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又名,一代風流

六 枇杷樹下

字體:16+-

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夏天的一個晚上,鐵匠周鐵和他的兒子周炳在自己的門口乘涼。周炳對他的父親說:

“爸爸,從昨天起,我就滿了十四歲了。什麽時候我才能夠回學校裏去念書呢?”

爸爸歎了一口氣,很久很久都沒有開腔。他在想,“是呀。這小混蛋是該念書了。可是我拿什麽去給他念呢?明天買菜的錢還不知道在哪兒哪!”天氣真熱。巷子裏沒有一點風。熱氣像針似地鑽進毛孔裏,像煮熱的膠塗在身上一樣,隨後就淌出汗來。周鐵坐在巷子北邊盡頭一張長長的石頭凳子上,周炳也躺在這張長長的石頭凳子上,一棵枇杷樹用闊大的葉子遮蓋著他們,使得巷子當中的街燈隻能照亮周炳的半身,照不到他的**的,壯健的上身和他的整個臉孔。沉思著的鐵匠周鐵的整個人都躲在樹影裏麵,好像他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似的。周炳留心聽著他父親的回答,可是什麽回答也沒有,隻聽見他父親時不時用手輕輕拍打著蚊子。他知道父親很為難,就使喚一種體貼的,差不多低到聽不見的低聲說:“爸爸,別像往時一樣老不吭聲。你說行,咱明天就到學校去報名,還不一定插不插得上班呢!你說不,我明天照樣回到鋪子裏開工。”父親還是不開腔,隻用他那隻粗大的,有肉枕子的手撫摩著兒子那剛剛剃光了的腦袋。他的眼睛已經淌出眼淚來了。但是他怕兒子知道,不敢用手去擦。他的手在輕輕地發抖。周炳立刻感覺出來了。他說:“怎麽啦,爸爸,你冷麽?”周鐵叫他一問,問得笑起來了,說,“小猴子,你冷不冷?把我熱得都快要跳海了。混帳東西!”說完一連吸了兩下鼻涕。周炳全都明白了。他說,“算了,算了。我又不是認真要上學。明天,我還是回到鋪子裏去開工。老板說過,明年起就給我算半工的工錢。這也好。”周鐵突然生氣了,說:“哼,半工的工錢,那狗東西!你什麽地方不頂一個全工?”說到這裏,又不往下說了。周炳頭枕著兩手,望著黑黢黢的樹頂出神。樹葉紋絲不動,散出番石榴一樣的香味兒。他透過葉縫,偶然可以看見一兩顆星星在眨眼兒。老鼠在石凳旁邊,唧唧啾啾地鬧著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