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林发出“嘶嘶”警报声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雕刻我的第1069件木雕“作品”。少有的冬日暖阳正徘徊在小院中,抚摸着那些形态各异的“生灵”,它们在小院和小屋的各处神态自若地栖息,或者在栅栏上、屋檐下、墙壁上叮叮当当,摇摇晃晃。我总是反复琢磨,就着树枝的粗细、纹理在脑子里先确定雏形,再用大小不一的刻刀雕琢,用锉具打磨,大型的就雕成像憨萌的海狸一家、祷告的猫咪七姊妹、水牛背上的音符鸟等,小件的雕琢后涂上油彩变成俏皮的挂件,有梅花鹿、蜂鸟、海豚、美人鱼不一而足,还有小天使,戴光环的、长翅膀的、吹喇叭的、背弓箭的。总之,我的雕刻材料多得是,就看我有没有好的灵感让它们“活”起来。那种感觉有些奇妙,我用灵感和双手赋予了它们形态,甚至生命。所以雕刻的时候我会一天比一天地更爱它,雕刻完成后反反复复地欣赏它,与其说它们是我的作品,不如说它们更是我的同伴。
我把尚未完成的雕刻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侧耳倾听,我辨别出那警报来自神木林的西南边界。尽管天气晴好,我还是将皮衣裹好,绑紧腰带,走到屋子里在床脚处拿起那杆长长的猎枪,关上房门走出了小院。
天气真是好到没得说,天空湛蓝,阳光斜斜地照着神木林,把神木高高长长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厚厚的积雪上,那种明亮的光影好看极了,就像钢琴上的黑白键盘。平日里,我的靴子会在积雪上踩下深深的脚窝,我从一棵神木走到另一棵神木,捡拾落在雪地里的树枝。我喜欢这一片年轻的神木,它们的树干还没有长得非常粗壮,但却笔直而光滑,昂扬地向着天空挺拔,我时常想象它们发出嫩芽沐浴春风的样子。
我总是翻看那些画,那是我前几任中的一位守林人留下来的,他几乎画下了每一棵神木在春天时的样子。就像我每天都会用神木掉落的树枝雕刻一样,每一位守林人都以独特的方式延续着神木的生命。
“俄刻阿诺斯[1]是一棵彩色的树!”罗得说。群树合围的俄刻阿诺斯由上百棵粗大的树干环绕扭曲着抱在一起,交织出庞大的树冠。春天的俄刻阿诺斯长着千姿百态的叶子,汇聚了缤纷的色彩和奇特的果子,夜晚的时候那片树林流光溢彩,散发出奇异的光芒。俄刻阿诺斯同时也是一种飞天蝙蝠的栖息地,它们白天在神木林各处翱翔,红霞满天的时候就成群结队布满天空地飞回来,倒挂在树枝上栖息,它们以树上的果子为食,因此长出了彩色的翅膀。
“谟涅摩叙涅[2]是神木林的记忆!”谟涅摩叙涅是那片最古老的树林,它们高不可测,我的目光沿着斑驳的树干向着天空攀爬,却从没有望到过尽头。和高度一样难以衡量的是它庞大的根系,它们匍匐在皑皑白雪之下,每一棵都足以占地为王。置身于这一片古木林中,尽管知道如今它们都在休眠,但每当晨雾弥漫,那些生自远古的树之精灵却都仿佛隐约可见。
“看哪,神木之心!你的库·丘林[3]!”罗得每一次都这样兴奋得直嚷嚷。
“可是你怎么也吵不醒她,不是吗?”
“那倒是,不过……”他想一想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库·丘林身姿雄伟,独木成林,它的树干抵得上巍峨的楼宇,伸展的树冠笼罩着神木林中央一个湖泊那么广大的土地。枝繁叶茂时的库·丘林是百鸟欢聚的地方,整个神木林都听得到鸟儿悦耳的鸣唱,各种动物都前来庇荫,一条清亮的小河环绕着库·丘林汩汩流淌。库·丘林的眉宇间有着主宰神木林的“神木之眼”,当“神木之眼”张开的时候,整个神木林里的每一棵神木都会发出光芒,并在瞬间交互联结,将神木林笼罩在璀璨的穹顶光罩之中,那光芒直射寰宇。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木极光’!”罗得兴奋地说。
“这片神木林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了?”
