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山文集(第八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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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走了以後,楊承榮卻單獨轉回來,口稱要找他的手套。手套找著了以後,他順便跟周炳約好星期天早上到胡杏那裏去,他準備仔細地給他檢查一下子胳膊。後來他又匆匆告訴周炳,自從他去了前方,這一年多來何守禮的情緒很不正常。因為那天沒有時間詳談了,就約好以後有時間再仔細地談一談。周炳望著他那張平時談笑風生的孩兒臉,看見他露出一種極不愉快的神氣,也就不好再追問,隻是滿腹狐疑地點點頭。這整整一個下午,周炳一直在捉摸著何守禮的問題,他完全弄不清楚何守禮為什麽會鬧情緒,他決定明天早上去曹店區一鄉看看何守禮,跟她仔細地談一談心。沒想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周炳昕見窯洞外麵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大聲叫嚷道”炳哥,你住哪裏?炳哥,你住哪裏“那聲音又高又尖,簡直叫得左右十幾個窯洞都能夠聽見。周炳連忙趕出窯門外麵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想尋找的何守禮。周炳趕忙把她讓回窯洞裏麵坐下,問道他們大夥兒早就來過了,怎麽你這個時候才來?事兒很忙麽”何守禮撒嬌地扭動著她的腦袋,說“不忙,我一點事兒都沒有,我是有意躲開,一這個時候才來的。你想想看,那麽多人,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我來幹什麽?索性等他們都走了,我再來。”周炳從側麵仔細地看看她,隻見她還是寬寬的前額,秀麗的嘴臉,大大的眼眶,活捷、熱情、嫻娜多姿的神態,跟從前一模一樣,跟一年半以前一模一樣,沒有什麽變動。甚至她的情緒,看來也很好,沒有什麽愁眉苦臉的痕跡。周炳留她一道吃過晚飯,又一同到延河邊上散了散步,然後回到窯洞裏,再給她講一回降龍峪的故事。周炳津津有味兒地講著,何守禮默默無言地聽著,一可是不久就變成一種茫茫然,左顧右盼,心神不定的樣子。周炳講完了以後,還加上一句道,“阿禮,你看,這個事情難死人不難死人!”何守禮過了半袋煙工夫,才平平淡淡地說道“這有什麽作難呢?這種事情,敵後是經常發生的。”周炳說,“我一直到現在還不能夠忘記方虎子端著槍,眼裏不住地淌著淚,但是手指卻沒有摳那個扳機的情景一一是的,我永遠不能夠忘記。”何守禮笑道,“就這個了沒有更好聽的了”周炳說,“這個難道一點都不好昕麽?不一一我想,這件事情包含著許多的意義,它可以說明許多的問題。”何守禮仍然心神不定地說道,“炳哥,你小的時候,三家巷的人都把你叫做禿尾龍,你想想看,禿尾龍進了降龍峪,還不糟糕依嗎斯麽真是不死就算是大命了。”周炳見何守禮對於一樁自己認為驚天動地的單情蔚然無動於衷,覺著很生氣,就閉上嘴巴不說話。何守禮拿起自己的棉帽子,毫無意識地耍弄了一陣子,用帶著一種疼惜周炳、憐憫周炳的口氣埋怨周炳道“炳哥,你年紀比我大十歲,可以當我的父兄,可以當我的老師。你的知識很廣博,你的經驗很豐富,你在政治上很成熟,你經過了很多的戰鬥,也可以說身經百戰,戰績輝煌一一可是,在做人處世上,在趨吉避凶上,在拒禍接福上,你不如我”她停了一會兒,又一口氣往下說道;“你根本不聽好人言,可以叫做百分之百的傻態複萌一一這一點,你可是必須搞清楚。你當孩子的時候,傻裏傻氣的,人人都覺著好玩兒,喜歡你,逗弄你,有些年輕姑娘還因為這一點愛上了你一一這是過去的事情了。你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大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傻裏傻氣的,那怎麽辦呢?人家會說你是蠢貨,是笨蛋,甚至還要說你是個白癡,是個十足的傻子。好了、好了,我就說到這裏,你自己瞧著辦吧。”周炳惋惜地搖搖頭,用一種演員的好昕的嗓子深沉有力地,一節比一節高亢地說道;“可是我在前方看見許多職業的革命家,他們有一個真正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他們不懂得你所說的吉眼凶,也不懂得你所說的禍眼福,他們隻知道鬥爭,隻知道勝利,除此以外,什麽也不知道。”何守禮輕蔑地笑了一笑,用自己的眼睛正視著周炳的眼睛,說;“炳哥,你又在編劇本了。你又在演戲了。我相信,在你編的劇本裏麵,在你演過的戲裏麵,有那樣的人物。