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第五章 混血女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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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那片杜鹃花海再转一个弯就是云泽湖了!”L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面透着光亮,好似云泽湖的宁静涟漪正从他心中**漾开来。我们在那个岔路口分手,沿着不同的方向走自己的路了。这两年,随着徒步路线的不断扩展,我发现在这个城市里面,和我一样徒步在路上的大有人在。我们时常在旅途上相遇,打个招呼,或者停下来聊上几句,有的时候还会坐在一起喝口水歇歇脚。像我这样一个人独行的徒步者同样常见,这似乎和跑步一样,一群人一起跑是运动和交流,一个人自己跑往往可见内心风物。

杜鹃花在这个城市可谓随处可见。严格来讲,这里的杜鹃花绝大多数都是杜鹃花科里名为勒杜鹃的一种。这种勒杜鹃的花萼呈三角形,色彩鲜艳亮丽,红的热烈,粉的娇媚,紫的馥郁,它们一树树一片片奔放地盛开着,充满活力而生生不息,将这座城市的热情和梦想怒放在大街小巷。我又想起L提起云泽湖时眼睛里的光亮,它可能源自遥远的高原雪山,和远古的冰川运动有关,冰河的侵蚀与冰矶侧推产生了盆地,大量冰雪融化聚集其中形成堰塞湖,地质变迁的岩石微粒和矿物质悬浮于湖水中,反射出奶蓝色的光芒。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在某本地理杂志上看到的雪山高原湖泊。前方的湖泊料定实难如此,但心中的湖泊不必为现实所困,大可如心之所向,这样想想,心境顿觉开朗辽阔了。

道路缓缓向下延伸,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干涸的河谷,两面的山体有水流冲刷的痕迹,天空像是敞口容器的盖子,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砾石,那些石子圆润光滑,看样子都是被流水打磨过的。靠近山体有一些树木,枝杈纵横着,我笨重的徒步鞋踩在砾石上,发出“咵嗒咵嗒”的响声,仿佛是某种单调的音乐节奏。阳光这时被一大片云遮住了,巨大的云影无遮无拦地落在河谷中,我被完完全全地笼罩其中,孤零零的。L的脚力一定远超我之所料,我心里想,在他口中,杜鹃花海和湖似乎都近在咫尺,可是这条河谷看起来要走上好久呢。

我停下来坐在一块大石上喝水,旁边是一棵枝丫旁斜的树,我现在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空气干燥而稀薄。我抬头望着前进方向的河谷,依然看不到尽头,那一大片云没有挪动的迹象,眼前竟好似一幅静止的画,我想起了达利那一幅《记忆的永恒》。

又行了一程,终于看到河谷在前方来了一个转弯,大概转过那道弯就是杜鹃花海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转过弯来,却没有期待中的花海,河谷倒在此收口,道路转为上坡,收窄,竟然钻进了一个山洞。我驻足观看,那山体和之前河谷的山体连在一起,只是更加高耸起来。除了这一个山洞,没有第二条可选的路。我卸下驼包,从里面掏出头灯和手电筒,我以前很少走洞穴,但看到过一些驴友的分享,对待洞穴绝不可掉以轻心,洞穴里面基本是一片黑暗,地形有可能极为复杂,没有照明设施绝不可以贸然进入,你的脚下很可能就是垂直的陷落,很多洞穴里更有地下河或者水道。再有就是动物,对,漆黑的洞穴中有可能栖息着可怕的生物,比如说悬挂在穴壁深处的吸血蝙蝠,这些都不是危言耸听。

我趴在洞口观察,这洞口是扭曲的椭圆形,有两人多高开口较大,因而能射进大片的光,足可以看清洞内一段路的情况。那是一小段微微向下的天然石阶,之后是一段相对平整的路,我用手电筒在能照得到的洞壁上四处晃过,清一色的石壁,不规则的形状,看来不需要绳索,这样最好。我攀进了洞口,沿着石阶走下去,路面很干燥。走上那段相对平整的路面后,我又拿起手电筒在石壁上以及洞顶上晃来晃去,要是能发现画在石壁上肌肉健硕的野牛、成群结队的麋鹿、手持兵器的人类捕猎者,用矿物质、炭灰、动物的血和沙土再混合以动物油脂的颜料画成的那种,倒是挺酷的。不过这里只有光秃秃的岩壁,没有壁画,好在也没有发现蝙蝠,至少到目前为止。

