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
我的安全感最早是被那些照片偷走的。
爸爸变成了照片,我熟悉的爸爸就是爸爸的照片。
四岁那年,我的家里突然有了一些变化,妈妈在墙上挂了很多的照片。我房间里是一组橙黄色的银杏林。先是一幅银杏树的特写,它们伫立在明亮蓝澈的天空下,像雍容的贵妇,穿着金色的盛装。第二幅里多了年轻的妈妈,她着一袭黑裙,俯身在落满银杏叶的山坡上,裙裾画出优美的弧度。妈妈用手抚摸着照片,她说:“这是爸爸妈妈的第一次约会。”第三张照片上是我和妈妈伸着手臂把银杏叶抛向空中,我们都仰着头大张着嘴巴,笑声简直要没遮没拦地从照片里冲出来了。“这是我!”我指着最后一幅照片,我穿着白纱裙坐在银杏叶子里,两条嫩柳一样的辫子垂在白亮的脸蛋儿旁边,眼神黑黑亮亮,银杏叶像小鸟一样在我的裙边翩飞。“要是早一点儿把这些照片洗出来挂在墙上就好了!”妈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快听不见了。
客厅里那幅碧绿的水的照片可真好看,我喜欢照片里绿莹莹的水,清澈,透明,在微风中轻轻漾起波浪,有一座石桥,水面上一半,水里面一半,画成一个半明半暗的圆。白墙灰瓦的房子,安安静静地蹲在水边上,一只乌篷小船上,穿着蓝色印花布衣裳的船娘摇着船桨,小船即将转过一个弯,那里有一处廊桥,一个庭院。
“爸爸呢,他怎么不在照片里?一张都没有?”
“爸爸,”妈妈停顿了一下,“他在每张照片的相机后面呢!”妈妈这样回答我。
我一直搞不懂爸爸到底是怎么凭空消失的,我不过是在外婆家待了几天而已。我还记得那天外婆突然来幼儿园接我,她带着我一起坐火车,她说爸爸妈妈有急事儿让她带我去乡下玩几天。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来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爸爸匆匆忙忙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赶紧跑着去追他,他下了火车,我也急忙跟着下车。车门的梯子有点儿高,我得去抓扶手,乘务员阿姨伸手把我抱了下来,“小朋友你家长呢?”我连忙指了指前面的那个背影,我得赶紧去追上他。下一分钟,乘务员阿姨就又小步快跑着追上了我,把我抱起来往回跑,“阿姨,是她吧?”“是啊,是啊,真是太谢谢你了姑娘!”“可是我要去找我爸爸!”“傻孩子,那不是你爸爸!”可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爸爸。后来,他就消失了。
我经常感到不真实,哪怕是懂事之后妈妈告诉我爸爸是突发心脏病离开的。但家里的冷清却是真真切切的,尤其是夜里。有好几次,我发现妈妈坐在窗边的地板上,月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影,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热心的飞飞妈妈让我倍感不安
飞飞最喜欢笑话别人了,什么都笑,就连那天妈妈忘记给我带钱,以至于大家都有冰棍儿吃只有我没有她都要笑话我,还故意在我跟前一口一口地舔,她的冰棍儿都被舔化了,像滴泪的蜡烛一样不停地往下淌。但飞飞那时总是来找我玩,一开始的时候我俩吵吵闹闹的,可后来我们就不吵了,朋友嘛,不就是要相互忍受对方吗?再者说飞飞也不总是那么讨厌,她还把她芭比的房子借给我玩,这可不是一般的够朋友了。他们一家人也都挺好的,尤其是飞飞的妈妈,她是个热心的人,他们几乎把我们当成一家人了,我们有什么困难他们都来帮忙,我们经常在一起,在他们家或者在我们家一起做饭,一起品龙井新茶,我和飞飞开心地吃点心,一起吃新上市的大闸蟹,一起去赏桂花,一起去看枫叶。直到我发现飞飞的妈妈一直在努力做着一件事。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总是让飞飞把我叫出去玩,直到有一次飞飞实在忍不住告诉了我,我跑回家,看到了那个男人。据飞飞说,这已经是给我妈介绍的第三个了,她说那话的样子真讨厌,就好像我妈是一个被那些人挑来挑去的什么东西。