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种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刑警需要的应该是冷静,冰一般的冷静。冷静的思维排斥感觉,排斥虚无飘渺的幻想。
可他往往相信自己的感觉。他虽然为此苦恼,可感觉仍然时时突然撞进他的大脑。
产生那种感觉时他正率领弟兄们抓捕一个案犯归来,他的脚下正蜷伏着那沮丧的案犯;他几乎是冷不防地脱口而出:“停车!”
司机把刹车一脚踩到底,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刺耳地烙下黑色的印痕。“怎么了?头儿。”司机问。他指指前方:“分局的车。”
“没错。”司机伸着脖子,“治安科的。”
“准是有人自杀了。”一个弟兄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顺手捋了捋案犯那狗窝似的头发,“要不是煤气中毒。”
“扯蛋!现在是夏天!”
“去看看。”他终于说道,然后在座椅上活动一下屁股,换了一个舒服点儿的姿式。弹簧在他屁股下面吱吱叫了一声。
有人打开吉普车的后门跳了下去。他看着自己的部下摇摇晃晃地钻进前面的小胡同。他知道后座上的部下准在撇嘴,他知道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感觉准让大家觉得奇怪。
感觉!真他妈奇怪。他思忖着。
部下从胡同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穿警服的小个子,那是分局治安科长。小个子治安科长有一种洁癖,他在摆弄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后总要没完没了地洗手。看他现在那种对自己的双手深恶痛绝的神态,你就知道那小胡同里准有一个死尸。
当小个子走到车窗前时,他问怎么死的?”
“敌敌畏。”小个子甩着手,咧了咧嘴。
“男的?”
“女的,才16岁,中学生。”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16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这个小姑娘有什么理由非要用敌敌畏烧烂自己的五脏六腑呢?
“我看看。”他跳下车。
“早拉走啦,看什么看……”小个子皱着眉头,象是抱有很大戒心似的乜斜着他,“这么热的天,一会儿就臭……”
他的语气仿佛拉走的是一头猪。
这是发生在炎热的八月的一个正午的故事。那种炎热对人似乎有一种煽动作用,每个人都烦躁不堪,恨不得骂谁打谁砸烂谁的狗头。人的情绪就那么燃烧着,象烈日下的一切。只有小胡同口的电线杆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公安局的车和公安局的人,它上面贴了一张帖子,写着“包治男女不育**早泄”之类的字。
2
那种感觉伴随着他度过整整一天,直到他躺到妻子身边的时候。
炎热随着夜幕降临变成了一种闷热,人仿佛躺在蒸笼里,草席上摸得出自己和妻子滑溜溜的汗水。热仿佛变成了一种有形的东西,它蛰伏在各个黑暗的角落里狞笑,窥视着人们**的身体和苦不堪言的神态。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避开还蜷伏在妻子腹中的儿子——他认准那是儿子,叹了一口气。
那女孩儿是自杀的吗?
他问自己,然后,又自己回答说:不会。感觉告诉我这里面有阴谋。然而那阴谋的内容又是什么呢?
炎热的夏天刺激着人们的犯罪欲望,特别是性犯罪欲望。女人们毫不顾忌地**着自己,男人们的**则更象是故意的。男女们的目光在彼此的肌肤上吻来吻去,炎热便变得有趣多了。谁敢说那16岁女孩儿之死背后没有什么男人的贪婪呢?
他又翻一个身。
陶醉在即将做母亲的幸福中的妻子被惊动了,不满地质问胃不好?吃多了?”
他索性趴在草席上,侧过脸,摆出一付天真无邪的神态:“我在想儿子。”
“得啦得啦!蒙别人行,蒙我?凡是你睡不着觉的时候,准是有案子。”
他不吭声,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
“你要敢抽烟,”妻子厉声喝道,“生了儿子我送人!”
他颓然地缩回手来,仍然趴着,瞪着眼睛在黑暗中寻视,仿佛在找那顽固地困扰他的感觉。
妻子的纤纤小手无言地抚在他的背上,仿佛是对禁止吸烟的歉意。女人是温柔的高级动物,女人天生就会吸引男人把握男人,他不无悲哀地想着这一点,转过脸,看着不用看也非常清晰的妻子的脸。
“一个女孩儿喝了敌敌畏,她16岁。你说,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换句话说,这是不是她自愿的呢?”
“现在的女孩儿什么都干得出来……16岁,不小了,现在:的孩子成熟早。隔壁王大妈的孙女才9岁,昨天就来例假1了……再说,现在社会也开放。”
“那她为什么自杀?”
“想不开呗,考试成绩不好、父母离异、失恋……现在小孩16岁谈恋爱的不少。”
那么说还是有个男人,他想。
“明天我要去查查这件事。”他下了决心。
当然他知道小个子治安科长一定会不高兴,一定会说他手伸得太长,说他不相信他就是不相信整个治安科的工作,而治安科是分局的先进单位,光锦旗就得到14面……14面锦旗使那小个子老有一种高大魁梧的感觉,一想到这他就想笑。
其实今天下午他已经偷偷翻过治安科的记录了,那上面已经告诉他死者名叫蔡春红,XX中学的学生……在他脑海里早就有一个扎短辫儿的女孩儿形象在晃来晃去,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想象那女孩儿会扎小辫?
“哎,我说,”身边的妻子突然捧着肚子坐了起来,“你是怎么搞的?人家怀孕都讲究胎教,听音乐什么的,你可好,回家就讲什么杀人啊、自杀的,你安的什么心?”
