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体育教师一走进刑警队办公室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因为他看见那送电报的小伙子正倚在桌旁哗哗地摇着大蒲扇;而桌边那个几分女气的小伙子他也见过,当时这小伙子在麻将桌上玩得挺利索。体育教师觉出自己是一只早已落网的家雀儿,索性不再挣扎。
“我可以告诉你们,孩子是我的,可我没杀人。我是流氓,可流氓不一定有胆子,对不?”
说的几乎和那位会计一模一样,却多了几分流氓式的坦率。他盯着体育教师,盯了足有三分钟。
“确实不是你杀人吗?”
“确实不是。蔡春红上体育课磕破层皮儿我都心疼得不得了,我会杀她?”
“为了你的爷爷,也不会吗?”
体育教师的脸刷地白了,又嗖地红了,愣了片刻,他恢复了常态,噗哧地笑了:“你们查得真细……那是我的耻辱,可让我为了个糟老头子卖命我才不干。我干嘛杀她?为了我爷爷?当年是我爷爷欺负她的……这个道理我难道不知道?”
可你强奸了她。和你那个爷爷当年一样卑鄙!
体育教师的脸又红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碎的汗珠:“这……我不是强奸,她没挣扎……我喜欢她。当然,我注意她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儿,我没想到她居然成了我的学生……她漂亮,忧郁,跟林黛玉似的……”
说到女人,体育教师又禁不住眉飞色舞了。
他挥手禁止了赵亦峰的喋喋不休。他在心里分析着对手供词的真假。赵亦峰所说倒也合情合理,然而体育教师这种厚颜无耻太令人厌恶。相比较而言他倒喜欢会计那种痛苦与羞愧交织的感情。也许体育教师也没杀人?可他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
“你怎么认定孩子是你的?”
“我和她……只有三个月前那一次。她找过我,在她死的前几天,她说怀孕了,三个月没……所以,我知道那孩子是我的。”
“你当时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人工流产呗,我这几天正找人,可没想到,她……自杀了。”
“她自杀那天你在哪儿?”
“那天我没课,”体育教师扭捏了一下,“和女朋友在一起。”
“这个女朋友是谁?叫什么?在哪儿工作?”
“她叫彭丽,电影院卖票的,住……”
“你有多少女朋友?”
这个问题纯属愤怒的指责,与案情无关;可体育教师却答得爽快:“三四个吧……不,有的只是萍水相逢。”
体育教师说完,立即感觉到六道轻蔑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冰淌着。他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心脏在胸腔里撞动出一些慌乱的节奏。赵亦峰是不懂得羞耻的,就在此时此刻他仍然隐隐觉得自鸣得意;可他也明白,假如厌恶的情绪左右了面前的三位刑警,自己绝没有好果子吃。他直觉地认为该说实话,可实话说多了又让人家讨厌,于是他才慌乱。体育教师究竟没吃过公安局的饭,不明白在预审台与小板凳之间的问答该有多么大的学问。赵亦峰又出汗了,好在天气闷热出汗亦属正常,不会引起多大怀疑。
体育教师和侦查员们都沉默。窗外的柳树枝上有蝉在单调地吟唱,预报着一场雷雨的来临。天边,乌云正酝酿着,满脸是一种做作的深沉。
体育教师用手抹了一把脸,于是汗水在他的手心里凝成一个小水洼。他看着这水洼,愣着神,忽然开口改换了一种腔调。
“五年前,我回到这儿……走到爷爷的家门口正碰到民警把他押走。我躲在看热闹的人丛里,我看见了他他却看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恨他,可又恨他,也许……应该说一会儿恨他一会儿不恨他。我认为他使我丢了脸,可他也许活得挺快活……我记住了蔡春红。当我在我的学生名单里看到这个名字时吓了一跳。我调查了一下,认准果然是那个小丫头,我就起了邪念……”
他半仰在椅子上,听体育教师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讲述着。他感觉到自己一事无成,他意识到体育教师没有杀人。流氓的诚实往往是惊人的诚实,叫人瞠目结舌,可不能不信。那么,自己真的失败了吗?