我可没看上那个男人,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死板,呆头呆脑的。我坐在我妈身旁,盯着他,把他看得不自在了,他就说要告辞了。事后我妈什么也没说,我觉得我妈不可能看上他,可飞飞却说那人说不想找一个带着孩子的。我挺生气的,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我就特别地敏感,每次飞飞的神色都神神秘秘的,我一看就知道了,所以我每次都会想办法出现在我妈的身边。说真的,别说我妈看不上,连我都没有看上过他们其中的一个。我开始怀疑其实飞飞的妈妈根本就是想给我妈找一个配不上她的人,这样他们就能继续保持一种,一种什么呢……在我们面前的优越感吧……唉,我也许真的不该这么想,可是飞飞的表情经常让我觉得她就是不怀好意,直到后来,我妈直接和飞飞的妈妈说不用再费心了,她暂时不想再找一个人。飞飞和她妈妈因此很不高兴,我们也有很长时间相互之间不怎么走动了。
我在学校也更多地和亦芳在一起了。亦芳和我又不一样,她的父母两个都让她很心烦。她说她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在她的家里,只要她爸和她妈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吵,什么事都能吵,什么事都要吵,生活的全部内容和目的好像就是为了争吵和吵出个胜负。后来他们终于离婚了,家里总算安静下来,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但她妈又把这争吵换成了抱怨,成天在她面前说她爸的坏话,而每个月一次她和她爸见面的时候她爸又不停地在她面前数落她妈的不是。“他们怎么就不能放过彼此呢?”亦芳于是就总想着赶紧长大了,最好离开他们两个都远远的。我说亦芳你不该这么想,不管怎样你能见到你爸,不像我这样想见都见不到,我爸就只在照片上了,准确地说是只在他留下的照片上了。说真的,我都不怎么记得他的样子了,这么说的时候我分不清我到底是伤心还是从来都没有伤心过。
龙叔
第一眼见到龙叔我就喜欢上他了,我看着他拉坯,陶泥在他的手指和手掌之间生出了形状,他脸上的表情像清晨的阳光一般宁静,宁静得近乎虔诚。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光滑生长着的坯上,带着温暖的抚摸,我觉得我的内心从来没有感觉到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安定。我当时真的想,他就是我的爸爸吧,我妈妈应该和他在一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这好像是背叛了我的爸爸,但他就是给了我有一种爸爸的感觉。那天我快活极了,龙叔手把手地教我拉坯,我没想到自己一上手竟然就有点儿模样,龙叔夸我很有灵气,我心里升起自豪之情,像是父亲的夸奖。我欢喜地做泥坯,我想晚上的时候就和妈妈说,我愿意她和龙叔在一起,我愿意让龙叔做我的爸爸。
釉里红
龙叔说,泥土原来没有形状,它在人的手中有了形状。龙叔拿尺子量了量初步成型的泥坯,尺寸刚好达到他心目中的要求,他又拿一把刻刀在它的身上细细地切削,直到它纤巧地站在那里,成了一只宽口窄底的平茶碗。
阴干后的平茶碗在釉盆里**上了釉,好像穿了一件贴身的绸衣,龙叔的目光从眼镜后面望向我,“我没记错的话燕紫你是喜欢千纸鹤的,对吧?”我点点头,“红色的千纸鹤,正好用上龙叔釉里红的看家本领,我给你做一套独一无二的千纸鹤釉里红,就当龙叔送给你的结婚贺礼!”龙叔露出温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和他的器物,他和他的时光,总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龙叔是釉里红的传人,红料的研制和画工都是他的绝活,“不能画得太重,也不能画得太轻,流飞皆不成。”他细细的笔尖落下去,碗壁上出现了两只飞舞的千纸鹤,纤长的身体,纤长的翅膀,他又看似随意地拉了几根略有交织的纤长的红线,用黑色点了鹤的眼睛,“喜欢吗?”他问。“喜欢!轻盈,灵动!”“嗯,这个图案我可是琢磨了很久的。”我向来喜欢龙叔的器物,即使不是釉里红,它们的造型,它们的图案,看似简单随意实则生机灵动。“大家都在仿制各种宫廷样式,千篇一律,造型精美无瑕,图案繁复华丽,唯独缺了器物自己的个性。”龙叔推崇日本的民艺,他说贴近生活的才是有生命的,不用追求刻意的完美,留有人手温度和痕迹的器物会述说自己的故事。
