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腰上這吊腳樓黃葛飯店被巨掌般的樹冠遮掩,一片濃蔭。踩著嘎吱吱響的淩空木板樓梯迎接食客進店,店內一應笨拙的原味木質桌凳,散發出山林特有的馨香,見之嗅之便食欲大開。散座有幾桌虎吃豪飲的食客。臨江的餐桌位置極好,窗外是一幅畫:八月的肥碩的雙江流水托舉著房屋鱗次櫛比、梯道迤邐蜿蜒、綠蔭叢叢的山城,仿佛一艘蓄勢待發的巨船。等待朋友的穿短袖夏布對襟白襯衫的寧承忠坐在這餐桌前獨斟自飲,看著那欲走難行的“巨船”,心想,這城是巍然永固的,這江是奔流不息的。做人就得要有這城的硬氣這江的豪放。抹狼臉齜牙笑,禿頂在天光裏泛亮。官帽是不戴的了,人是不能耙軟的,老子要活得自在逍遙活得更好。山林把熱氣吸走,硬還是涼快。不論啷個說,南岸就是比城裏頭涼快。想起當年他與雪瑤成親時的遺憾與快慰,遺憾的是他不得已當了上門女婿,快慰的是南岸夏無酷暑,空氣清新,有山村之僻靜,無城鎮之喧囂。
寧承忠喝了口白沙燒酒,辣嘴燒心,覺得現今的南岸是沒得以前涼快了。就看蜿蜒的江岸,停泊有法美日德等國的數十艘艦船,海關、領事館、兵營、洋行、教堂、倉庫、俱樂部、酒吧沿岸可見。靠江的那幢三層直簷瓦屋是美國領事館,那幢洋房子是英國隆茂洋行,那是美國羅森倉庫,那是日本水兵俱樂部,那是法國吉利洋行。啊,飯館下麵這重簷牌樓是“立德樂洋行”,已是人走樓空。去過西國的二弟承業給他說過這些房子,啥子古羅馬立柱、牛排式窗欞、鏤空花磚牆、哥特式建築等等:“大哥,你是沒有去過西國,卻是見到了西國,這裏就是微縮的西國。”寧承忠喝酒,覷眼看那邊的餐桌,有幾個黃頭發白皮膚藍眼睛的高鼻子洋人在喝酒吃菜,看穿著,有軍人、商人和政客。承業跟他爭執過,說:“大哥,你未必喜歡南岸的封閉、落後?不論你認不認可,南岸現今是被你所說的洋禍水攪亂囉。”大兒子繼富是這麽看的,南岸興起的國際商圈有利於東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南岸是眼觀世界走入世界的窗口和大門。雪瑤和笑霜同意繼富的看法。變了,一切都變了。這僻靜之地成了洋人、官紳、兵痞、袍哥、三教九流聚集的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