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山文集(第八卷)

#第八章 一四零絕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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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因為工作的關係,到荼江去了十天,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最後一天,路過海棠溪。他本來想順便去海棠別墅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因為公務在身,要趕著回去匯報,所以沒有進去,一直回到了紅岩嘴。工作匯報完了以後,他聽見一個《新華日報》的同誌說,他的姐夫陳文雄已經在聖誕節的前夜自殺了。這個消息不單是轟動了整個報館,也轟動了重慶全城。

當天下午,周炳就跑到海棠別墅去,要安慰安慰他的姐姐。他在房子後麵,花圃的旁邊找到了周泉。她正在彎下腰去,輕輕地嗅著一片**葉子,看見周炳來了,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麵前,也不說話。周炳呆呆地打量著可憐的姐姐,隻見她穿著渾身上下一樣深黑色的毛呢子大襟衫長褲,臂上纏著一塊不容易辨認的黑紗,精神雖然萎靡不振,卻顯得十分嚴肅。她無言地望著她那風塵仆仆但是精神抖擻的弟弟,用一塊手絹在臉上輕輕地擦著眼淚。這個時候,仿佛她的身體更長了,腰更細了,臉更白了,嘴也更小了,看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馴良,更加溫柔。

她輕輕地問周炳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儼周炳點點頭,回答道產知道了。多麽不幸呀“周泉隻在鼻子裏晤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看樣子,她是意態蕭條的,可是並不顯得過分悲痛。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對她的弟弟說道”文雄這個人,死前表現得非常凶惡,非常暴虐、殘忍,跟他平常做人完全變了個樣兒,真是一個謎呀。“周炳陪著姐姐緩緩地向客廳走去,再也沒有說什麽話。

客廳裏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好象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的事情。周泉把自己的床鋪挪到客廳外麵來睡,一一這是唯一的變化,表示出這一家人遭逢了一種不平常的災難。周炳喝過茶,問起情由,周泉這才詳詳細細地對他說出事情的經過來。她告訴周炳,陳文雄一連鬧騰了好幾天,誰知到了聖誕節的前夜,忽然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大家開頭以為他安靜下來,睡覺去了,但是又慢慢地感覺到有點懷疑。她最後說:“就在聖誕節那天的早上,大家一起來敲他的門,天哪,沒有人答應。後來大家急了,硬把門撬開,才發現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藥,已經昏迷不醒。大家七手八腳,連忙把他送過江去,送到一個醫院裏去搶救,可是,已經為時過晚,他於是就過世了。“兩姐弟默默無言地對坐著,彼此的眼睛都露出一種茫然的,呆滯的神態。周炳在自己的腦子裏,把陳文雄一生中重大關節的地方,一件一件地回想起來。他首先想起了三家巷的金蘭結義,接著想起了陳文雄怎樣退出省港罷工委員會,又想起了當攻克武昌的消息傳到廣州那一天,在陳家客廳裏麵的階級鬥爭最後,還想起了振華紡織廠後麵大院子裏,那一幕焚燒日貨的情景他覺著,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陳文雄往他自己的路上走,一直走到深淵裏。陳文雄既沒有懷疑,也沒有反悔,更沒有掙紮一他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這許多事情,隻顧一個勁兒往他的最後的終點走去。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無可挽回的。周炳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的姐姐周泉,可是他回心一想,當陳文雄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拴著向前走的時候,正是他姐姐周泉形影不離地,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的。一一幹嗎要把這些往事對她說呢?這不是更加惹起她的哀愁麽?於是,他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對他姐姐說出一番毫無意義的話道”姐姐,大表哥是一個非常自信,非常堅寇的獨創家。他做事情從來是一心一意,沒有任何躊躇、拖遝的。他這一次所遭逢的變故是這樣的大,我同意你的話,這真是一個謎。“周泉輕輕地點著頭,同時把右手向他伸了出來。他用自己那隻僵直的右手接住周泉的柔弱的手,又用左手在上麵覆蓋著。就這樣,他那兩隻粗大的手把周泉一隻軟弱無力的手夾住,久久不放。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周炳這個時候對於姐姐覺著十分可憐。他認為她沒有什麽過錯,如果有的話,她的過錯也不過在於她的軟弱罷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憐憫過他的姐姐,一一難道對於一個軟弱的人給了這樣大的殘酷的打擊,不是太過分了麽?周炳想說幾句話寬慰寬慰他姐姐那顆受傷的心,可是又說不出什麽恰當的話來,想來想去,於是他這樣說道”姐姐,我想你一定沒有忘記,我們周家大哥、二哥是叫他們那一夥人害死的。後來,他陳家四表妹先自殺了,如今,大表哥也尋了短見。這裏麵好象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支配著他們的行動,使得他們各自的結局都變成無法避免的。你想,是這樣的麽“周泉忽然精神振作起來,兩隻眼睛露出閃爍的光芒,說道,“不,不一定是這樣子,不一寇是無法避免的。如果大家都能保持二十年以前,在三家巷金蘭結義的時候,那股親切的、和諧的、熱烈的勁頭,這一切事情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周炳盡量使自己更加溫和一點,更加體貼一點,說道;”姐姐,這你就不能說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了。事情的真相恰恰就是這樣,曆史要往前走,世界要往前走,整個地球飛快地往前轉動,那麽,就不免產生兩種人。一種人要把這個世界更快地推向前去,另一種人要把這個世界拖住不讓往前走。這就沒有辦法不發生衝突,發生了衝突,也就沒有辦法不產生種種悲慘的事情。“周泉苦笑一聲道好了,按你這麽說,如今你站在一邊,我站在另外一邊,我們兩個人還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究竟怎樣呢。”周炳故意把話題攪亂,支開她的注意力道儼唉,你瞧咱倆談到哪裏去了。咱們光顧得扯那些問題,倒忘了把大表哥的情況研究清楚。我想,大表哥既然能夠下這樣大的狠心,其中必然是有緣故的。“周泉聽他這麽說,就四肢無力地勉強站立起來,用蹣跚的腳步走回房裏,取出一張紙來,遞給周炳,那就是陳文雄的絕命書。全信是用英文寫的,但是,既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更加沒有寫日期。如果用中文翻譯出來,就是這個樣子”我一生功過,自己不想多說。這番慘禍,皆由於美國太不爭氣,英國太辱頭。至於個人毀譽,我是完全不在意的。總之,別人喜歡怎麽說,就怎麽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