好的事情总是难成
我是带着那么美好的心情度过那个宁静的下午的,我不断琢磨着晚上的时候我要告诉妈妈我是多么的喜欢龙叔,以至于这一天成了我这么多年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我观察着妈妈和龙叔之间的交谈,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完全能够感觉出来人和人之间的“气氛”。对,是“气氛”。龙叔说“气氛”在他们这里至关重要,决定着那些被精心制作和描绘图画的泥坯最终是否能够定势成为精美的瓷器。妈妈和龙叔之间的“气氛”我觉得就是美妙的,他们之间,我偷偷地想,可以定势成为精美的瓷器了。
龙叔带我们回城里住宿和吃晚饭,可是这晚饭的“气氛”就不对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儿冲着我腼腆地笑,他竟然管龙叔叫“爸爸”!还有一个样貌很普通的女人,龙叔向我妈妈介绍说,她是他的爱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根本不般配,他和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哪里都不如妈妈,他们的“气氛”,他们的“气氛”……我这么想着,心里一下子就觉得特别的委屈,我妈妈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怎么我们就没有爱人,没有爸爸呢……我垂下眼睛默默地吃饭,眼泪几乎要在眼眶里打转儿了,我才想起我的爸爸,为我和妈妈拍下那么多精彩照片的爸爸……我这时觉得我是多么的对不起他啊,我的眼泪就滚落下来了。
年轻时的恋人
龙叔说请我喝茶,可那时我心里还很难受,就是那种你以为自己终于走到了篝火边可以享受温暖了可结果却是一脚掉进了冰湖,你孤零零地陷入一片漆黑,整个身体都被寒冷浸透了。妈妈说龙叔是她信得过的朋友,我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尝试和他说说。
“我和你妈妈,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初恋。”龙叔的表情和语气都很真诚,就像父亲同女儿的对话。
“那你们为什么没能在一起?”我还带着愠怒。
“我高中的时候就来这里继承了家族的窑厂,”龙叔的目光落在茶杯里,好像茶汤里漂泊着他记忆的小船,“刚开始的时候我不想回来,我想考大学。可后来我发现自己竟然爱上了这玩意儿。我和你一样,对这玩意儿有不错的悟性,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做了成堆的废品,还烧炸过整炉的瓷器,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一整炉,烧炸了?”我很吃惊。
“是啊,仅仅是一只泥坯的釉里带了轻微的气泡,温度一高那气泡炸裂,炸裂的瓷片又炸碎了周围的瓷器,放鞭炮一样,整炉都炸成了碎片。”
“那真是太糟糕了!”我想起了白天做好的泥坯,龙叔给它**了釉,我们还画上了好看的千纸鹤。可如果它被推进炉膛,“砰”地一下子被炸飞了,炸成了碎片……
“是啊,别提多糟糕了!”龙叔惋惜地摇头。
“不过我终于入门了,有了自己的出品,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做不一样的瓷器,简洁优美的瓷器。你妈妈有两个小手炉,记得吗?”
“记得,一只白色的兔子一只青色的小象。”
“对,那就是我最早具有自己风格的成品。”
“我和你妈妈通了几年的信,我把自己的成品寄给她,可是我不能寄到你妈妈的家里,就寄到同学家,让她代转。只是,那个同学,”龙叔眨巴了下眼睛,“她把这事儿告诉了你的舅舅。”
“舅舅?”
