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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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水,你到底是忆着哪一片的水呢?”璐璐淡蓝色的眼睛经常会发出星星一样的光。

“嗯,你猜对了,这里面还真的藏着一个故事。”

“哈哈,那个故事就是这个名字的出处!”

“还真是,服了你,学文学的小妞!”

“小妞!”她学着我的口气重复着。

“还是个小调皮!”

“还是个小调皮!”她这回改作重复一句话了,然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和她一起笑,我喜欢她活泼的性格,像条明亮的小河。

“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她扑闪着淡蓝色的眼睛。

“好吧,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我捕捉着她眼神里跳动着的期待。我其实不怎么和别人讲自己的事儿,一来有些事儿我自己尚搞不清缘由,二者我发现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真正关心别人,大家都只顾着忙活自己哪有闲工夫替别人操心,要么像我妈一样表面上关心背地里说三道四,相比之下我还是自己独立一点也不受人打扰的好。璐璐不太一样,她像是对人充满了好奇心,又满是关心,我想她的确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当然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就是我们对彼此感兴趣,相互吸引和爱慕,用她的话讲,外在的躯体和内在的灵魂都相互吸引。

“我的爷爷奶奶是武汉人,所以我祖籍是湖北的,我出生之前,奶奶让我妈到武汉生下我并在那里坐月子,可能是考虑到他们好照顾吧。那时我爸在江西九江参与一个工程项目,所以我妈就先去九江和我爸会合,他们两个再一起坐船从九江到汉口。我妈是北方人没有走过水路,那时离生下我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她也没有特别大的孕产反应,就想着顺道游览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一折腾动了胎气还是我那时就急不可耐地想要挤进这个世界了,就在他们乘坐的船还有两个钟头就到达汉口的时候,我妈出现了临产的迹象。我爸吓坏了,船上的工作人员也都吓坏了,一片兵荒马乱。一位妇产科医生在听到船上的求助广播后一路狂奔到我妈的身边,教给她如何控制情绪,调整呼吸,汉口最大的医院把救护车直接开到了船停靠的码头。

救护车上不了船只能停在码头上,医护人员抬了担架上船。原本打算把我妈抬上救护车,‘最好能挺到进医院的手术室!’,船上那位妇产科医生说。可是我一点都不听话,不但没有挺到医院手术室,就连抬上救护车都没有挺到。汉口医院接生的医生一到,我就探出头了,医生只得就地接生。随着‘哇’的一声,医生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把我简单地擦了擦又简单地包起来。按照惯例,婴儿都是被放在母亲的**推出手术室的,所以我也被那样子放在了窄窄的担架上。

可是谁知道抬担架下船的时候天上飘下一阵小雨,抬在前面的人突然脚下一滑我就一个栽楞向水里滑去,幸好接生医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一只脚踝,据说我是头朝下掉下去的,包着我的布散了,医生抓住我的一只脚踝把我拎上来的时候我那小小的身体都呛过水了。她就那样倒拎着我拍我的背,一下,两下,三下,我一直都没有任何反应,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拍到第五下,医生突然使了好大的劲儿拍下去,‘哇’的一声,我终于哭了出来,所有人长出了一口大气。”

“咦——?”璐璐托着下巴疑惑地看着我,“难道你能记得自己出生的过程?怎么讲的好像你不是被生下来的那一个倒像是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那一个呢?”

“这个嘛,”我故意先慢悠悠地卖了个关子,然后告诉她说,“是因为我爸我妈啊,他们给无数的人都讲过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以至于我早已听得烂熟于心了。更何况,我看到过,真的,不过这个等下再说。”

璐璐半信半疑地点头,又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吧?”

“是啊,”我接着讲下去,“我爸和我妈特别地感谢接生的医生和船上紧急施救的妇产科医生,我爸就恳请她们给我起个名字。接生医生想了一下说,‘这孩子生于这片水,又差点儿迷失在这片水,叫“萧忆水”好不好?取“风萧萧兮易水寒”这句诗里的音,用一个“回忆”的“忆”字,希望他记得来到这个世界的经历,记得和他生命有缘的这个地方、这些人,我们都视他的生命为珍贵,希望他自己也能真诚地面对人生’。”

“哇,你让我想起来了阿喀琉斯,他被拎着脚后跟泡在冥河的水里,所以除了脚后跟,他身上没有软弱的地方!”璐璐这时托着下巴手指在腮帮子上乱敲。

“还真是的,我一直奇怪那个阿喀琉斯到底是怎么在水里面呼吸的。”

“That`s a good question we can ask nobody!”她一边笑着说一边把我的头扳过来,从头发开始摸到我的脸,“还是让我看看你这被长江水浸过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吧?”