他赶紧装睡,弄点儿鼾声出来。
3
第二天形势急转而下,他不想插手这件事都不行了。一上班就有部下告诉他,接待室有位来报案的老爷子,认准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非要找领导不可。“比我爷爷岁数都大。”那部下有几分夸张地说,“还真倔。”
他摸摸下巴。三天没顾上刮胡子了,现在这模样大概不能算“嘴上无毛”。于是他到接待室去了。
“我是刑警队长。”他开门见山地告诉那老爷子。
老爷子抬起混浊的目光打量着他,认真得象是在数他的胡子。许久,从老人那堵着口痰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来:“好。”
他于是在老人对面坐下,抽出支香烟递到老人手里。老爷子把烟举到眉毛前认真地看了一下,退还给他。
“我是来报案的。”
“您说吧。”他自己把那支烟抽着,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式。
“你说说,有姐夫跟小姨子动手动脚的吗?不地道!我早看他小子不地道!”
大概是件桃色事件,他想。并准备耐着性子听下去。他了解这些老人,他们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可他们眼光敏锐经验丰富,好人坏人他们一目了然。他点着头,附和着老爷子愤愤不平的诉说。
“媳妇坐月子,让小姨子来做伴儿。好嘛,一背着媳妇就逗小姨子,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他说。
“对,不是东西!”老爷子忿忿地,“这回好了,出了人命了!冤!那孩子死得真冤!”
他的心扑通一下子,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说是自杀,我就不信!花朵儿似的孩子自杀?准是他害的!”
他预感到了,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抓住老人鸡爪子似的瘦手,“谁?您说的是谁?是蔡春红?”
“是!是小红!她让她那个混蛋姐夫给害了!”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他抓起电话就拨通了治安科。那小个子科长听了他的讲述沉吟了片刻,冷冷地说道:“绝对是自杀。”
“你是不是来一趟,听听揭发人的话?群众的眼睛是亮的……”
小个子笑起来:“得了伙计,大热天别没事找事儿。那个姐夫我了解了,昨天下午他在单位,没有作案时间。”
“可现在群众有揭发,这就是疑点!”
“那你去调查调查吧,这天老坐着也生痱子。”
这个家伙!他气得笑出来。
他又把电话打回刑警队,布置人分头工作,一路去了解蔡春红的家庭情况和在校表现,一路去火葬场通知尸体暂不要火化。他知道兵贵神速的意义,他希望现在还不晚。、从老爷子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中他已经多少了解了蔡家的情况:老两口就俩女儿;大女儿嫁给王铁林住在老爷子同院一间南屋;老两口和小女儿春红住在胡同东口的另一处房子里。春红活泼可爱,有点“疯”,可是个好女孩儿……
“她扎短小辫儿?”他突然问。
“不,长头发。现在的丫头不都兴留长头发吗?”
他脑海里的女孩儿形象仍然是模糊的,只是短辫子换成了长发。那长发在他眼前飘动,飘出许多疑问和惆怅来。
“您放心吧,如果她是被害的,我们一定查清楚,把那害人的东西抓住。”他对老爷子发了誓。
4
傍晚的时候他和小个子治安科长在江边的饮食店喝啤酒。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江水懒洋洋地在他们面前流动。一群光屁股孩子扑进江去,江水只是慢吞吞地淹了他们的身子却连个浪花都没有。
他们也懒懒地坐着。
蔡春红的话题他们都回避着,而只把友谊的微笑摆到桌上,尽管彼此都知道今天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你媳妇快生了?”小个子问。
“快了。小枷板儿就要套上了。”他说。
“是啊,养个孩子不容易。”小个子感叹着。他有一对儿双胞胎儿子,那是一对儿小希特勒。
“是不容易啊,蔡春红让她父母养了16年,却落了如此下场,她父母会有多伤心?”他鼓足勇气把话拉到正题上。
小个子把眼光埋进啤酒。
其实他们都知道要谈的一切。今天下午蔡春红自杀之谜已成为分局上下议论的话题。分局长已经听取了他的汇报,同意了他的工作布置。蔡春红的尸体已经从火葬场的焚尸炉前拉回了法医室,并已经解剖。解剖结果表明,16岁的蔡春红已怀孕3个月……
他在解剖台上第一次见到了那女孩儿,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她已是一堆冰冷的肉。当法医的手术刀划开她白嫩的皮肤时,她就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无法叙述的东西……生活就是这样残酷。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解剖台上的一切,他无法忍受那一切,他觉得自己的心被那血淋淋的一切所点燃,烧成了一堆痛苦而愤怒的焦炭。他此刻已不能不去把这件事查到底了。
“伙计,说话呀!难道你还真生我的气?”
小个子放下酒杯,一本正经地说:“我佩服你的敏锐和一查到底的韧劲儿。可是,即使查出蔡春红怀孕也无法证明她不是自杀。因为怀孕而无脸见人也是自杀原因嘛,我认为怀孕更证明了她是自杀。”
“我没和你争论自杀还是他杀,我只说她可能自杀也可能他杀。怀孕证明这里面有个男人,他也许是真心相爱的情侣也许是玩弄女性的流氓。查清这一切不是咱们的责任吗?”
小个子又把自己埋进啤酒。他知道小个子是同意自己意见的可感情上又接受不了。小个子是个很自尊的人。
“你怀疑这个男人是那个姐夫王铁林?”
“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要证据。”
“那我可能告诉你一些情况。王铁林今年28岁,是个会计,在工作单位表现不错,正争取入党。他和蔡春红的姐姐蔡春英感情不错,有个男孩儿刚出满月。他昨天出事的时候确实在单位,可以有三个人证明他在算账。他们单位有个女会计因为和丈夫离婚精神恍惚弄错了一笔钱……”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调查过他了?”
“你以为我们治安科是白吃饭的?这些年我们通过治安事件破的案子少吗?”
“你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