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山文集(第八卷)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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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捷深沉地,稍為帶一點憂愁地說道“是呀,大生且夫、二姐夫、大頭李他們這些人都身居顯職,負起很大的責任,理應在這才抗戰緊要關頭精神振奮,大有作為才對。不知道為什麽一一如果阿炳所說的情形當真的話,如果用炳這個傻子沒有撒謊的話,一不過我相信,阿炳是不會撒謊的,那麽,他們的精神就顯得十分頹唐了。人又不老,事業又沒有失敗,為什麽精神會這麽頹唐呢儼陳文雄說:“是呀,如果周炳沒有撒謊的話,那麽,他們的的確確是萎靡不振了。一一這也奇怪,為什麽他們會那樣頹唐,可是我一點都不頹唐呢?難道說,他們對他們自己的事業失去信心了麽?可是我不,我一點也不,我跟他們完全不一樣,我對於我自己的事業越來越有信心,事實上,它也是越來越興旺發達。我一往直前,從來沒有時間去想起信心的問題。“李民天又插言道”不錯,大哥,你是那樣一個人。我跟你不一樣,我整天考慮到自己的信心問題,不過最後我還是很有信心。我跟大姐夫、二姐夫、大頭李他們又不同,我的精神一點也不會頹唐。“陳文雄不斷地點著頭,轉臉向周泉說道”小鴿子,你看,這不是完完全全證明了一個真理這個社會上根本不存在什麽階級。難道不是這樣的麽?我是到死那天也不相信這個社會上會有什麽階級存在的。你弟弟周炳老愛談這個階級、那個階級,老愛談什麽階級鬥爭,其實這裏麵根本沒有什麽階級,更沒有什麽階級鬥爭。按照阿炳的說法,我跟大姐夫、二妹夫、大頭李、民天、三妹他們都應該屬於同一個階級,可是,我們為什麽完全不一樣呢?他們為什麽會精神頹唐,而我們為什麽會精神旺盛呢?在阿炳看起來,同一個階級的人本來應該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我相信,如果阿炳當了一個什麽軍隊的司令官,當了一個省的什麽專員,當了一個什麽省的黨部的書記長,他變成一個資產階級了,肯定也會跟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事實不正是這樣的麽?“車子到了南溫泉,他們下車步行,向市街前進。經過橋頭一個茶館以後,他們走上了花溪橋,在橋上賞玩了半天,才繼續往前走去。周泉眼李民天走在前頭,陳文捷跟陳文雄兩兄妹走在後麵。陳文捷望望陳文雄的臉,見他興致很高,就開口說道:“我的董事長,你再給振華紡織廠增撥一筆資金,怎麽樣?一一也不要多,有一兩萬塊錢就行了增加一些資本,我們這個紡織廠馬上就可以開工。“接著,陳文捷對自己所提出來的要求又說了三點好處。她說,第一,這樣做,振華紡織廠一開工,就可以生產一批布匹,拿到市上去銷售,這樣子對於抗戰是有利的。目前,重慶的布匹市場已經很緊張了,有些人都買不到布了。第二,她說這樣一來,對於勞資合作這個理想又可以進一步實現。即便一時不能完全實現,多經過一次努力,總多一點經驗,這也有好處。第三,把資金投在實業裏麵,總比一味子買空賣空更加穩當一點,更加保險一點。投資在實業裏麵,雖然利潤要低一點,周轉期要長一點,但是從穩妥可靠這方麵來看,也是很有好處的。陳文雄聽見他妹妹這樣會說話,說得這麽委婉動聽,也就笑起來了。他一麵笑,一麵走,一麵對他妹妹說道:“是呀,你有一個主張,我始終認為是天才的發明,那就是勞資合作你知道,我是主張沒有階級的,但是當然有勞方跟資方的區別。隻要使他們合作,把這兩方麵的界限逐步地消除掉,那麽,共產黨就再沒有任何的借口了。所以我說,你這一個主意的確不錯。說到咱們的資本嘛,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資本,咱們有的是,沒有在你那個紡織廠裏謀求穩妥的必要。再說,你也容納不下多少資金,也就算不了什麽一回事兒。當然,為了支持。你創辦合作事業,賠點錢也不要緊。我總是這樣想,任憑你去賠錢吧,你也賠不了多少。我在發到香港去的電報裏,把一個數目字更動一下,也就夠你賠的了。“陳文捷歪著身子,在她那高聳的額骨上堆滿了希望,說”大哥,那麽你是答應了“但是這一回陳文雄卻沒有答應,一一說得準確一點,他根本沒有回答。大家在溫泉浴室洗過澡以後,陳文雄感覺著渾身舒暢,十分愜意。他走在全隊人的前麵,從他的腳步的輕快灑脫看來,好象他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突然之間,他擰回頭,對大家說”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閑字的奧妙,怪不得古人把閑適看成那樣高度的享受了。“他在前麵手舞足蹈地走著,後麵跟著周泉、李民天、陳文捷三個人,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高興,都在心裏麵暗暗覺著好笑。後來,陳文雄很想發一點議論,就又興致勃勃地談起珍珠港事件的詳細情形來。他說,日本人集中了多少飛機,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起向美國的艦隊偷襲,炸沉了美國的多少隻軍艦,使得美國的遠東艦隊陷於癱瘓。他認為,這樣一來,美國跟日本就正式衝突起來了美國就沒有法子不參加這一次的世界大戰了。他三番四次地給大家證明,世界上的大事使得他興高采烈的,也隻有這一件罷了。陳文捷表示不同意,她說,美國如果當真眼日本人打起來,那將會有很多人在戰爭中死亡,歐戰的範圍也會擴大。她還說,如果他們大姐知道了這樣的事情,一定非常反對,馬上就要回去向上帝禱告了。眾人都爭著問陳文雄道理何在,陳文雄開頭不說,後來,終於說出來道”珍珠港事變將改變整個世界,日本算是完了,陳家又要發大財了。”。陳文捷忙著上前一步,搶先問他什麽緣故。陳文雄隻是微笑著,不說話,仿佛天機不可泄漏。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這個時候心裏麵正凝聚著一種絕對自信的力量,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影響他,動搖他。他們一同在花灘溪旁邊遊覽了一陣子。這時候,花灘溪已經沒有花了,隻有幾棵光禿禿的樹,還有幾棵隻剩下幾片殘葉的樹,那溪水仍然潺潺地流著,看來非常秀麗,隻是水更淺了,也更加清澈了。在三棵葉子不多的小樹前麵,陳文捷要李民天給她跟陳文雄夫婦合照了一個相。後來,陳文雄又自己拿起相機來,眼陳文捷夫婦和周泉三個人照了一個相。這陣子,霧氣已經散盡了,太陽明晃晃地露出它的光芒來,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候。陳文雄在一邊肩膀上掛著照相機,從容淡寇地和大家一起緩緩走著,向山林的深處走去。走了不久,他又用一種大人對小孩子說話的神氣跟陳文捷、李民天兩個人說道”三妹,民天,你們都是有理想的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人如果有了一種理想,他的生活就更加充實,更加有意義。但是,不幸的是,你們的理想太不現實了,或者說,跟現實距離得太遠了,這樣予,你們的理想就往往會變成一種空想。“李民天一麵聽,一麵不住地搖著頭,笑著,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陳文雄這個時候會自信到這樣一種絕對的程度。他嚐試著仔細地觀察陳文雄的全身,看看能不能發現一個什麽證據,足以證明他今天這種情緒並非出於虛偽,可是他找來找去都沒有找著。後來,陳文雄又自誇地說他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一一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說了一個英文字,仿佛用英文來表達他自己的意思會更加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