“嗯,你舅舅强烈反对我和你妈妈的交往,他写信警告我,让我不要再去骚扰你妈妈。”
“舅舅他,他凭什么反对?”
龙叔露出一个微笑,“不过他是对的。”
“他对?他对在哪里?”
“你妈妈那时候正在准备考大学,她很快就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了,可是龙叔每天面对着陶土和瓷器,我们俩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可是,可是,”我有点儿着急,飞飞妈给我妈妈介绍的那些人,都是这个工程师那个什么科长的,可我觉得他们都不如龙叔好。
“龙叔离不开这个地方,离不开这儿的陶土,你妈妈在这里也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城市规划师,人们归根结底,都要成为自己应该成为的样子!”
“你爸爸,你还记得他吗?”
我摇了摇头,妈妈总以为我还记得,其实我差不多不记得什么了。
“虽然我们只见过那一次面,但我觉得我俩,我和他,应该能够算得上是朋友。”
“朋友?”
龙叔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我觉得朋友是那种不用说太多就能够明白彼此,理解彼此的人,你的爸爸和我,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
“他是为数不多的懂得欣赏瓷器的人!”
妈妈好似是唯一和我提起父亲的人,小学的时候坐过很久的火车去到爷爷家,见过爷爷、叔叔还有姑姑,他们抱着我哭了一通,当时只记得他们有说我妈妈年纪轻早晚得再嫁什么的,关于父亲的却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人们好像总是倾向于思考更具实际意义的生活,思念这种东西就显得太过奢侈了。如今听到龙叔认真地和我说起我的父亲,我的内心竟然充满了感激。
“哦,这并不是说他是一个瓷器收藏家,而是他懂得欣赏瓷器的个性,懂得理解瓷器的生命。”
“瓷器还有生命?”
“制作瓷器的人思考、雕琢、煅烧了它们,这个过程就是赋予它们生命的过程。”
“你看,这是他那次来我这儿的时候拍的,我一直珍藏着。”
龙叔说着从墙边的柜子上拿下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他在拉坯的照片,他脸上的表情像清晨的阳光一般宁静,近乎虔诚的宁静,他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光滑生长着的坯上,带着温暖的抚摸。没错,这正是我眼中的龙叔,原来在爸爸的眼中,龙叔正在赋予瓷器以生命。
“龙叔还有一样绝活,和你爸爸用镜头来表达的东西差不多!”
我跟着龙叔走进了他的厨房。厨房墙壁的瓷砖是音乐频谱般高低错落的图案,活泼而充满生趣,与视线平行的玻璃橱柜里,各种调味料用统一规格的透明塑料盒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并且标记了名称,玻璃橱柜下方的瓷砖上有一条镶嵌在墙壁上带着钩子的L形木框,依次挂着各样切削用具。龙叔从一套俄罗斯套娃般层层叠叠的不锈钢盆里取出一只,盛了一勺糯米粉用温水和成面团,再搓成两根细细的长条,用刀切成小粒,再用手掌一搓就成了一粒粒的小圆子,它们好像是从他手掌里蹦出来的调皮的小孩儿。他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搪瓷锅,在锅里添上水,放在炉子上点了火,把小圆子下进去。待到小圆子一颗颗鼓着腮帮子漂起来的时候,他从玻璃柜里取出写着“藕粉”和“糖桂花”的两个盒子,先放了藕粉并用勺子调匀了,再抓了一把糖桂花扔进去,关了火。我坐在餐桌前用一把小瓷勺舀起瓷碗里的小圆子,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嘴里,我尝到了爱的味道。
“龙叔,可以教我吗?”