可是現在你不是在舞台上,你是站在窯洞的當中,你的麵前隻有一個觀眾,那就是我。”周炳大聲抗議道:“不!那不是演戲,那是真正的現實的生活。那樣的人就在我的身邊,就在我住的山溝裏、村莊裏,其中,方虎子就是一個。多可惜呀!多可恨呀!我帶頭開了槍,他跟著也開了槍,我倆一起犯了錯誤。”何守禮做出一副和解的笑容,說:“好丁、好了,不談這些了,咱們還是來談一談今後的問題吧。我不認識你那個什麽方虎子、圓虎子的,我也不眼你爭論。你說,你現在該怎麽辦呢?”周炳說:“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這次回到延安,來,是,回來治療槍傷的。等把槍傷始好了以後,我當然繼續再幹。一一組織上會安排一切的。”何守禮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道“組織上?什麽都等組織上?一個人就不能主動一點兒”說到這裏,何守禮停了一下,考慮怎麽樣才能把自己的意見正確無誤地表達出來,同時也在揣摩著用什麽語言,用什麽詞匯才能更加吸引周炳的興趣,更加打動周炳的心。她走到窗前,隔著窗紗,望一望慢慢地黑下來的天空,嘴裏自言自語道盧證擻,天都黑了然後又囚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往下說道產依我看起來,就是這麽兩句話個人的生活要正常,革命的工作要選擇。一一難道這是不應該的麽儼周炳要求她解釋得詳細一點兒,她於是又扭動著脖子,繼續往下說道:“我認為,即使是職業的革命家,他的生活也應該眼正常人的生活一個樣子,就是有工作,有休息;有革命,有娛樂;有黨,有國家,有群眾,也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他有硬的一麵,也有軟的一麵他有理智的一麵,也有感情的一麵他有嚴肅的一麵,也有玩笑的一麵。你說一一炳哥,難道這種要棋是不正常的麽”周炳繼續問她道“那麽,你又怎樣選擇革命的工作呢?”聽見周炳這樣。鬧,何:守禮表現得更加自信了,她說:“這個問題就更加簡單了。革命工作有多種多樣,革命家也有多種多樣;一個人有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有不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個人才能能夠發揮的工作,有自己的個人才能不那麽能發揮的革命工作一一這不是可以提出很多選擇的機會麽?”周炳鄭重其事地告訴何守禮道“接通常的情況來說,這種選擇是由組織部門來負責的。”何守禮說:“對呀,對呀,組織部門要負責,但是個人難道就不應該有所考慮麽?反正,大家的前提都是考慮什麽對革命最有利益那麽,個人的積極性也充分發揮一下子,豈不是更好麽”周炳點頭說道:“晤,聽到這裏,我對你的想法算是有了一點了解了,可是還不能說十分清楚,你能夠說得更明確一些麽”天色已晚,何守禮戴起帽子,說要回去了。周炳也戴起帽子,出了窯門外麵,送她一程。他們兩個人默默無言地經過小夜溝、大眨溝,一直到東關才轉向東邊走去。一路上,寒風凜冽,行人稀少,山坡上遠處、近處都閃耀著稀疏的燈光,象天上的寒星一樣。快到曹店區溝口的時候,何守禮終於開口說道“世間上有千裏馬,也有老黃牛,它們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它們都博得人們的稱讚。可是你回想一下,古往今來有多少詩、詞、歌、賦,全都在歌領千裏馬,甚至還有眼千裏馬立碑作傳的!大家對千裏馬都極其讚羨,頌揚不絕。可是,有什麽人,有哪首詩倒歌頌過老黃牛呢?所以,一個人要當千裏馬,不要去當老黃牛,這不是人之常情麽?與從白家坪到這裏,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周炳一直沒有說一句話。聽見何守禮那番千裏馬、老黃牛的議論之後,他仍然沒有做聲。何守禮有點生氣了,說”你怎麽眼杏表姐采取同樣的戰術,一直沉默著,用沉默來做抵抗?“周炳被何守禮逼得沒有辦法了,就低聲地告訴何守禮,他沒有那麽許多想法。他隻是想,等把槍傷治好以後,再到前線去,再立新功,或者說將功補過。何守禮認為他愚蠢到了極點,可是又拿他沒有辦法,於是,哈哈大笑起來道產炳哥,我說你呀,真是一個不懂進退,不知利害,不分好歹一一唉,說什麽好呢?死牛脖子,死心塌地,死心眼兒。”周炳覺著跟何守禮的距離越來越遠,跟她說話越來越困難,就在黑夜中輕輕地攤開兩隻手,仍然保持著沉默。兩個人在山邊小路上哢嚓哢嚓地走著,從半山坡上的村莊裏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聲,從遠遠的山溝裏傳來斷斷續續的野狼嚎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