我在黑暗中没有走多远,前面有了光亮,我刚在想是不是就要走出山洞了,却发现原来是山洞上方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开口,走近了就发现这里与之前行过的路相比竟好似绿洲。天光轻轻泻下,洞口处绿意盎然,地面也变得松软,这一片那一片的匍匐着苔藓和高低错落的植物,这下面一定有水。我抬头看了洞口好一阵,又用手电筒在岩壁上仔细打量着,洞口很高,岩壁有点湿滑,想从这里爬上去的可能性很小,我的装备和体能都无法支持。我于是转过身朝着洞穴深处瞭望,远处也有光源散射下来,我决定再往前走走看看。我的徒步鞋踩在松软的地面上,我用手电筒照着地面,以避免陷在突然出现的地下水里,我已经感觉到水汽,只是不知道它们到底在哪里。

天光又亮了起来,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洞口在我的右前方,那里更加的郁郁葱葱,岩壁如向下铺开的绿色画卷,长长的藤蔓垂吊下来,天光如轻纱般泻下的地方,竟是一潭清澈碧蓝的水。如此美景,实属难得一见,我心里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走到潭边卸下驼包,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一边休息一边欣赏美景。我和L之所见也许是不同的,不然他必定会提起这妙趣横生的山洞和空旷幽远的河谷,所以我也许找不到他所看到的杜鹃花海和云泽湖了,不过这里也着实不错,真正的别有洞天。我转过身用手电筒在周围的岩壁上晃来晃去,没有什么危险的动物,但是,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我站起身,沿着手电筒的光走过去。岩壁上竟然有一处奇特的造型,铜镜的形状,上面有什么在动,没错,是那些缠绕着的细蛇,但它们只在那个椭圆形的形状上缠绕蠕动,并不向其他地方移动。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但紧接着收回了手,这样做很可能太过冒险。我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上一次走进的那个小镇,站台上停靠的火车,车门上的装饰,和这个山洞有什么关联吗?我走回去,从驼包里翻出“军师”,不出所料,又是白屏,白屏,然后是经纬度页面——N221.19.37 E118.25.10,所以,我又走进了北纬221度!可是,有一个问题,这里和上一次的所见截然不同。我面对着潭水和GPS上面的数字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又背上驼包往前走。

眼前渐渐地黑下来,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又警觉起来,留意着脚下的路和岩壁的光景。我走进了一个低矮的通道,头顶和左右的岩壁都在黑暗中向我挤压过来,我不自觉地微微弓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前行。要是突然出现一个密室,里面藏着一部盖世神功的秘笈,但不可以是“欲练神功,引刀自宫”的《葵花宝典》,其他的都行,然后我在这离世美境再得遇一位小龙女一样的神仙姐姐,我和她一起练就绝世武艺再一起云游四海,岂不妙哉?正这样想着,眼前豁然开朗,水花飞溅,原来前方俨然一处水帘洞天。洞壁及地上的岩石黝黑如剪影,水帘飞溅而下在岩石上激起细碎的水花,一道细细的彩虹挂在水帘之上,有水的地方往往更易见到彩虹。可最妙的不在洞里,透过明亮的水帘,我竟然看到了杜鹃花海,大片大片的杜鹃花,明艳的火一样的红,像燃烧在天边的霞光。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她,芬芳便是火。

透过火红的花海,我看到了那位和杜鹃花一样明艳的女孩儿,纤细高挑,穿一条印花长裙,头上戴着杜鹃花冠,长发披肩,柔和的日光勾勒出她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微翘的下巴、白皙的脖颈,我一时间只看得呆住了,直到女孩儿转过身去,我猜她可能打算离开了。

穿过水帘不就走出这山洞了吗?我忙走近水帘观察,果然,穿过水帘就有天然的石阶通往对面的山坡,我未加犹豫地穿过水帘,虽然速度很快但身上还是被打湿了,头发和肩膀都湿漉漉的,我快步走下石阶,顺着山路,很快就走到了开满杜鹃花的山坡。

女孩儿没有走,还在花海间流连,她看到我走过来就抬头冲着我微笑,那微笑像阳光一样晃着我的眼,我向来喜欢笑起来明媚的女孩儿,笑容是一个人内心的瞬间绽放,很多时候我们爱上一个人就是从爱上她的笑容开始的。她正望着我,眼珠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淡蓝色。

“你从哪里来?怎么身上湿漉漉的?”女孩儿开口说,带着一种特殊的音调。

“从那边,”我回过身,才发现早已没有山洞,只有苍茫的远山,一定是那个北纬221度的地方又在转瞬间消失无踪了。我于是说:“哦,是那朵云,”我把手指划向天空,指着一朵云,“它是积雨云,所以我就成了这么湿漉漉的样子!”

“噢——是这样。”女孩儿轻笑了一声,“我刚才正在想着那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我接。

“忆水,我等你好久了!”