突然,窗外响了第一声雷。
12
当天晚上,他冒着倾盆大雨去医院看妻子,提了一暖瓶鸡汤。妻子脸色苍白,紧张得象特务接头似的小声告诉他:“动得越来越厉害啦!十有八九今晚就得上产房……”说着,又一阵抽搐,脸上滚着汗珠和复杂的期望。
他真没想到生孩子是这样痛苦,他几乎后悔自己竟让妻子怀了孕。他抓住妻子冰凉的小手,把案子带给他的苦恼在一瞬间忘了个精光。
然而妻子却没有忘。阵痛过去,妻抬起汗淋淋的双眸,柔声问:“你忙吗?那案子,那自杀的女孩……弄清了吗?”
他感动了。他了解妻子和所有刑警的家属。他望着妻子,此刻只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妻子听着,过程中又抽搐了两次,但仍然专注。听完之后,她说:“你怎么没找那个男学生?”
“没用。我早查过,转学之前他们之间已经淡了,一个胖乎乎的丫头告诉我说马恒不再和蔡春红好了。而且事实上转学之后确实没找过蔡春红。”
“你真相信他们没来往?”
“那是事实。”
“别逗了……哎哟!又动了,好疼……少男少女的态爱尽管阴晴多变,可那是最动情最投入最刻骨铭心的……一个人的初恋,那多么难忘,多么美好……”
妻的脸泛起红晕,眼神里有一种陶醉一种迷离。她不再象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却仿佛恢复了豆蔻年华。他盯着妻子,心里暗暗嘀咕是不是妻子想起了的16岁?
“你们男人呀,太粗……要不就太坏!你怎么不想想,会计、教师、同学,三者之间那丫头会真跟谁好呢?”
他心里动了一下:“到也是,可……”
那种遗漏了什么的感觉又突然出现了。是的,他确实遗漏了一点什么,这一个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清晰。那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仿佛是谁顺口说出来的,他想不起来。他仿佛在雾中摸索,他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可总也摸不着……
妻子这会好象不那么疼了,她微微侧过滚圆的肚子,象在学校里启发她那些刚擦干净鼻涕的一年级小学生:“你想想,蔡春红在临死之前——我们不管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她会最想谁呢?她会把心里的苦向谁说呢?特别如果她是自杀的话,她会把遗言留给谁——”
“你等等!”他突然大叫,把妻子吓了个激凌。他跳起来,在病房里转来转去,象个精神病人似的指手划脚喃喃自语,以至于把进门来的护士吓了一跳。
“怎么啦怎么啦?这是谁?”
“我爱人,他……”
“你爱人,他有病?”
他似乎没看见花容失色的小护士,欢呼一声扑到妻子身边:“亲爱的,谢谢你!这回我都想起来啦!蔡春红在喝敌敌畏之前去过一次邮局!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我遗漏了什么!我真他妈笨!真的!”
他抓起雨衣,冲出门去。一眨眼的功夫又折回来;“亲爱的,别害怕,好好生咱们的儿子,我马上回来看你!”
说完,他箭头儿似的窜出去。
妻子愣了一阵,拍着床边哭出来,“我真是的,我跟他说这些干嘛!”
13
中学生马恒是个瘦得象豆芽菜一般的男孩子,眉宇间不知为什么总有几分女孩儿的羞涩。这位学生和刑警队长在公安局门前相遇的时候撑着一把黄色的晴雨伞,伞下面眼镜后面是一对躲躲闪闪的眸子。他一碰到这对眸子就断定这是马恒,仿佛是心灵感应,或者还是感觉。
“你是来找我的?你收到了蔡春红的一封信,或者是一个邮包,是不是?”
“是……是的。我对不起她……”中学生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了。
“你……进去说吧。”
刑警队办公室对中学生似乎有种震慑力,他畏畏缩缩地瞄着警棍、手铸、案情记录本、电话,悄悄地选了一张墙角的椅子坐下。当一杯热水送到面前时,中学生抖了一下,仿佛受了惊的鸡。
“讲吧。”他在中学生对面坐下,卷着被雨水打湿的裤角。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知道案情即将大白,自己慜觉的对错也将得到印证。这起似乎从大街上捡来的案子使他烦恼,使他感到厌倦。
“我对不起她,”中学生又开始了他的车轱辘话,伴随着窗外的单调雨声,“她说过她爱我,尽管老师不让我们男女生之间……早恋。我也喜欢她,真喜欢,真的。可,可……她让我那个……我不同意。她告诉我很多人欺负她,问我还喜欢她不?我说,我说,不知道……”
“你为什么说不知道?你不应该说不知道……”
他说,自己觉得自己语气干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累,很累。不知道妻子生了没有?他突然想。
“是的,现在我明白了……正是因为我说不知道才害了她……我当时干嘛这么说?我真混!她是个好女孩儿,可那一瞬间我怎么了?当时她哭了,说她失望极了,就走了……”
“那是哪天?”