“你别说好像还真的有呢,我因为出生时这个不大不小的事故似乎获得了一些不一样的观察力!”我说璐璐和其他的人不一样就是因为我能够和她说出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能让我们说出秘密的人往往对我们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Wo,that`s awesome!”她眼神里的好奇像一条闪光的鱼在游。我想也可能是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人对我真正好奇过,人们没必要和对他并不感兴趣的人认真地讲什么,不是吗,尤其是那些他们听了既搞不懂又不可能相信的事。

“你会相信吗?”我还是问。

“当然,我是一个作家,或者是未来的作家,我最喜欢新鲜的、奇特的、有趣的故事了。快讲吧,我已经预感到了,所以我今天洗澡的时候把耳朵洗得特别干净!”

“你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我的作家小妞!”我把椅子翻过来椅背和她的靠在一起,骑在椅子上,她也立马换了个姿势和我一样骑在椅子上面对着我,我俩的脸几乎碰到了一起。我和璐璐在一起的时候会喜欢说一些有趣的话,做一些有趣的事,分享内心深处的想法,这是我以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过的,怎么说呢,更像是两个精神体的交流。

“我第一眼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会看到一些不同的景象,我会看到有的人是黑白或者灰蒙蒙的,有的人是彩色的带着亮丽的色彩,还有的人身上竟然会发出光来。”璐璐眼里的光彩闪烁,仿佛看得到我正在描述的画面,她确是懂我的,我于是继续说,“不过大部分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看不出颜色来的,有色彩的人其实不多,带着光的人更是很少能见到的。”

“我是什么颜色的?”璐璐认真地问,又带着一份坚定和自信,“我觉得我一定是彩色的!”

“还真是的!”璐璐打动我的特质之一就是她的自信,她好像永远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想要什么,“你是蓝色的,很多种层次的蓝,第一眼是湖水的蓝,然后是海的蓝,海的蓝又有很多种,有阳光下明亮的蔚蓝,有深海里深邃的幽蓝。”

“我喜欢这个颜色,那是我思想的颜色!”

“思想的颜色!”我琢磨着璐璐的话,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答案。

“除此之外,”我犹豫了一下,又说,“有那么几次,我竟然看到甚至感受到了别人的经历,像进入时空隧道一样,情景重现,我说不好自己在那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好像是个精灵一样张大眼睛看着发生的一切,有的时候又像进入那人的思想,我说我看到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也是这么一回事儿。”

“Viu~”我没想到璐璐竟然还会吹口哨,而且是长长的一声口哨,“帅爆了!”

“我可不这么看,我觉得自己是被动地被拖入其中。”我的脑海中浮起一些画面,“没准儿是他们想向我倾诉吧,有一些时候人有倾诉自己的冲动,只是不知道被什么阻隔了。”

“你看到的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好像都是内心深处扎得很深的东西,我想可能是向往,更多的是孤独。”

“嗯,大部分人其实都不善于表达自己,我指的是真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也可能是没有合适的人也没有安全的感觉去表达。”

“嗯。”

“如果不涉及隐私的话可不可以,”璐璐翘着兰花指贴在我的面前,“给我分享,一个?”

“嗯,的确有隐私,你让我想想!”

大辉,对,我想起了大辉,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同学,他那时就十二岁了,比我们高出一头加一个肩膀,他不会讲话,但是听力没有问题,老师把他安排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他会跑上讲台帮老师捡掉在地上的黑板擦,下课的时候他会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有同学不舒服他背起来就往医务室跑,下雨的时候他会从家里带来雨伞跑到学校送给老师和同学。我们喜欢大辉,看得出来大辉也喜欢我们,我看到过大辉的妈妈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和班主任老师一边说话一边抹眼泪,“是因为大辉不能说话吗?”我心里合计了一下他妈妈为什么会抹眼泪。

“想到了吗?”璐璐几乎把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这才回过神来。

“那一年春游,我们去了一片开阔的草原。”我开始讲了起来。那天的草原上开满了黄澄澄的野花,我们的面前有一条清亮亮的小河,那景色可真美,只是突然下起了小雨。大辉忙跑过来照顾我们,他把自己的薄夹克衫脱下来,像翅膀一样展开,把身边的几个同学拉过来一起躲雨。雨并不大,但是大家躲在一起很好玩,我们几个小不点儿一齐使坏用力挤着大辉高大的身体,大辉就伸开双臂把我们抱住,就像老母鸡抱着小鸡仔儿,他的身体很温暖,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在笑但是他发不出笑声。就是在那时,我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一些让我对大辉的生活有了不同感受和想象的东西。

眼前是大大的阴影,从三面垂下来的单子可以知道这里是床底下。脚步声响起来,一双穿着黑花布鞋的女人的脚出现在床单下面那片光亮的地带,女人坐到了**,脚耷拉在床边,低低的有抽泣的声音,是女人在哭。风吹动着窗帘,窗帘的一角啪嗒啪嗒地打在写字台上,缝纫机的转轮在房门外发出极速旋转后的余音,渐渐地完全停歇下来了。穿过外屋,有路人从门前走过的脚步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小孩子喊着“妈妈,我要吃冰棍儿”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沉重的脚步,自行车停在了门前,“咔”地踢下了撑脚,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过来了,一双男人的大脚,在床边站定了,女人的脚刚好搭在他的裤脚上。

