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妈妈的房间。”
燕紫带我走进屋里,房间的地板和家具看起来都有点儿老旧了,但很整洁,房间的光线柔和,透着回忆的味道。
“虽然妈妈现在很少住在这里,但她会定期来打扫房间。来,帮我个忙,把它抬出来!”
她打开大衣柜的门,指着里面一个镶着铝边的大木箱。
“都在这儿了,我爸爸的东西。”
我从木箱里把它们一件件地取出来,那是些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大小不一,最大的80厘米见方,燕紫把它们错落地摆在地板上,看起来就像一个特别的摄影展览。
我看到那幅银杏林的特写,银杏树穿着橙黄色的盛装,伫立在蓝澈的天空下,就和我那天看到的银杏林一模一样,这让我怀疑自己穿越了时空,走进了燕紫爸爸眼中的银杏林。
我又看到年轻的燕紫妈妈,她着一袭裙裾纷飞的黑裙,俯身在落满银杏叶的山坡上,用优美的姿势欣赏着手上的银杏叶,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垂在脸侧。这就是燕紫父亲眼中的爱人,笼罩着迷人的美和光晕。
小小的燕紫穿着层层叠叠的白纱裙坐在银杏叶子里,两根柳条一样的辫子垂在白亮亮的脸蛋儿旁边,眼神黑黑亮亮,银杏叶像蝴蝶一样在她身边翩翩飞舞,她明亮地笑着,那笑也像是耀眼的橙黄色的,就要从照片里飞出来了。这是爸爸眼里的女儿,快乐的,欢笑着的,充满着生命的美好。
我看到燕紫喜欢的碧绿的水,清澈的,透明的,在微风中轻轻漾起波浪,有一座石桥,水面上一半,水里面一半,画成一个半明半暗的圆,白墙灰瓦的房子,安安静静地蹲在水边上,一只乌篷小船上,身穿蓝色印花布衣裳的船娘摇着船桨,小船即将转过一个弯,那里有一处廊桥,一个庭院。这是父亲眼里的故乡,也是女儿眼里的故乡。
“这些照片,它们都是你父亲的眼睛。”
燕紫跪坐下来,两只胳膊撑在地板上,目光在照片之间流动,她的眼睛慢慢地亮起来,整张脸也亮了起来,她把脸从米白色堆叠的毛衣领子里抬起来,看着我。
“不在家里的日子,我越发明白了这些照片早已印在了我的心里。只是,我一直以为它们只是爸爸的照片,是风景,是人物,可是,你的一句话,就好像让它们从静止的变成有生命的了!”
“真的谢谢你!”
“应该感谢的是你的爸爸,是他用眼睛捕捉了这一切,让我们看到了他眼里珍视的美。你看,你在他眼里像一条闪光的小河,又像一朵张着嘴大笑的花!”
燕紫歪着头看着那些照片,她在不同的照片里奔跑着,蹦跳着,哈哈大笑着,那些笑声正无拘无束地从相框里蹦出来。燕紫一边看一边抿着嘴笑,到后来就有几滴眼泪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掉在相框上。
我在另外一组照片前蹲下来,那是一组水墨画般白墙灰瓦的徽派建筑,它们在晨光中静静地伫立着,在碧空下炫目地明朗着,在初雪后动人地妖娆着,在微雨中悄悄地低语着。我侧转身,又看到另外一组运河边的古建筑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筑物混杂在一起的照片,还有两座桥,一座石拱古桥,一座黑色平板铁架桥。“在这些照片中徘徊,就好像在阅读他的观察和他的思索。你看,他分明在说,白墙灰瓦的建筑充满了美的韵味,只注重功能性的建筑却丧失了美,独独留下钢铁和混凝土的骨架以丑陋示人。他的照片就是他的表达,虽然他已经离开很久了,但他的思索却透过这些照片传递给我们。”
“如果,”我的脑子里突发奇想,“把你父亲的照片和龙叔的瓷器放在一起做一个展览,我想这会很有趣。在我看来,龙叔的瓷器也是他的表达,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思索和他们所珍惜的,这就是艺术吧!”
