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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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大院下院大曬壩這黃桷老樹每年落兩次樹葉,秋天落葉是為了剩下的樹葉活下來,春天落葉是為了新生的樹葉長出來。又一個春天了,還在落葉的黃桷老樹長出許多嫩生的葉子來,天光映襯,似一點點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珍珠翡翠。

寧承忠在樹下看樹葉,習慣地摸身後發辮,沒有辮子了,辮子被笑霜剪了。瘦削的狼臉上,高鼻梁愈加突出,爬滿麵頰的皺紋如江流的道道漩渦。耳輪薄而透亮,看得見纖細的血管。目光依舊豁亮,兩眼澄如靜水。走的走了,在的都忙各自的事情,這鬆鶴居裏就他一個人了。孫兒女們被各自的父母領走了;忠心耿耿的趙管家不願意走,要留下照顧他,他苦勸了他走,付給他了足夠的錢,說他該回老家享清福了。這鬆鶴居還是有人來,兒子、媳婦、孫兒女、鄒勝夫婦都不時來看望他,二弟承業也偶爾來坐坐。來得勤的是喻笑霜。

嗨,這個笑霜,去年早春的那日,約他去磁器口古鎮會麵,不想他被蜀軍拉進那竹棚,被她剪了發辮。他二人出那竹棚後,春陽已經西墜,天光暗淡。喻笑霜領他順了磁器口水碼頭陡峭的石梯下行,到江邊沙灘漫步。舟船少了,嘉陵江水靜靜流淌,白瓷般的夕陽看著他倆,將他倆的影子拉得老長。喻笑霜凝視銀波,說:“你還記得當年的那個黃昏不,我往這江水裏走。”他點頭:“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她笑:“那天的暮色如夢,你在那黃桷樹下噴酒氣說傷人心的話,說我倆隻能是兄妹,我就往江水裏走。你攆來說對不起,我把頭埋進江水裏,抬頭時,淚水和江水混雜。我說我不會輕生,我還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的小妹。”他點頭:“我記得,記得你說的這些事情。”早春的暮風冷涼,利颼有力。靠江邊走的她挨攏他走,為他擋江風:“我說要在這裏給你說件大事情,曉得是啥子大事情不?”他心跳,有預感:“你還沒有說,我不曉得。”“承忠哥,你是裝傻呢。咳,我們都這年紀了,就不轉彎抹角了,叫你到這裏來故地會麵,是我要說心頭話。”“你說。”“去掉承忠哥的那個‘哥’字。”“就這事?你不是一直叫我承忠哥或是承忠的麽。”“是恁個的,可我此時在這裏說的意思不一樣,不說風花雪月,說實在話。雪瑤姐已經走了,你不能總一人過,你得有個伴,我來伴你。”他聽了一震,盡管有預感,還是突然:“這……”“你怕對不起雪瑤?可你是曉得的,雪瑤姐待我如親妹妹,有我照顧你,九泉之下的她是不會責怪的。”他默默靜聽。“我聽說了,雪瑤姐的二哥吞金自殺了,他那鹽場徹底垮了,債主催交鬆鶴居那房子了。是,盡管你現今無職無業,可有你兒子、媳婦和承業資助,日常花銷是不愁的。可你的總不能居無定所吧,你的生活起居總得有人照顧吧。我們結婚後,你就去武家山莊住,我比你小十多歲,身體又好,會照顧好你的。”他聽著,血液撞胸:“笑霜,謝謝你!這……”“這啥?怕人家說你又當上門女婿?嘻嘻,當過一次再當一次又何妨?”“倒不是這事,我得給晚輩們說說。”“應該。我現在要你回答,你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笑霜,你是曉得我的心的。哦,那個,那個米勒,他……”“他是他,我是我。你不是不許我嫁給洋人麽?”“米勒一直在追你。”“這不假。米勒說,愛沒有原因,也許沒有結果,而愛永遠存在。他是向我求愛銘誌,倒也是我的心聲。你曉得不,我一直在罵你,寧承忠,你個狼臉模樣的家夥,是要折騰我一生呢。”她說,抹眼睛,“你曉得不,我們寧喻兩家祖上就有淵源。”“真的?”他問。“真的。我也是才曉得,不久前,我去萬靈鎮探望二爸二媽,無意說到你高祖母寧徙,他們都好激動,說是全虧你高祖母的父親寧德功救了我高曾祖父一命,否則,我們喻家就斷後了。我高曾祖父的兒子叫喻達,他官升至重慶知府……”說了寧喻兩家祖上恩情之事。“啊,喻達是你高祖父!”他感動:“他可是個好人,是個大清官,他鼎力支持我高祖母寧徙置業發家……”也說了他知道的寧喻兩家祖上情誼的事。兩人都感歎。她盯他,說:“米勒說愛沒有原因,我說呢,愛有緣分,我兩個該走到一起了。”他點首,看她:“笑霜,我老了。”“我也老了。”“你不老。”“謝謝你這麽看我。”“笑霜,我……雪瑤她走還不到三年。”“你?行,也罷,這麽多年我都等了,不過是再等兩年多,就這麽定了,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