我能听见所有细微的声响,鸟儿颤动翅膀的声音,树叶从树上面落下来的声音,黄狗抬起头警觉地张望时有意压抑的喘息声,我的听觉比所有的人都要灵敏,妈妈说我因此在小的时候总是睡不好觉,很容易被任何一点儿的声音所惊扰,妈妈总是唱那首“傻小子,坐门墩,不哭不闹想媳妇”。小时候的我很快乐,我跟着声音追逐着身边的世界,尤其是追着笑笑。笑笑走路的声音很轻,好像总是踮着脚尖似的,她笑起来的声音很悦耳,只要一听到她的笑声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发出甜甜的笑。

笑笑也喜欢来找我玩,每天早上一起床,笑笑穿好衣服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们家来,我妈也总是乐滋滋地递给她一只白馒头和一个剥好了壳的鸡蛋,笑笑擎着小手一手接过馒头一手接过鸡蛋,然后就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我也总是早早地就起来,但非要一直等到她来领了早餐才急急地伸着手向妈妈领了同样的早餐,然后坐在她旁边,两个人高高兴兴地一起吃起来。笑笑总是“咯咯咯”地笑着,我呢就把笑都挂在脸上。

后来笑笑上幼儿园去了我却没有去,不过笑笑还是每天早上都来领早餐,又把从幼儿园带回来的小红花别在我的胸前。我那时候已经会做一些简单好玩的小玩意儿,比如用纸折成会跳的青蛙,两层硬纸套在一起能飞好远的飞机。笑笑从幼儿园回来就来找我,我们俩就趴在地上用手摁纸青蛙,比赛看谁的青蛙跳得最高,或者飞纸飞机,看谁的飞机飞得最远。其实那些青蛙和飞机都是我折的,而且我总是把更大的更好的那一只给笑笑,只是即使这样她很多时候还是会输给我,主要是她摁下去的力度和投掷出去的角度掌握得还不够熟练。但笑笑从来都不生气,她只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只要听到她的笑声,摸着胸前的小红花,我就开心得合不拢嘴。

可是又过了些时候,笑笑不再来我们家领早餐了,她背起了书包,“我上学了!”她说,然后就笑盈盈地冲着我摆摆手,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下午的时候,笑笑牵着外公或者外婆的手从我的门前走过,她又冲着我摆着手说:“我要回家写作业了!”笑笑很少再来找我玩了,我的生活好像失去了笑声,世界好像停住了欢笑,我开始听到妈妈的抽泣声,其实妈妈以前好像也会经常抽泣。

“上哪门子学啊?就算听懂了也说不出来,还得挨同学欺负!”男人开腔了,声音很低,“就这样在家里帮你做点活,再过个一年半载的送他去学门手艺!”

“一晃都快十二岁了,就成天在家里这么瞎混,他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就在门口站着,看笑笑和那些孩子们去上学,着急的呀‘啊啊啊’地虽然说不出来可眼泪都出来了,比比划划的就是想去上学。那天给一个孩子改的校服他偷偷地往身上穿,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的笑得那个开心,唉——”女人长长地叹息。

“说是送到聋哑学校寄宿吧你又不肯,好歹那也是上学啊!”

“那学校那么远,火车要坐五六个小时,一周都回不来一趟,你就忍心啊?他还那么小我舍不得。再说要是在那里受了什么欺负,说也说不出来可咋个办?”

“哎呀,那不是有老师吗,老师会管着呢!”

“那,就算要去也要再大些,起码不挨欺负!”

“唉——”男人这时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沉重的,低沉的。

“对了,前两天有个老师好像还是校长来做衣服,看到我们辉子就问这孩子怎么没去上学,我说孩子有毛病,她很细心地观察了辉子一会儿说,这孩子能听得懂可以去上学,辉子就高兴得什么似的。”

“哎呀人家也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呢!”

“那万一……”

“那万一他在学校挨了欺负呢你又不怕了?”

“辉子!辉子!”是妈妈在叫,“让她叫吧,我现在什么忙也不想帮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身体尽量藏起来在阳台的一堆破藤椅中间,手上拿着那副面具,那是我正在做的面具,快做好了。我的手很巧,我能帮妈妈做各式各样的衣服,也会自己动手做很多的小玩具,我之前总是做玩具送笑笑,还送给邻居的小孩儿玩,他们都特别的喜欢,但是这一次我要做一个吓人的面具,我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我举起手上的面具端详着,它是紫红色的,深而恐怖的紫红,透着血色,它的额头鼓起来,刻着深深的暗藏杀机的皱纹,两道眉毛愤怒地竖立着,眉头处拧成大大的疙瘩,眼窝是大而空的洞,血色的眼角,血红的眼珠子鼓得几乎要跳出来,大大的鼻子挤着高高的颧骨,我正在给它的嘴涂上血红的颜色,我拿着刷子在地上那盆血红的颜料里面反复蘸色,小心翼翼地涂在那张翻开的嘴唇上,血红的嘴唇衬着上下两排白色的獠牙,那些牙齿是尖的,每一颗都被我磨得锋利,上下左右各有一颗长长的獠牙伸出来,这样做是为了增加整个面具的狰狞,我对此非常地满意。“过两天等它干透了,”我心里面的牙齿咬起来,“我就戴着这副面具站在孩子们上学的路上!”那些牙齿咬出血来了,“但是我不会吓唬笑笑。”我的心又软软地发疼。

“辉子你快出来啊!”妈妈的声音飘到了我的头顶上,“是老师来了!”