她叫璐璐,新加坡人,所以略带南洋口音,又因为奶奶是英国人,所以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我俩在山坡上坐下来。

璐璐是我大二时候的女友,认识璐璐就是在这样一个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我后来再也没有碰到像璐璐那样纯粹的女孩儿了。

她读比较文学,说是因为喜欢中国文学所以跑来中国,还说研究生会去英国读,总之读书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充满乐趣又随心所欲的事儿。记得那次是高校联谊活动,去了好多人,年轻人在花海里的样子真好看,分外鲜活动人。我记得那片花海不是杜鹃花,好像是虞美人,对,娇媚红艳的虞美人,漫山遍野,很多女孩子穿着白裙在花海中照相,男生们齐齐地感叹着,“落霞与孤鹜齐飞呀!”璐璐走到男生群里说,“乌江夜雨天涯满,休向花前唱楚歌。”“什么意思?”男生们问。“虞姬啊,这种花不是让人想起项羽的英雄盖世和霸王别姬的凄美嘛!”“哦——”男生们伸长了脖子听她说话的样子活像一只只争食的鹅。年轻人这一片那一片地坐在野餐垫上打牌喝啤酒玩杀人游戏说“天黑请闭眼”,有人在草地上玩羽毛球,还有人开始玩踢毽子,彩色的毽子上下翻飞,踢毽子的人轻灵敏捷如燕子起舞,引得大家都纷纷起身围观。

璐璐却说起了《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音乐,我看到了音乐,当你聆听古典音乐、交响乐的时候,乐曲的每一个章节都不必有情节上的连续,无论从曲式、调性、节奏上都可能是不连贯、有所区别和变化的,但作为一个整体,它们却用变化的色彩和情绪表达着同一个主题,围绕着同一个主题,深化着同一个主题。《肖像》从始至终都是复调,斯蒂芬身边的人总是用大调在宣扬在吵闹,人群中的斯蒂芬是一支并行着的不和谐小调。他头脑中的意象就像音乐中的乐思,起伏回旋着层层展开,‘草地上的绿玫瑰’‘艾琳的头发在脑后随风飘拂起来犹如阳光下的金子’‘爬上通向城堡的楼梯,胸中涌动着英雄的孤独和悲壮’‘在女郎**的摩挲中啜泣,被她霍地一伸手将头压下去’;作品中也充斥着沉闷的慢板——‘诵经与忏悔’,反复地冗长地叙述着,像歌剧中的宣叙调,酝酿着暴雨前天边越积越深的乌云;终于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诗的灵感破土而出,灵魂的露珠从干涸中滴落’,艺术家开启了明亮的奏鸣,‘海边的女子绽放着鸟的轻盈和柔软’,斯蒂芬终于道出了‘对令人愉悦的东西的颖悟就是美’。这种情绪的渲染是抒情的,渐次展开的,直到你明白了作者的内心,感受到露珠洒在他的灵魂深处,触摸到鸟儿展翅般的萌动,这是音乐似的感染力,是情节叙事无法表达出的细腻和深邃。”璐璐操着有趣的南洋口音说了长长的一大通,把音乐和文学顺顺当当地扯在了一起。

直到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才猛然间发现,我竟然是她那天唯一的听众。自然,我也成了送她回家的不二人选。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璐璐的公寓,她存了满冰箱粉粉蓝蓝的鸡尾酒预制饮料,它们站在冰箱里,像穿着晚礼服时刻预备好的酒吧男侍。我们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看《名利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看《了不起的盖茨比》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她读威廉·福克纳,混沌杂陈的是能够闻出姐姐身上忍冬香味的班吉,就如同他同样能嗅出这种香味消失了一样,忧郁幻灭的是昆丁,他带着康普生家族的荣耀沉入河底,如同河底的水藻、青荇和那条游鱼,暴戾刻薄的是被生活重压的杰生,他的报复嫉妒是捆绑他人同时加在自己身上的毒藤,唯一的温暖来自年迈的黑女人迪尔西,她用几乎一生的时间照料那一大家子人,但她其实并没有资格属于康普生家族的一员。这个看似卑微的人物却是唯一拥有清醒头脑和高贵心灵的人,她用仁慈的悲悯注视着康普生家族走向消融。我说,“人生充满困境”,璐璐回答,“人生不过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沉默地相对,我沉默是因为福克纳的才华,“你会成为一名成功的作家吗?”我打破沉默。“我明白你在说作家的才华和天赋,”璐璐说,“我并不能确定自己一定会成功,但我会一直拥有努力下去的勇气,否则人生就只是喧哗与**。”

“普卡基湖!忆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湖!”我突然想起来了,就是在璐璐那里,在那本地理杂志上,我看到了那个难以忘怀的雪山湖泊,“从库克山向着皇后镇的方向开车不用多久就能看到了,当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不惊呼。它实在是太美了,美得发亮美得圣洁,它是南阿尔卑斯遥远的雪山双手捧出的掌上明珠。”璐璐双眼发亮地陶醉在回忆之中,我那时就想,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爱的那片湖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