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又名,一代風流

四六 過五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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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盛夏之夜,廣州三家巷裏,何家的大媳婦陳文娣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那墊著的“嗎辰”藤席像燒過的金屬薄板,那掛著的珠羅輕紗帳想一個密不通風的大罩子,那平時陰潤清涼的臥房如今像輪船上的鍋爐一樣。最可恨的,是何家二少爺何守義和他的豬朋狗友羅吉、林開泰、郭標幾個人在第二進神廳裏打麻將,那劈劈啪啪的聲音像一顆顆的子彈打進她的腦子裏,半分鍾都靜不下來。那羅吉,她是早就知道的。那林開泰和郭標,二娘何白氏房裏的使媽阿蘋這兩天才告訴她,一個是南關青雲鞋鋪的少東家,一哥是河南濟群藥鋪郭掌櫃的侄兒,都是周炳的對頭,不知怎麽的就跟何守義、羅吉這些人攪拌在一起。陳文娣忽然想起,她從前的小叔子的對頭竟成了如今的小叔子的酒肉朋友,真是天造地設,令人慨歎。她的丈夫何守仁自從當了南海縣的教育局長,每天晚上都得出去打牌應酬,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不回家,而小叔子就是怎樣吵鬧,她做嫂嫂的也無權過問。左思右想,心緒不寧,她索性穿起旗袍,拿起鵝毛扇,走到大門外石頭長凳上去乘涼。

三家巷裏冷靜沉寂,隻有小蟋蟀一聲、兩聲地點綴著。陳文娣四麵張望,竟找不到一點寄托。天空呆板,星星不亮。枇杷不但開了花,而且已經結了果,如今隻剩下空枝空葉。白蘭花也早已開過,如今都謝去了。周家二姨爹坐了牢,周金早已死掉,周榕去了香港,周炳去了上海,如今隻有二姨周楊氏一人在家,看那大門緊閉,燈火全無,竟是奄奄一息,毫無生氣的模樣。陳文娣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自己娘家門口,趴在鐵門上往裏望,也隻是一片寂靜,既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那花圃裏的各種異卉名花,如今都雕殘零落,東倒西歪。她抬起頭往樓上看,見陳文雄、周泉的住房裏也沒燈光。大概她哥哥還沒回來,周泉又懷孕八九個月,快要臨盆,一早就睡了。她倒退幾步,重新坐在石頭凳上,想起三年之前,這裏是何等熱鬧和興旺。那時候,一個個青年人都是龍神馬壯,氣吞牛鬥,爭論起世界國家大事來,都是口若懸河,當當不斷,慷慨激昂,誰也不讓誰。又想起七年之前,這裏是何等神聖和甜蜜。那時候,這裏曾經發生過多少純潔的盟誓,曾經發生過多少迷人的幻想。太陽隻照耀這裏,月亮隻撫慰這裏,一提到“三家巷”,就使人感到興奮、戰栗、幸福。那時候,不可能想象這裏會出現麻將牌的聲音,更不可能想象這裏也有那麽一天,會除了麻將牌的聲音之外,其他竟一無所有。陳文娣想到這裏,隻能恨恨地咬著嘴唇。不知已經到了什麽更鼓,那牌局完了,消夜也吃過了,林開泰和郭標醉醺醺地從裏麵鑽了出來,這周圍才算開始清靜。陳文娣覺著頭昏腦漲,渾身麻痹,連忙跑回家裏,關上大門,摸黑走進臥房。她揭開珠羅帳,和衣倒下,便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