“总有几千年了吧!”罗得回答。
神木林静静地挺拔着,从大地直到天空,带着神秘和庄严,在这样白雪茫茫的冬天,它们都睡着了。
“神木都在等待着,等待着被呼唤,等待着被叫醒!”罗得说。
那时冬天就消融了,那时神木林就是春天了,那时就该和画中的景象一样,神木林到处生机勃勃,夜晚流光溢彩,神木极光穹顶璀璨。
罗得一定见过神木林美好茂盛的季节,“那时的守林人可忙碌了!”罗得说完这句话神情显出几分惆怅。
警报声开始变得急促,夹杂着些嘶厉,不再只是和缓的提醒。我双脚点地,飞身跃上隐秘于丛林之中的空中密道,疾速飘移让原本静止的风在我的耳边飞驰而过,我在临介于雪野的神木林上空站定身体,向下观望。
与神木林相连的雪野是一片苍茫的广袤之地,看不到边际,罗得说那里原本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蜿蜒流淌着明亮的河流,但是现在它们都看不见了,只有雪野,白茫茫地辽阔着,风和雪交织肆虐在雪野上,即使与神木林相连,那里全然不似神木林这般的安宁与沉静。
风雪交织的雪野上,我看到了它们。它们肩并着肩静静地伫立着,围成一圈,它们的身体在风雪中翻涌着,一大朵一大朵巨大而洁白的浪花。据说它们会随着季节变化身上的毛色,春天的时候它们是一大片一大片绿色的草地,秋天的时候它们是一大团一大团金色的麦浪,我没见过它们在其他季节的样子,只见过这翻涌着的洁白浪花几乎与雪野融为一体,除了发出莹莹蓝光的细小的眼睛。
它们虽然静静地伫立着,却散发出肃杀的气息,就像准备战斗的武士。我看见它们将巨大的浪花向上高高地托举起来,那是它们覆满白色毛发的尾巴,不是我们通常所见野兽身后那一条粗壮的尾巴,而是九条,九条健壮的覆满白色毛发的尾巴,正高高地竖立着,每一条都像粗壮的树干一样,充满了扩张和控制的力量。它们停在半空中,所有的白色尾巴合围起来。变化着的不仅仅是形态,它们开始变成黑色,那黑色如此之诡异,一点一点加深,一点一点变暗,连同与九条巨尾极不协调的细小身躯,直至暗得像吞噬一切的噩梦,原本发着蓝光的细小的眼睛也开始变成血红色,透出邪恶而恐怖的凶光。
女孩儿瘦小的身影几乎看不见了,在兽们高举起巨尾之前,我看到她站在那个包围圈的正中间,镇定而谨慎,用目光环视着那些高大的兽。当她张开手臂一跃而起企图飞出兽的合围时,那暗黑阻挡了她。她落回地面又一次飞起来,加剧变暗的暗黑却像织起一张无法撕裂的网,那网就要压向地面,就要将女孩儿整个吞噬了。
我举起猎枪向着兽包围圈的上空射了出去,“嗖”的一声,半空中绽放出一团耀眼的蓝光,蓝光瞬间炸开,像光柱一样向着四围急速坠落,雪野开始晃动、断裂。兽们惊恐地抬起头,发出婴儿般“嘤嘤”的叫声,整齐的队形开始涣散。女孩儿机警地从兽散乱了的队伍空隙中闪身钻出来,跟着雪野上的断痕奔跑。雪野这时变成了一部巨大的移动罗盘,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旋转运动着,雪在断痕间抖落。跟随着罗盘的移动旋转跳跃,女孩儿就在我纵身一跃就能够得到的地方了。“抓住我!”我俯身一跃同时伸出手臂,女孩儿一个纵步抓住了我的手,我带着她飞身落回空中密道。雪野里,那一队兽还站在原地,它们面对我们的方向发出婴儿般“嘤嘤”的叫声,雪野渐渐停止了移动。
[1]俄刻阿诺斯(Oceanus):神木名,源自希腊神话里的大洋河流之神,生育了地球上所有的河流及三千海洋女神。
[2]谟涅摩叙涅(Mnemosyne):神木名,源自希腊神话里的记忆之神,也是最古老的时间之神,十二泰坦之一。
[3]库·丘林(CuChulainn):神木名,源自欧洲凯尔特神话中爱尔兰太阳神鲁格·麦克·埃索伦的儿子,他是伟大的英雄,在战场上身体会变得极为畸形怪异,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