“她自杀的……前一天。”
“自杀!你说她是自杀?”
“是的。她寄来了她的日记。因为是桂号寄的,所以我今天才收到……我念念……这是她死那天写的,是遗言……”
“那……甭念了!”
他最初的感觉、最初的判断完全错了!他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悲哀的画面:美丽的少女,绝望而平静的神情;把敌敌畏倒进杯子也许还掺了点白糖,然后一饮而尽……敌敌畏瓶子藏到什么地方——是因为恨占便宜的姐夫而故意藏的么?然后毒性发作,美貌在痛苦中扭曲了,青春在死亡面前呻吟……她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吗?她难道就这样命苦吗?
中学生把日记本轻轻放到桌子上。那是非常普通的绿塑料皮本子,下角印着一种俗艳的花;爱幻想而又拮据的中学女孩儿们最爱用它……他愣愣地盯着这本子,突然从心底泛起一种厌恶;他抓住中学生那湿漉漉的手,冷然说道:“你是个帮凶,知道吗?”
中学生避开他的眼睛,嘀咕道:“我……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可是”
“可是你就是接受不了!”
他突然在心里问自己:假如你遇到这种事儿,假如你心爱的女人过去……你接受得了吗?
他象中学生那样的颤抖了一下。
14
小个子治安科长睡眼朦胧地被他从值班室的木板**揪了起来刚要开骂,瞥见他的脸色,把肮脏语言咽了回去。
“干什么?”
“喝酒。”
五瓶啤酒,一包太阳牌锅巴,还有一听凤尾鱼罐头。
“疯了?”小个子咕噜了一句,咬开啤酒瓶盖子。
“你对了。”他灌下一瓶啤酒,长吁一口气,把那案子颠三倒四地讲了一遍。
小个子边吃边严肃地听,听完之后极郑重地宣布你没错。”
“你说什么?我没错?”
“是的。你说这案子后面有阴谋有罪恶,事实证明有。”
“可蔡春红确实是自杀!”
小个子象个哲人似的不再说话,挟起一条凤尾鱼细细吮咂。他想了想也不再追问,还用问吗?
“你说,为什么一个女人,一个纯洁的女孩子遭受了不幸之后在人们眼睛里就变了?就变得比那使她不幸的人还坏?仿佛是她犯了罪!那个当姐夫的会计,那个当老师的流氓,还有那个没骨头的学生;甭管他们谁好谁坏,谁人品不错谁道德败坏,都把那丫头看成邪物!她怎么了?她招谁惹谁了?啊?”
“你喝多了。”小个子不动声色说。
“我没喝多!我觉得这案子窝囊,这丫头死得冤!”
“封建意识嘛,女人是附庸品。”
“男人是什么?”
“男人?男人就是男人。”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争着把最后一瓶啤酒均匀地倒进各自的杯子里。泡沫沙沙地飘飘扬浮着,散发着啤酒的苦涩和清香。雨停了,只有潮湿漫进屋来,挟带几分凌晨的凉爽,又仿佛预示着又一个闷热暑天的降临。大自然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运转着,极贫乏而又生机勃勃。
“你他妈半夜把我喊起来研究男人与女人,真困死了。”小个子打个呵欠,点上一支烟,“别瞎琢磨了,咱们整天接触生与死,接触黑暗与罪恶,看到的还少吗?”
“我只是突然觉得女人太难了,而且……”
电话突然响起来,他打住话头去接电话;半晌,不吭声。
“怎么了?又有案子?”小个子问。
他脸上突然暗淡下来,幽幽地说我媳妇生了!一个女儿!又白又胖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