“当然!”他的目光宁静得像温暖的晨光。
我内心里真正信赖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爸爸和龙叔,只是,他们对于我来说又都是遥不可及的。
程叔叔
程叔叔的入侵又一次摇落了安全感那棵树上为数不多的树叶。
舅舅来了,我想起了龙叔讲的舅舅强烈反对他和妈妈在一起,对舅舅就不怎么热情。
“你们得搬个地方换换环境,这么久了一直住在这里,还有这些照片,也该摘掉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他说话,心里暗自责怪他又跑来干涉我们的生活。妈妈低声回答着舅舅,我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舅舅说:“燕紫也应该换一个环境,孩子的性格也会受到影响的。”
妈妈说:“好多事情你还不能理解。舅舅帮助妈妈做的很多决定都至关重要,甚至爸爸和妈妈的相遇,也都有舅舅的影响。”我又一次想,舅舅对妈妈的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我们搬进新家没过多久,程叔叔就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舅舅的决定至关重要!”我想妈妈又一次强化了这样的信心,只是舅舅的这种重要性在我看来似乎每一次都带着一定的负面影响。平心而论,程叔叔不是一个令我讨厌的人,与之前飞飞妈安排给妈妈见面的那些候选人相比,他不仅是高出一大截那么简单,他的身上甚至有着几分爸爸和龙叔的影子。按说他也是我所喜欢的类型,只是他的出现像是又一次打破了我所理解的生活这只瓷碗,我听到了瓷碗被碰裂的清脆的声音。妈妈和程叔都在有意地“保护”我,我知道他们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在家的时候程叔很少来,妈妈在我面前也是有意地回避谈及他,但我既足够大了也足够敏感了,我早已感觉到了程叔的影子,一个弥漫在我和妈妈之间,入侵到我们的新家的巨大影子。我选择了在离家两个小时的城市上大学,但是有一半的周末和假期,我并不想回家,程叔和妈妈在我大一的那年就结婚了。说实在话,妈妈和程叔在一起还是让我很放心的,我赞成妈妈的选择,妈妈在结婚前也来征求我的意见,我明确表示我认为程叔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他俩结婚后住在程叔的房子里,我在那里看到了她和程叔的合影,他们站在大理白塔下面,在天山天池之巅,在三亚的海岛,我惊讶地发现妈妈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加年轻了,比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光彩动人。我和妈妈的家还被完好地保存着,这是他们细心地考虑到给偶尔回家的我一个自在的空间,出自爸爸之手的照片有几张还挂在墙上。我对这些照片不发表意见,妈妈现在已经不会和我一起回忆爸爸了,就让这些照片偶尔地在时光里静静地穿梭吧。
彭湃
我以为遇到彭湃我就安全了。
我遇见了彭湃,我们那届的校学生会主席。他有着那种活跃人物所共同的特征,头脑敏捷行动迅速,无论在哪一种竞争当中都占据着主动地位。他在新生报到的时候给我引荐社团,帮我拿行李,带我去宿舍,“谢谢你!”我对他说。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说:“你真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在上大学的第一天就遇见了爱情。
除了上课之外,我在自习的时候也经常遇到他,他请我去看电影、吃冰激凌、溜冰、骑自行车,他送给我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他特别照应我们的话剧社团,帮我们搞定各种排练和演出,就连月经期他都送来红糖和巧克力。他在人群中又总是戴着光环似的。我被他这样幸福地围绕着,所有的伤感好像都不值得一提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快乐。
他有一处在学校教工住宅区的房子的钥匙,说是哪个老师出国让他临时照看房子的,他说带我去喂猫。那里果真有一只猫,我很开心地逗着猫玩。他买了猫粮回来还买了好多的零食,我俩用他的笔记本电脑看电影,我还记得看的是《泰坦尼克号》3D版,我看得很投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他却不肯走,说还有更好看的,于是就放了苍井空。他抱住我,说他有多么的爱我多么的渴望我,说永远地和我在一起。相爱的人不都会这样在一起吗,把身体和心灵,全都交给对方,毫无保留,而我愿意把自己给他,完完全全地,因为同样的,他也完完全全地属于了我。我学了许多的技巧,那是我爱他的方式,我还能给他什么呢?我的投入让我们俩都欲仙欲飞,我看得出他更加地迷恋我了。我想要他迷恋我,离不开我,完完全全属于我,我从来都没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我的内心满足而快乐,他对我说:“燕紫,我离不开你了!”
