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2.無邊無際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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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的好運是三十六年前開始的。

三十六年前,國光榮誕生在大李莊村那堆還未燃盡的草木灰上,頭衝著一篷熊熊燃燒的豆稈火。

那是五更天,穎河墨一樣地流著,夜氣緩緩地從樹梢上掠過,崗上的柿樹晃著油緞一般的黑亮,古老瓦屋的獸頭猙獰地斜刺夜空,老牛的倒沫聲早已住了,狗們還在酣睡,遠遠近近是一片寂然的靜黑。倏爾,誰家的公雞叫了,那一聲長鳴嘹亮而遙遠,喚醒了天邊的一點點魚肚白,那白漸漸地漫散開去,透出了桔紅色的亮。大地漸灰漸白,一條條灰帶一樣的土路從村莊四周蜿蜒而去,土路上新濕著隔夜牛蹄的印痕。小風從遠遠的天邊刮過來,輕搖著場邊的垛。於是一聲陳舊的咳嗽響起,把那一抹遙遠的亮光釘在了瓦屋的紅辣椒串上。這時候,國的娘覺得不對勁了。懷孕已九個多月的國的娘匆匆下床,趕緊往屋後的茅坑跑。她緊跑了幾步,隻聽“忽啦”一聲,一股腥熱的氣味從褲襠下竄出來,羊水破了。國的娘在鑽心的墜痛中喊著:“天爺,天爺呀!”又折回頭踉踉蹌蹌地往灶屋奔。國的娘堅忍地跨進灶屋,半躺在地上,慌慌地把灶裏的灰扒出來鋪在下身處。九月天,風是很涼的,躺倒在地的國的娘陷凍了將要出世的孩子,再次忍住腹疼起身,把一小捆點燃了的豆稈火續接在那片攤開的草木灰上。國的娘就這樣頭枕著灶屋的門坎躺在那片草木灰上,用一聲聲無助無援的痛苦的呻吟去迎接那個偉大的時刻。

在國的艱難的誕生中,國的娘曾經昏過去三次。每次從冷風中醒來,國的娘都勇敢地呼喚著:“快吧,快吧,兒呀,我的肉肉哇,快點吧!……”在娘的掙紮呼喚聲中,國的頭隨著血水慢慢地滑出來。當國的身子還在娘肚裏的時候,鋪了草木灰的黑色大地已接受了他那小小的頭顱。於是,在國的身子還未落地之前,就聞到了混著血水和草木灰的泥土的氣息。那時候因為國的娘幾經掙紮移動,使國那慢慢滑動的頭正對著灶口,而灶裏的豆稈火也已燒到了灶口,流淌的血水雖然阻止了火的蔓延,可國的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動,滑動……當國的娘再次醒來時,她已著實感覺到了腳邊的灶熱!為了不讓灶口的豆稈火傷了孩子,國的娘做了最後的掙紮。她的兩隻腳頂在灶角處,身子一點一點地向上移動,以致於半個身子都枕在了灶屋的門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