“那个面具真的很吓人,那个阳台也有点阴暗,”我一边重新回忆起当时呈现在眼前的场景一边对璐璐说,“我被看到的东西震撼了,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大辉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后来呢?”璐璐追问。

“哦,我还是以大辉的口吻讲吧,因为我一会儿像是注视着那些画面,一会儿又好像钻到了大辉的脑子里。”

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小同学的时候我心里面一阵阵发慌,“他们会笑话我吧?我是个哑巴,我比他们大那么多。”我觉得有点眩晕,阳光好像在窗子上跳着让我头晕的迪斯科,我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听到老师在向大家介绍我,那声音飘飘忽忽的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后来我终于听到老师说:“大辉同学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像你们一样开口讲话,但是他的听力比我们大家都好……他的手很巧,你们看我身上的衣服就是大辉帮着妈妈一起做的,大家说好看吗?”“好看——”小同学们拉长了声音回答。“老师也觉得非常的好看!”他们是在夸我吗?我终于抬起了头,像缺水蔫掉的植物喝足了水一样神气地伸展开身体。“大辉同学会和我们大家在一起六个年头,在这六年当中你们中的一些人会慢慢地长得和大辉一样高甚至还有可能超过他呢,大辉同学你可要慢慢长多等一等小同学们赶上来啊!”

小同学们都笑起来,那么多的小孩子一起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可真好听,就像是在开音乐会。我终于也咧开了嘴,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咕噜咕噜”的声音,世界好像重新恢复了欢笑。

“上学可真好!”从那一天起,我每天都早早地去上学,第一个到学校。我趴在教室里每一列第一张桌子的边上眯起眼睛检查桌椅有没有排得笔直,我会接一壶水并且在讲台上的杯子里给第一节上课的老师倒上一杯,每个老师都说最喜欢来我们班上课,班上的小同学有事都会找大辉哥,没有人欺负我,我反而成了校长和老师们都认识都喜欢的人。“原来上学真的有这么好!”

心语老师在美术课上教大家写书法,小同学们就玩起了墨汁、毛笔和字帖,他们用毛笔蘸了饱满的墨汁在字帖上画下一只只大大的王八,还比谁画的个头更大,课堂里一片哄笑声乱作一团。心语老师很生气,把朋朋他们几个带头捣乱的拎到墙角罚站,教室里这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朋朋还是不时扭过头来,趁着老师不注意往同学的桌子上扔纸团,我被他的纸团打到了肩膀,就扭过头冲着他做了一个皱起鼻子的鬼脸。但我马上低下头继续写起来,我在一张宣纸上按照老师的要求认认真真地写好了一排排的“一、丨、丿、乁、一、二、三、大、小、人”,心语老师在课桌间来回走动查看着,时不时地纠正一下大家写字的姿势,运笔的方向和力度。她在我身边停留的时间最多,“对,是这样!”她一开始的时候握着我的手腕给我演示,再后来就是不住地发出赞叹。“好!不错!非常不错!”快下课的时候,心语老师把我桌子上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拎起来展示给全班的同学看。“这是我教课到目前为止发现第一堂书法课写得最好的同学!”我觉得小同学们的眼睛都盯在我的身上,那是一种从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突然间好像自己不再是个残疾人,而是变成了另外的一个自己,一个独立于这个身体,从被声音封锁束缚当中钻出来的自己。我觉得紧张、激动,嗓子眼儿干干的咽不下一口口水。心语老师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本描红本,让大家有空的时候在家里临摹,小同学们对写毛笔字都心不在焉,我看到他们大多把描红本往抽屉里一丢,估计下节书法课之前不会再拿出来了。

我跑回家,从书包里拿出描红本,把写字台上的东西都清理干净,又从塑料口袋里取出墨汁、毛笔(老师就是用塑料袋装着这些东西发给每个同学一份的)。我把描红本在桌子上铺得尽可能的平整,又跑到厨房拿了一只饭碗,倒进墨汁,毛笔轻轻蘸了墨并在碗边上刮匀,我开始照着描红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来,回想着心语老师演示的和握着我手腕的每一个动作,悬腕,运笔,提笔,收笔,模仿着红色字迹的每一个笔画,我听到毛笔在描红本的纸上落下、提起、下拉、上扬的窸窣声,听到我的心在胸膛里木棒敲击木鱼似的“嗒嗒”声,还有我大脑的血管里血液涌动的“砰砰”声,妈妈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我着实给吓了一大跳。