大四那年彭湃和我分手了,在我,那真是一次致命的抛弃。他有了新的女朋友,某个企业家的女儿,但他还在下晚自习的时候等着我想把我带去老地方,他说他想要我,想得发疯,他说他的新女友不解风情。我当时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哭着跑走了,他却对我喊:“燕紫你没吃亏,你学会了让男人为你神魂颠倒!”我有一段时间神情恍惚,搞不懂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体验一次次地失去,失去你以为拥有的,失去你以为依恋的?我想不出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离开我,就连小时候养的那只猫都离开了我,到底我有什么不好?还是说人注定了就是孤独,没有一个人能够陪着你,一直到最后?我每天都去买东西,各种衣服,各种帽子,各种项链,花光身上所有的钱,然后把它们摆在寝室的床铺上躺在那上面好像它们才是我真正能够拥有的。我拒绝室友们的关心,她们这样临时的惶恐的关心都是转瞬即逝的,每个人只在乎自己毕业了要去哪里,每个人都正奔向她们各自的前程,她们只不过顺道对他人的异常(她们有点儿担心我会精神失常)投去怜悯的目光。
我去了龙叔那里,什么也没说,就看着他拉坯、烧陶,和他一起做菜,龙叔的目光一如父亲的目光,有一种安定和温暖的力量,渐渐地我的心情竟然平静下来了。我想我要离开,离开家乡,既然没有谁是真正属于我的,我也只能选择独立。孤独就孤独吧,我想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在那里一个人独立,一个人孤独。舅舅刚好在那个时候询问妈妈我大学毕业后的打算,我就义无反顾地选择来到了舅舅所在的这个城市,这个想法得到了妈妈和舅舅的一致认可。妈妈说,舅舅具备我和她所没有的眼光和决断,我也承认,舅舅其实扮演了一部分父亲的职责。我养成了一种自我疗愈的方式,收集各种小小的物件,把它们拼贴成想象中的形象,每当心情起伏不定的时候,每当感到担忧和惶恐的时候,我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就像看到了龙叔不急不缓的手作,看到了龙叔安定温暖的目光。
对话
我看了那块陶泥一小会儿,脑子里渐渐有了想法,于是按下按钮,伸出手去。拉坯的时候,我心无旁骛,只是默想着脑海中的形状,我把它拉成了一个腹鼓颈长的花瓶。我放慢坯盘的旋转,观察,琢磨,再拿起小刻刀,把一些不够理想的地方修整到满意,然后把这个成型的泥坯从坯盘上拿下来,再修了修底座,放在了旁边的台子上。这一切都做好了,我才抬起头来看着龙叔。龙叔满意地点点头,眼角堆起几条温和的鱼尾纹。
“刚才你在拉坯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是我,我想拉一个什么形状。”
“你想到了什么?”
“一个略不规则的敞口熏香炉,炉壁是连续的圆孔镂空造型。”
“有点现代艺术造型的?”我脑子里想象着那样一个形状。
“嗯,大概是的。”龙叔点了点头,“同一块泥坯,却有着不同的可能性。”
“当初我和你妈妈不得已分手的时候我也很痛苦,觉得心灰意冷,但是后来我遇到了珍姨,”他望向炉窑,似乎那里通向他俩相遇的时空,“我还记得珍姨用画笔描绘图案时眼中的亮光,记得她的脸颊被观察口的炉火映得红霞一般,我在那一刻爱上了她。日复一日地操持这些陶瓷其实是很单调的,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会怀疑自己的价值,龙叔最为庆幸的就是有着珍姨的陪伴,这种陪伴,渐渐地,也变成了龙叔的信仰,相信陶瓷的生命,相信创造的意义,相信自己的意义。在龙叔看来,生活从来都不是一件华美的袍,生活是这样一件**了釉的灰蒙蒙的泥坯,我们需要一种坚持的耐心和锻造它的勇气。我和珍姨这种单调而平凡的坚守就好比这炉火缓慢而有节奏的锻造。你看,龙叔和珍姨,虽然算不上艺术家,但却用心地做出了很多自己满意的陶瓷器。”
“你和萧忆水,”龙叔目光温和地看着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小伙子,我却能猜测出他大概的风格,极有可能像你的爸爸,也像龙叔。”我点了点头,我的爸爸,或者说龙叔,他们是我心目中关于爱与信任的完美男性形象,具体到萧忆水的身上,好像就是这样一种晨光似的温暖,目光里的宁静,那是我第一眼看到萧忆水就感受到的。
“但是龙叔必须和你说,即使是这个萧忆水,他也只是你未来的一种可能,而不是全部。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生活到底为我们预备了什么,但我们其实拥有很多的可能,比我们自己能想象的更多的可能性。我们终究会遇到美好,就像龙叔遇到珍姨,像你的妈妈遇到程叔叔。生活不总是美好的,她有时慵懒而冷酷,但她的口袋里藏着馈赠,要我们拿勇气和耐心去换。”
我大吃一惊,龙叔的话切中了我的要害,我在心底积压的正是这些——
“你和我妈妈这样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我的爸爸,那个你说是你朋友的人突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真的有能力抓得住幸福吗?没有谁能陪谁到最后,一旦真的结婚了如果再发生什么变化,我是不是会像妈妈一样一直生活在煎熬之中?”
