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一、係列小說 1.紅螞蚱、綠螞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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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飄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泰戈爾

已是久遠的過去了,總還在眼前晃,一日日篩漏在心底,把久遠墜墜地扯近來。便有一首小小曲兒在耳畔終日唱:雲兒去了,遮了遠遠的天。在遠遠的天的那一邊,有我姥姥的村莊……

於是,我記得:在住著姥姥的村子裏吃飯,是不用打飯錢的。

隨你走進哪家院子,叫聲老舅,便有漢子親親地迎出來,罵聲鱉兒,不消你再說,一準有好東西管你吃。幾多的舅喲!老兒小兒,都要你喊。除非你罵他:“舅、舅,打一鞭,屙一溜。”他笑。該叫還是得叫。兒時,在姥姥的莊子裏,捧著鄉下孩子的小木碗,我就這樣一家一家地吃遍全村。吃了,和小小的“老表們”滾在土窩裏脫土饃饃,木碗兒扣出光光圓圓的一坨、兩坨、三坨……撒一泡熱尿,那“饃饃”碎了,又脫。

哦,我童年的小木碗——

狗娃舅

嫋嫋的炊煙把村子罩了,天終於暗下來。坡上還映著一線紅,那紅亮得耀眼,倏爾又淡,又灰,接著是極刺的一躍,紅極了半個天。風起了,颯颯的。卸套的驢兒在坡上打滾兒,沾著尿腥的熱土灰灰地**開去。那亮不情願地暗下去了,殘燒著鑲著灰邊的餘紅。於是,坡上晃出一隊割草的孩子,全赤條條的,一線不掛。遠遠,極像被風吹的草兒押送的一隊泥丸。那打頭的背的草捆極大,小垛兒一般地緩緩滾來,仿佛草也成了氣候。近了,你才能瞅見那埋在草裏的小頭。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兒馱了草動,倒疑是成了精氣的草搡著孩兒走。這打頭的,便是狗娃舅了。

多年之後,每當我眼前出現那個灰色的黃昏,一個極大的滾動著的草垛,一個圓圓的盛滿了汗垢的肚臍眼,一雙小拇腳趾有著雙指甲蓋的腳丫,便一同朝我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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