第二天我敲开了老师办公室的门,冲着看到我的老师们行礼,然后快步走到心语老师的桌子旁边。心语老师正侧身和另一位老师说着什么,她转回头的时候看到我先是一愣,我连忙从背后拿出一整本写成墨迹的描红本递给她。老师带着疑问的眼神接过描红本,翻开来,一页,一页,又一页,她翻动的速度加快了,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哎,你们快看啊,这个大辉把一整本描红都写完了,而且写得好极啦!”她拿着翻开的描红本,走去给办公室里的老师看,还有几个老师主动凑上前来,“你看这下笔的着力,笔锋和流畅度,哎呀!”她爱不释手似的,不停地来回翻看着,好像得了一件上好的宝贝,然后才忽然想起来似的,抬起头看着我问,“大辉,你是不是特别的喜欢书法啊?”我使劲儿地点头。

“这样啊,从明天开始,不,今天,放学之后你要是有时间呢就来找我,老师指导你练字!”我又使劲儿地点头,接着给心语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叫住我,“对了,老师有一样好东西送给你!”说着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红色金丝绒的细长盒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漂亮的毛笔,笔毫棕色发亮笔锥饱满,枣红色的笔杆上刻着隽秀的金色小字——精品狼毫。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花怒放。刚才心语老师向大家展示我的描红本并赞不绝口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一整个花园的百花齐放,有一万只鸟儿欢快地鸣唱。“不过一开始还用不上它,等你的字练得好了我们就用它写一幅作品珍藏起来!”我又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躬,手里握着狼毫笔跑出了办公室。

从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去找心语老师练字,回到家里也练,爸爸妈妈看见我情绪高涨,又见我的字一天天地长进都分外地欢喜,脸色像绽放的荷花一样鲜亮。写字的时候,我的心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光亮,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会说话的,我对每一个字说话,它们都能听得见我的声音,听得见我用帕瓦罗蒂般的男高音高歌《我的太阳》。

一年以后,我用老师送给我的精品狼毫笔写下了一幅楷书作品《橘子洲头》,它被精心地卷好装在一支细细的圆筒里寄了出去。一天下午,第一节课刚一结束,心语老师就推门走了进来,“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刚准备离开教室的数学老师也停下了脚步,“我们班的大辉同学,获得了‘天池杯’全国少年儿童书画艺术比赛书法组的二等奖,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祝贺大辉同学!”小同学们不住地拍着巴掌,心语老师眼光发亮脸色发红,我连忙站起身,心里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我从残缺的身体当中飞了出来,站在一个能听到我声音的世界,我不再是个有残缺的人,相反的,我在那个世界里唱着响亮的歌。从那天以后,心语老师又开始教我写小篆,小篆在我看来像起舞的图画,我对毛笔字也越发地着迷了。

隔壁学校的几个坏孩子想欺负朋朋和兆祥,他们很害怕就来找我,我一路跑回家,爬到柜子上面把落满了灰尘的面具勾了下来。放学后,我带着朋朋和兆祥还有其他十来个小同学站在路边的土坡上,我站在最前面,戴着那张恐怖的面具,小同学们呈三角形队列分布站在我的身后,我觉得我们就像电影里面的超级战队,而我是带头的超级英雄。那几个坏小子看到我的时候吓得哇哇乱叫着逃跑了,我身后的小同学们开心地大笑起来,大声地喊:“大辉哥,大英雄!”我摘下面具跟着他们大笑了起来,我发不出他们那样爽朗的笑声和响亮的喊声,但是我的心里面充满了快乐的声音。

“这个大辉现在怎么样了?”璐璐问。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她。

“前几年回家的时候我去看了我们的老师,就是把大辉招进学校的宋校长,宋老师见到我特别的高兴,我们聊了很多,也聊起了大辉。”

璐璐一脸期待地等着我说下去。

“宋老师说大辉的妈妈直到现在还经常来家里看望她,总是带来给她做的裙子和衣服,她们一起聊大辉。

‘大辉的父母让他读到高中毕业,他爸想让他跟着自己一起搞汽修行。大辉的爸爸后来经营了一家汽修行,规模不大但生意挺不错,大辉手脚麻利,为人热情,如果做这一行的话肯定也是一把好手,可是大辉不愿意。

我就帮忙和咱们设计院的书画院联系,找了张雷——你们一个班的同学,你还记得吗,他的爸爸在书画院做院长。张雷的爸爸对大辉的书法也是赞不绝口,虽然有点儿担心工作中的沟通可能会不怎么方便,他爸爸还是同意接收他。刚好有一个文员的空缺,他还特地为此向设计院的领导打了报告,作为特例接收,院领导也签字同意了。

大辉妈欢天喜地的,她觉得大辉肯定能努力干好,“不会说就用笔头写呗,大辉是个有眼力见的勤快孩子!”她一个劲儿地跟张雷爸爸道谢。

可谁承想大辉说什么也不愿意,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他也不说是为个啥,他妈让他写他为啥不想去他也不肯写。我为这事儿还去了他家好几趟呢,他就是拧着一说就摇头,我单独和他说他也一样摇头,搞得我们大家都是一头的雾水。