当萧忆水说“我离不开你”的时候,我的内心满是喜悦,可同时又战栗着惶恐、紧张和不安,它们撕扯着我,扬起那些彩色的碎片,那些被它们撕碎了的我的安全感。
“有一些事情龙叔说不清楚,龙叔一辈子只会做陶瓷。我只知道这些瓷器,有的可能画坏了,或者釉没有上好,还有可能在烧制的过程中炸掉了又或者火候发势没有达成,即使烧好的瓷器,上好的精品,还是有可能面临被毁坏的命运。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失败就不做了,或者不敢使用那些精湛的瓷器。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充满了敬意,更加地珍惜,也许最终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但是我们懂得了珍惜这其中的美好。”
“听龙叔的,对付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勇往直前。我们不是为了永恒才活着的,相反的,在懵懵懂懂的人生里,要拿出最大的勇气,去爱去锻造,这样也才不辜负造就我们的陶土、炉火和时间!我们中国的神话不是说人是泥捏的吗?如果我们让自己变成了瓷器,也算是一种升华了吧?”
每一个用自己的生活去思考的人都是哲学家。
龙叔给一整套的千纸鹤餐具泥坯上釉着色,再把它们依次摆好在错落的架子上,龙叔的技艺早已精湛周全,不同形状的器物在窑内发势的位置都计算得妥当。这个炉窑是龙叔自建的柴窑中的一个,这样的柴窑现在只用来烧制他为数不多的手工器物,以及他儿子工作室的作品,他早年就和日本厂商合作,采用自动化及半自动化的电窑做规模化生产。
他小心翼翼地把架子推进炉窑,关好窑门,他回过头,看到我的目光还留在窑炉里,带着紧张,就对我说,“釉里红必须在自建的柴窑里烧制,红色来自颜料中的氧化铜,极不稳定,颜色的呈现依靠精准的火候。”
他开始清理通风口,上面的和下面的,我看到里面已经挺干净的,料想上次烧窑后一定清理过。
“要再清理一次,进风通畅才能更好地让木炭燃烧,也才能更好地控制炉温。”
他清理好了通风口,开始添柴,用砖头把每个通风口都挡住一半。
“先要小火烧,让温度缓慢上升,进风的速度决定温度升降的快慢。”
我看着他上上下下忙活着,在观火口观察着。
“小火烧八个小时,让温度慢慢地升上去。”
几个小时之后,炉膛里面一片火红,再过一阵子炉内温度会到达1000℃,然后转为快速升温至1300℃,直到温锥倒掉。我从观察口观看那些火红的身影,想象着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坚强,变得光滑,展现出动人的模样,十几个小时之后它们就脱胎换骨,变成一只只漂亮的千纸鹤瓷碗了。
那一天,燕紫和我说了很多,隔在我俩之间的有一层东西被撕了下来,我终于读懂了燕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