺住妈妈,只觉得妈妈的身子从没这么软,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我对不起你爸爸。”雪凤说,不再哭了,只把眼睛揉得红红的。“这是命,命里注定的。”

女儿扶着她走了。

当天晚上,人们下班之后,冯贵懒懒地提了一桶水,到操场上擦车。“桑塔纳”在他的抹布下渐渐露出舒适的光泽。两辆车,一辆是红的,一辆是白的。冯贵默默地干着,脸毫无表情。檫完车,他把剩下的小半桶水都泼到操场边的扬树上,水顺着树干往下流,象泪。

冯贵四下看看没人,便蹲在地上哭起来。

冯贵在操场哭的时候,分局办公楼里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分局长老马一头扎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堆里,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随时都有人笑,也有人哭;有人生下来,也有人死去。

贺正荣接到公务员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家里生闷气。他的独生儿子异想天开辞了工作办公司,没见做什么买卖可常见他换女朋友。贺正荣下班回家,一推门便看见个白白的**异性,当时几乎犯了心脏病。骂儿子几句,那小子梗着脖子摔门而去,**异性毫不羞耻地穿上衣服,也跟着拜拜了。

“这是中了他妈什么邪?”贺正荣大骂。

听着座话里公务员慌张的声音,贺正荣感到一股凉气从脊椎处缓缓地升上来,便把儿子和**女人抛到了脑后。他不愿相信那黑脸的老头儿会死去,他和他之间早已有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情。可现在那老头儿还是死了,死得很安祥也很突然。贺正荣又一次触摸到死神冰冷的衣襟,不由得涌起一股辛酸。

这之后的几天贺正荣都忙于为老马料理后事。老马的遗孀、那个小脚的乡下女人,只哀哀地哭,却提不出任何要求.或条件。问她都该通知谁,她摇头;问她需要租多少花圈,她也摇头。再问,她说:“人都没了,还讲什么?我们老马什么都不要。”贺正荣叹口气,不再问,按分局长该有的规格去办。老马穿一身崭新的警服躺着,脸却白了一些,嘴角还有一丝微笑,挺温和的。悲恸的哭声中,贺正荣仿佛看见是大哥王世才躺在那里,穿一身土布裤褂。他一惊,使劲揉揉服,才看准躺着的确是老马,心却痛起来,忙吞了两粒救心丹。这救急药他已经揣了两年,工作太累,他早就得了心脏病。

开追悼会那天很隆重。老马是积劳成疾,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不能不引起人们敬重。市里来了人,区里各部门也来了人,老马的部属、生前友好更是来了不少。人们围着老马走,肃穆地鞠躬,然后和小脚女人握手。哀乐一遍一遍地响,响到大概是第五遍时门外走进一个矍铄的老人,拄着一支拐杖。老宋来了。

前分局长宋振兴现在是区政协委员。

追悼会完了,贺正荣送老领导走出火葬场。在郁郁葱葱的松柏丛里,老宋问:“好么?”

贺正荣不敢碰老宋那手术刀般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应道:“还行吧……不错,好。”

老宋嘻嘻地笑:“好,也搅和着不好;不好呢,没准儿又好了。这就是辩证法吧。”

贺正荣也笑:“您现在快赶上哲学家了。”

老宋说:“这是实事求是啊。中央领导还讲摸着石头过河呢。就说改革吧,甭指望一天都过上美日子,那是艰苦的过程哟。”

贺正荣想起儿子和**,心里说若没有改革开放也许不会有那一幕。他又想起昨儿才抓的那几个小妓女,最小的才16岁。“警察也越来越难当了……”他说。

老宋眨眨眼这行业不是永远要凭责任感去干么?”

雪儿和凤儿双双考上省城的大学,雪凤高兴得哭了三天。她让大女儿茄儿去告诉冯贵,茄儿只笑笑。

其实茄儿早和父亲说了。冯贵听了破例笑出声来,说:“好,好。”他让茄儿请两天假去送妹妹,可一句不提雪凤。茄儿也不敢提。

姐妹三个高高兴兴坐火车去省城,一路叽叽嗄嗄地笑闹。邻座一个黑脸的小伙子一眼一眼地看,看得最多的是茄儿,每每看得脸上黑里透出红色。茄儿是敏感的,一颗芳心在心窝儿里突突地跳,越发觉得那小伙子黑得可爱了。

火车到省城,雪儿、凤儿雀跃着跑下车去,扑向那个全新的天地。剩下茄儿扛着行李走在后面。这时,一只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提包。茄儿回头,见是那黑脸的小伙子,自己脸上便飞起一片绯红。小伙子的眼睛里分明是一种少见的柔情,说:“我叫王天恩,来省城读研究生的,学经济管理。”茄儿嗯了一声,垂下眼帘,和小伙子一起走出车站。