大辉爸这时候就说,就是为他想太多了,就让他和我一起搞汽修厂,过两年说个农村的媳妇。前些时候还有人给介绍呢,一个长得挺好的姑娘,身体也壮实,人家为了进城愿意嫁给他。再者说他不缺胳膊少腿,就算有一天父母不在了靠着汽修行也够他养家过日子生活得好好的,如果再生个健全的孩子,还有啥好说来说去的!大辉听了他爸这话起身摔门就走了。

大辉妈就发愁说这大辉心气儿还挺高,从小就喜欢邻居家的笑笑,人家笑笑都大学毕业了,说是留在了大城市,而且再怎么着人家也不可能跟他吧。这么一说两口子又唉声叹气起来,又怪是自己把孩子生成个残疾,要不然一准儿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中上等人。

又过了几天,大辉妈慌慌张张地来找我,给我看大辉留下的一封短信,说是去普陀山找行真大师去了。这个行真大师确实和大辉有缘。有一年他们一家人去大辉的伯父家顺便去了趟普陀山玩,大辉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行真大师的书房里去了。他见那里有文房四宝,满室的书法画作,竟然拿起笔在案头的宣纸上照着大师挂在墙上的字迹写下了“自观自在”四个大字。刚好写完的时候大师回来了,看到大辉不但未怒反倒甚是欢喜。他平心静气地给大辉讲解《心经》,大辉也听得津津有味。待到父母急得满头大汗地找到他们的时候,行真大师对他的父母说:“这孩子有慧根,寒暑假可以送到我这里来我亲自教他书法!”大辉于是就赖着不肯走了,此后果真每个假期都自己跑去跟师父学字,行书、草书都日渐有了功力。尤其是草书,一幅《心经》的草书写下来,笔锋回旋,笔势相连,曲折起伏,牵丝映带,连心语老师都连连称奇。大辉这时反倒不去参加什么书法比赛了,只让妈妈把他自己写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和“心无挂碍”装裱了挂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

“真不知这是福还是劫”,大辉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她说大辉爸说这是念书念的,如果不念书也就没这么多周折。

“但我觉得孩子喜欢上学,上学之后天天都像只小鸟一样欢快雀跃,尤其是后来迷上书法,有一种说不上的劲头,让人看了吧心里头觉得敞亮。可是他现在这是要出家啊,那他以后也就不能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了!”她说着就哽咽起来,“我和他爸,我俩老了也没了依靠!”我听她这么说心里面也挺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帮了大辉还是像他爸爸说的,反倒是多了周折。

我和大辉的父母一起赶去了普陀山,大辉见到我们显得很平静,他用纸写下了“我在这里觉得自己不是残缺的,是另一个自己,这是我想要的自己”。

大辉妈妈现在已经很平静了,他说儿子在寺庙里好像读大学一样,学习佛法,练习书法,扫地种菜,环境和睦,他得了一个“释心”的法号,很多在寺庙短修的修士都以得到“释心”的一幅书法作品为荣,他还成了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呢。他其实也有自由,每年都会抽时间回来陪父母一些日子。

“看到他回来的时候状态很好,那种不被尘俗凡事羁绊着的平静和喜悦自在,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你说生了这么一个残疾的孩子,内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孩子,竟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日后每一个成长的当口都挨着一种煎熬,上学,工作,成家,生孩子,以后日子能不能和顺,生的孩子健不健全,能不能做个像样的父亲,孩子会不会受人讥笑,然后还担心若是自己百年之后,老婆孩子能不能对他好,有没有人真心待他,就好像熬了一锅的黄连水,每一口咽到嗓子眼都是苦的,到了最后也是一肚子的苦水,更担心他过得苦,心里苦。他现在这样子倒好像解开了所有的扣,一条绳子一下子就拉直了,顺溜了,他不被什么牵绊着,我们也不被什么牵绊着了。他爸现在也想通了,觉得这样也轻省,我们俩也不用省吃俭用地为儿子攒什么家底儿了,等得了闲我们也出去旅游旅游,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得着了什么佛法?”

老师说完用和善的目光望着我问:“忆水,你怎么看?”

“你怎么说?”

“嗯——我说,与一份安稳的工作,一个能干的媳妇和一个健全的孩子相比,大辉最想成为的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一个自在的自己,这种意志压倒了一切,所以他宁可打碎这些来之不易的安稳。念书和学书法帮了他,让他成了他想要成为的自己,所以老师,您的确是帮了他!”