“你这个想法真的不错!”燕紫说,“我和龙叔的儿子说一下,他读了美术学院,他会有更多的理解。”
展览于两个月后在龙叔儿子就读的美术学院里开幕,龙叔一家三口、我和燕紫、燕紫妈妈和程叔叔、燕紫舅舅舅妈、我的爸爸妈妈都参加了展览的开幕。展览的名字叫“岁月·目光·雕琢”,入口处有燕紫爸爸的照片、介绍和龙叔的照片、介绍,龙叔的照片用的是燕紫爸爸于多年前拍的那一张。那一天大家都很肃穆,又很欣喜,好像有一个长长的思念终于释放了出来。如果人生终究要有一场别离,我们还是用温情的怀念缓缓地道别吧,就好像他站在洒满夕阳余晖的路口,微笑着挥着手,对你道了声“珍重”。
我和燕紫去了一趟北欧,那是所有人给我们的一致建议——去散散心,可能越远的旅行越有助于人们释放掉心中长期积压的情绪,也更有助于两个人在迥然不同的时空里建立起心的联结,我们于是把蜜月旅行提前了。燕紫为这次出行做足了功课,航班、住宿、交通、美食,她把这些作为繁忙工作当中有滋有味的调剂和佐料,不知疲倦地在网上、APP上浏览,把一套套出行时的情侣装放进两个人的行李箱。
人的心理是一个奇妙的系统,很多的问题不断地积压下来就有可能造成功能性障碍或至少是干扰,进而影响到系统的正常运作,但要把问题排除掉却是个困难的操作,信赖在其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幸好燕紫有着龙叔,现在她有了我。我于是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这份信赖,我是最应该也最当得起这个信赖的人。“在这逐世洪流中与她相依为命”,这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获得了一个不同的意义,虽然至今我还没有搞懂自己的意义那个难懂的隐喻,但这个新的意义却很明显很直接,它也让我觉得自己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西方人是怎么说的来着,我愿意娶她为妻,从今时开始,爱她,珍惜她,忠于她,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裕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这是婚姻的契约,我彼时就将这承诺郑重地对燕紫说了,我还和她说我们要像龙叔和珍姨那样,用一辈子的时间形成两个人的默契,不急,我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我很健康,我每年都做体检,我至少能活很多很多年。我们还要像龙叔说的,更加珍惜我们所拥有的,并且相信我们会遇见更多的美好。那是我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誓言,我是诚恳的,发自内心的,我想我有能力对这些誓言负责任,负一辈子的责任,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具有的责任感。我也应该算是成熟了吧。环境确实能够对人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在新的工作环境中找到了更好的位置,境遇有了很大的改观,我希望我一直都会对工作抱有如此的热情,我希望所处的环境一直都能对我积极友善。相比之下,男性需要独自承担更多的心理压力。龙叔说我们可以做彼此的火,我想那些工作和生活中的现实的、有形的帮助就是燕紫给我的火了,能烧柴,能满足,而我给予她的应该也正是她所需要的,心灵上的火,能照亮、能取暖。我们是有着各自软弱之处的两个人,无论哪一种火,都是能令我们两个人彼此锻造的,有家,有爱,这是我们最大的依靠。
到达斯德哥尔摩是一大清早,燕紫的攻略毫无障碍地把我们带到中央地铁站附近的旅馆,放下行李,我们就钻进了斯德哥尔摩的地下铁,这种感受很奇特,好像钻进了原始穴居,在这座城市的地下漫游。跟着凸凹的岩壁上那条彩色游弋的巨蛇,发现古老宫殿的遗址,走进几何图形堆砌的迷宫,仰视巨大的蓝色树叶和建造者的剪影,穿过汹涌翻滚的红色火焰,步入奇异的远古岩画的天地。我们俩拉着手,勾着背,在岩壁前露出灿烂的笑容,燕紫特意买了手持云台,稳稳地拍下这些动人的画面。走出地下铁的时候反倒不适应了城市和行人古老而平实的面孔。在吃饭的地方,厨师用英文和我们聊天,“你们选的时间太好了,瞧,你能看到人们忙碌而喜悦的脸,因为一年一度的仲夏节到了!这里的夏天太短暂太宝贵,所以人们要在夏天尽情地释放生命的热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第二天的清晨我俩一身背包客的打扮,穿行于斯德哥尔摩某个皇家学院校园中一片晨光抚摸着的小树林。那是一个宁静的晨曦,阳光张开金色的手指从树枝间伸向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那是树木在清晨特有的气息和着远处花朵的香气,仲夏节之际,鲜花盛开得分外悦目。一只大尾巴的松鼠在我们身旁的草地上轻盈跳跃,爬上树干,攀上树枝,又在枝丫间蹦上蹦下,我手中恰巧还有半片没有吃完的面包,于是轻手轻脚地凑上去,举着面包想要引起它的注意。那松鼠竟真的不怕人,顺着树干溜下来,我把面包放在地上,饶有趣味地看它弓着身子用小小的爪子抓起面包往嘴巴里面塞,长长的尾巴立在身后卷成一束喷泉,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那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悠长的意味,执着的,遥远的,毫无躲闪的。这眼神触动了我,像是一根细线牵扯着我在记忆的池塘里寻找,多年未曾触碰过的滑入角落里的记忆就这样被轻轻巧巧地牵了出来,我看到了多年前我曾经有过的兔子的眼神。这样想起来,这些记忆好像已经离开我去外太空周游了一大圈,奇怪的是却在这么一个遥远的异国他乡浮想至心头。这里和我当初养兔子的地方大概有着7700公里的距离,而我的那个“兔子”朋友,如今到底在哪里了呢?没准儿他在我如今生活的城市的方圆百里也未尝可知。但真正的距离不在于此,而在于我离开当年那个“兔子”以及当年的那个我的真实距离已经远非7700公里这样的数字,好像已经在遥不可及的记忆的光年之中了。
在斯堪森公园,热情和欢笑在热闹的人群中浮动起来,五朔节的花柱竖立了起来,人们手拉着手唱起一首传统而有趣的民谣,所有的人,都快乐欢喜得像个孩子。我和燕紫也加入了快乐舞蹈的人群,无论什么人,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独自一人还是心有所属的,幸福的还是不幸的,人们都应该在大自然的恩赐中舞蹈。生命就像是仲夏节的夏天,每一个不起舞的日子都是对它的辜负。舞蹈是憧憬,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每个人生命中真正的舞蹈又都不一样吧?爱是一支群舞,每个人虽然各自舞蹈,各有各的姿态,旋律节奏却是同一的,只是,独舞呢,我们是否还要与众不同的独舞?你有吗?
旅行结束后我们又回到了忙碌的工作状态,燕紫挑了旅行的照片洗出来装到相框里,“来,把它们挂在墙上!”我俩一起往墙上钉隐形墙钉,挂照片,“就从这一次开始,我要把每次旅行的照片都挂在这里,直到挂满整面墙!它们是岁月的目光,是我们拥有的,也是我们珍惜的美好!”我看着拿在手上的照片,那是我们在湖边小木屋前的合影,燕紫头上戴着编织的花环,脸色粉红动人,脖子上挂着彩色的珠串,穿一身白色雪纺连衣裙,风轻轻地牵起她的裙角。挂好了照片,燕紫靠在我的怀里,有一首香颂响了起来,那就是我们俩的《玫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