那天天气晴朗,省城的火车站外边是一片辉煌。

14

赵忠普得了癌症。

他挺平静。看着诊断书,又拿出了几分当年的豪横劲,“说妈的,这到了该吃吃该喝喝的地步了。”然后背着手走进小洒馆,要了三两白酒和一盘肉皮冻。喝到脸红,却想起了什么,付了账出来,在大街上闲逛了半天,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然后回家。

冯贵常年住办公室。茄儿大了,又当了警察,也三天两头地见不到人影。赵忠普回了家,倒头便睡,如雷的鼾声起伏粉,绝使人想不到是个癌症病人。

茄儿知道他这天去医院看化验结果的,不放心,晚上特意回家来看,在窗外听见鼾声,笑笑,对自己说:“看来没事儿。”便没进门,转身去了。

赵忠普其实听见了茄儿的自行车响,却不动,仍打着鼾声,等茄儿走了,坐起来,点起一根烟,呆了半夜。

第二天是个阴沉沉的日子。赵忠普背了包,早早地出了门。正是三九,小冷风象刀子般锐利,又象烈酒似的叫人爽快。他来到城外墓地,在翠宝的坟前坐下来,先喘了一阵气,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只烧鸡,放到坟头前。那鸡挺肥,在冷风中飘散着香气,他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仿佛被香味呛了。咳了一阵,他缓了口气,看着坟头平静地说:“翠宝,我看你来了。给你带了只鸡,挺肥,你尝尝。那年……我拿走了那只鸡,对不起你。你跟了我那么些年,临了连只鸡也没吃上。我赵忠普不够意思……”

他说到这儿,觉得很累,便停下了。墓地里静悄悄的,不是扫墓祭祀的季节,没人上这儿来,只有死人安祥地在这儿睡着。赵忠普愣愣地看着坟头,看着几棵菜草在寒风里摇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恍忽中,又象在当年的清云小馆里,年轻漂亮的翠宝打起竹帘,笑吟吟地迎了过来:“赵大爷来啦……”那声音娇滴滴的,象一只画眉鸟在低唱,叫人心醉。

“唉,够不够意思,反正我赵忠普就要去找你了,你该驾就骂吧……

他艰难地站起来,围着坟头转了一圈儿,又看看那只鸡,然后便走了,头也不回。

他没进城,沿一条菜地大棚间的小道走进一个村子,打听一个姓尹的女人。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认真地看了他半天,说:“走了,到她男人部队去了,当宫太太去了。”他听了没说什么,扭脸望着村外的旷野。远远地,能看见他当年工作过的仓库,还有那间温馨过的小屋。老太太问他是姓尹的什么人,他说亲戚。”然后走了。没到那仓库去,因为那儿经没有他认识的人了。

中午,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赵忠普终于挣扎到了他这一塘旅行的第三个目的地——火葬场的骨灰存放处。他在一个又一个的骨灰盒间摇摇晃晃地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王世才的妻子在骨灰盒上安宁地望着来访者。她这张照片大概是刚解放时照的,年轻、拘谨,不漂亮。赵忠普跌坐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

一个人的一生,风风雨雨,恩恩怨怨,坎坎坷坷,最后都将凝固在这一只小盒子里,安静得再无一丝波澜,该原谅的似乎已原谅,该憎恨的又似乎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切使赵忠普百感交集。他是个粗人,品味不出更多的人生奥秘,却只觉得苦辣酸甜都在嗓子眼涌着,他软软地坐到地上,开始悄悄地哭泣。这是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之后的第一次哭,这样的哭在他一生之中也并不多见。他为自己的眼泪震惊。他问自己为什么哭,却回答不出。眼泪淌过满脸纵横的皱纹,咸滋滋地流到嘴边,舌尖上觉出一分苦涩,心便颤抖了。

“都他妈怨我……当初干嘛干这份臭警察啊,沾一身毛病,惹一身骚……我这一辈子,我都干了些什么?”

赵忠普蜷缩在冰冷的骨灰盒中间,零乱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审视了自己那颗复杂而破碎的心。

在骨灰存放处自杀的老头儿几天后才查清了身份。火葬场的人见贯了死亡,在电话里大咧咧地对茄儿嚷道:“你这个二伯真有意思,跑火葬场来喝敌敌畏,倒是省事啊。”

年轻的分局办公室秘书茄儿哽咽着给想得到的亲友们打电话。贺正荣正从市公安局政治部接受任命出来,他已经是分局长了,刚刚坐进汽车,就接到了电话。新安装的车载电话很清晰的,听得见茄儿的抽泣。他愣了半晌,轻轻地说“小茄,别哭了……”司机回头看看,见新任分局长不知为什么显得非常疲倦,又不敢多问,小心翼翼地发动了车子。崭新的桑塔纳拐出市公安局大门,在喧闹的古城大街上驶过,象一条在缤纷世界上钻游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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