“说说你吧!”我微笑着看着璐璐,“你一定没有那么深切的孤独或者难以实现的向往,所以我什么也看不到。”

璐璐笑着点头,“我想我确实挺幸运的,外公说我是个有福报的人。”她讲起了她的家族,她的爷爷和爸爸经营海港货运,很大很大的生意,集装箱遍布全世界,“我们家的钱是集装箱运来的!”璐璐“咯咯”地笑着说。

“其实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赚钱的欲望,钱也不过是需要的时候才会花,没有大把挥霍的欲望。”

“爷爷和爸爸很少在家,家里面我和外公最亲。他是新加坡有名的文化学者,大家都说他是有学问的人。还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给我讲希腊神话,读《西游记》,后来就讲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从小的英语文学、国语都是顶尖的。我很庆幸继承了外公的天分而不是爷爷和爸爸的,我不喜欢想挣钱的事,幸好我的哥哥和妹妹喜欢经商,爸爸也就从来不插手我要学什么做什么。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泡在外公的书房,那里的书可真多,外公会给我开书单,学校的功课在我不过是去打卡考试,外公的书房才是我真正的课堂。”

“看来上帝一定是赐给了你更大的天分,所以才把你降生在这样一个衣食无忧又得天独厚的文化世家。”

璐璐用蓝眼睛看着我,“忆水,你是想说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是因为你的成长环境和经济基础不足以支撑你的梦想吗?”

“那也不一定,”我挑了下眉毛,“我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如果能实现财富自由,也许可以做一点儿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事?可是一来有点儿遥远,二来到底什么事儿才是有价值的呢?算了,我还是先做你的听众吧,至少这是一件让我快乐的事儿!”

璐璐属于那样一类人,他们真正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们或者出生在优越的家庭,或者真的能够安贫乐道。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觉得璐璐之于我像是一部会说话的文学导航仪,如同林志玲在高德导航上引导司机,她给我讲文学的脉络、代表作家和作品,开书单给我,我于是跟着我的美女导航,饶有兴致地翻看一些文学作品,尤其是璐璐喜欢并大加评论的作家的作品。璐璐同时也是亦真亦幻的,她像一个明亮的梦,又像是挥动衣袖的仙子,引我走上太虚胜境。

“一个英格兰把另一个英格兰吞食了……年轻的一代完全不曾感受到老英格兰曾经的呼吸……看着矿工们离开煤矿的缓慢身影,一身乌黑,斜着身子耷拉着肩膀,沉重的步伐百无聊赖地拖着镶着铁掌的长靴,发出踢踏的声响。由于他们长期在地下干活,面目已全非,白眼珠呆滞地转动着,映衬着苍白的脸色缩头缩脑,肩膀没了应有的坚韧线条……人应该拥有面包,可面包却摧毁了他们……多可怕啊,他们是和气的好人,可他们也只能算是半个人,灰色的半个人……他们的生命美根本不曾出现,直觉更是从来未曾萌发,总是‘在井下’……铁和煤已经把人的肉体和灵魂完全雕琢成了它们的眉目……他们是煤、铁和黏土的灵魂,是碳、铁、硅等元素的动物,也许具有几分矿物那种奇异的非人的矿物之美,煤的光泽、铁的分量、玻璃的透明……他们是分解矿物的灵魂。”

有时我会把打动我的部分和璐璐分享,“原来以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只是一部描写**的小说,看来远非如此,人们受制于时代受制于生活,失去思考生命之美的能力。”

“那个时代人们所面对的考验如此深重,工业对生命的摧残,战争将生活击得残破不全,所以劳伦斯说‘我们身处一个悲剧性的时代,所以我们才不愿与它同台大话凄凉’。很多人都喜欢引用狄更斯的‘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那似乎是一个从辩证的角度总是成立的论点,但我却被劳伦斯打动,因为他是站在一战的废墟上平静地述说着内心的真实和勇气,‘浩**灾难席卷而来,我们站在废墟上,开始重新建立小小的新的容身之所,养育新的小小的希望……我们总得继续生活,不管天地如何变迁’。所以《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劳伦斯在人们的心中播种下新的小小的希望,是唤醒人们重新发现生命之美的努力。”

“什么是你理解的生命之美?”我看着璐璐。

“有着真实的肉体的温度和心灵的温度,有着关于美的信念和追求,养育好内心里的小小的希望。”我说过璐璐淡蓝色的眼睛经常会发出星星一样的光,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生命之美。

“我记得有一段在雨中的情节,描写康妮的身体之美,我很喜欢,”璐璐拿过书,“哦,这里——她那尖尖的**波澜起伏着,头发湿湿地贴在头上。她满脸绯红身体透亮,淌着涓涓的溪流。她睁着大眼睛,小小的湿脑袋喘息着,饱满天真的屁股滴着水,看起来像个天外来客。”

