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二、中篇小說 1.黑蜻蜓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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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姐特意給我烙了油饃,煎了雞蛋。可她吃的還是黑麵餅餅,餅裏卷著兩棵小蔥,吃得很香甜。她說:

“我愛吃餅子。”可我看出來,二姐家的飯仍是分了三種的(她把姥姥家的傳統帶來了):我吃的是油饃(油饃是鄉下人待客的飯食),孩子們吃的是白麵烙饃,隻有二姐一人吃黑麵餅子。她一生都吃著黑麵餅子。

我抬起頭來,一下子就看見了掛在房梁上的點心匣子,空空的點心匣子。竹籃還在呢,點心匣子還在呢,鋼蛋卻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趕忙低頭吃飯。

吃過晚飯,就見二姐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忙著,涮鍋涮碗、喂豬喂雞……待一樣一樣都忙完了,天已黑透了。這時,二姐連口氣都沒喘,就又掌上燈,一盞小小的油燈,在那架老式的織布機前坐下,“咣當咣當”地織起布來。她織的是一種花格子土布,織好就在鄉下賣。

我坐在二姐鋪好的床鋪上,靜靜地看二姐織布。二姐背對我坐著,我隻能望見映在牆上的一個巨大的黑影兒,黑影兒裏跑著一個梭子,那梭子像魚一樣來回遊著,“哐”一下東,“哐”一下西;“哐”一下東,“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著我綿綿的思緒……

我知道這架老式織布機是姥姥的遺物。姥姥死後,二姐就把它拉來了。它已是很古老了。聽說姥姥的姥姥在上麵坐過,姥姥的母親在上麵坐過,姥姥又在上麵坐過……現在是二姐坐在上麵,繼續彈那“哐當、哐當”的聲響。那聲響很單調也很陳舊,細聽去還有啞啞的“吱吜”聲伴著,就像一個渾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覺得有什麽流過來了,緩緩地流過來,把那“哐”聲像穿珠兒一樣地連綴在一起,就有了聖歌般的肅穆。那音韻啞啞的,仿佛老人一邊在唱搖籃曲,一邊輕輕搖拍著嬰兒。那和諧從一下一下的節拍中溢出來了,歡歡地、溫柔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