那时正是晌午,明亮的日光透过洁白的落地窗帘照在璐璐和我的身上,她躺坐在长条沙发上,蜷起一条腿,背靠着扶手,光亮柔软的长发暖洋洋地垂下来。她罩着一条淡绿色的薄纱裙,圆润的身体像一根新鲜的芦笋在裙子下面若隐若现,尖尖的**的轮廓清晰可见,它们正微微地起伏着。她伸出白亮亮的手臂钩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拉近到她的面前,我们的嘴唇贴在一起,柔软的,温暖的,甜丝丝的,“我爱你的身体,它丰满而健美!”璐璐纤细的手指解开我衬衫的纽扣在我的胸膛上打着转然后滑到我坚实的小腹,我把手伸进她的裙子,沿着**游走到曲线迷人的腰际,我还不能从容不迫因为我那时还太年轻,我早已高高地昂扬,我必须找到那个神秘的地方,那个召唤着它的地方,然后,在那里释放我的全部的冲动和躁悸。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带着不再神气的家伙躺在她的身边,轻轻亲吻她的头发,用手沿着她的脊柱一节节地抚摸,“对不起,我甚至没来得及欣赏你美丽的身体,也没有留意到你是否和我一起达到了**。”她紧紧地抱住我,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我很好,我也很兴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喘息,“你是个温暖的恋人,你会关注我,还会像这样的爱抚我。”我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和头发上好闻的淡淡香味儿,“我们还年轻,都没有多少经验,可以一起探索。”她抬起头调皮地看着我,“可不要被日本的**女优带坏了呦,你的爱人就是你的爱人,她不是苍井玛丽亚,她有她自己喜欢的**方式,有你们俩才知道的羞涩的敏感。爱她就是尊重她探索她,你们可以温柔地**,疯狂地**,野性地**,但一切的前提都应该是你们彼此喜欢怎样,而不是应该怎样。”她的蓝眼睛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是经由身体温暖彼此的灵魂,‘在这逐世洪流中相依为命’,这要算是最高的境界了。你觉不觉得,”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好像一下子就快到达这种最高境界了?”“你的见解可真多!”我轻轻吻着她的耳朵,我喜欢看她觉得痒往我怀里缩的样子,这可能就是她喜欢的羞涩的敏感。

“作家就是有见解的、为生活寻找意义的人啊!”她挑着好看的弯月眉,“超自然的神学、一切皆可认识的科学、焦点在人的人文主义,你更倾向于哪一个?”

“科学和人文主义,应该要有一个平衡才好。”

“嗯,说是这么说,但现实中是否科学的权威横扫一切,人文主义却已式微到了墙角?”

“嗯。”

“其实人即使认识了宇宙和外太空,对自己的内心、对他人缺乏理解又何以为人呢?从理性科学的角度看,人的存在就是一个生命体从出生到死亡完成一系列生存活动的过程,和树啊鱼啊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这只是生物意义上的理解。我哥哥家的小孩儿今年十一岁,他有一次和我说,你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植物、动物,它们都是按照本能活着的,只有人类可以进行超出生物体本能的活动。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人的创造啊!当然他关注人的创造对地球的破坏,他说人类是地球上唯一的物种,具有打破生态平衡的破坏能力。我一边为十一岁的小孩有这样的思考而惊讶,另一方面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人是能创造点什么的,包括生命的意义,你说不是吗?”

“那你想好要创造什么样的意义了吗?”

“写作啊!写作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文学创作的焦点是人,关注人的内心,表达人的情绪,鼓励人们寻找意义。超自然的神已经不再能带给人们安慰和意义,文学也许可以帮忙!托尔斯泰一百三十万字的巨著《战争与和平》归根结底讲的是对生命的热爱,是对灵魂之美的追求。俄国‘白银时代’的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就说过。”

“谁?没听过这个名字,还有‘白银时代’,能解释一下吗?”我打岔说。

“等下再说那个,”她没有理会我的话茬,“‘我们的不幸,便是大家对于别人的心灵、生命、痛苦、习惯、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几乎一无所知。身为作家,我之所以觉得文学可尊者,便因其最高的功业是试图消除一切的界限与距离。’其实遑论他人,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连自己的内心都一无所知,所以文学可以还生命以个体,带给个体以温暖,你说不是吗?”

她突然跪立起身体,扯过一条放在小茶几上的床单一圈圈地裹在身上又在背后系了一个结,就像穿了条层叠的裙。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外公带我去看音乐剧《艾薇塔》的巡演,那支旋律一瞬间打动了我。在我,那不是为阿根廷歌唱,是为了我心中的缪斯歌唱,不离不弃,此生不渝!”

她就那样裹着层叠的白床单,深情款款地唱了起来。

And as for fortune,and as for fame 不管是名与利

I never invited them in 我不曾有所求

Though it seemed to the world they were all I desired 尽管全世界都渴望着它们

They are illusions 它们不过是泡影

They`re not the solutions they promised to be 绝非能解决一切

The answer was here all the time 答案一直就在这儿

I love you and hope you love me 我深爱着你也愿你能爱我

Don`t cry for me Muses my light 我的缪斯女神[1],别为我哭泣

晌午透明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体上,她成了我眼中的缪斯女神。

[1]《阿根廷别为我哭泣》(Don`t Cry For Me Argentina),出自音乐剧《艾薇塔》,电影《庇隆夫人》主题曲,表现了庇隆夫人穷其一生对于阿根廷忠贞不渝的爱,文中的演唱者将“阿根廷”改为她毕生所爱的“缪斯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