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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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喜欢戴手表,要我说这还真是有范儿!我们的摄影师也喜欢戴手表!”我笑笑没有答话,“您这是欧米茄的经典款吗?现在买名表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并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我喜欢看时间在指针上行走,至少看得到时间的痕迹。”说完我扭过头去看着眼前的草地,摄影助理终于闭上了嘴巴。

“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你说,那已经是不记得第几次我去你的画室了。我去了你从来不问我来做什么,只是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来了!”我会自己走到窗边用彩色的搪瓷马克杯接一杯咖啡,一般情况下你都会继续画你的画,我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你画画。连我自己都奇怪怎么能有那么多零散的时间,我一直清醒地知道我的工作是忙不完的,我想起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那里和下午四点钟的光景没有太大的区别,小史和欧文在座位上讨论方案,王洋团队在会议室里面争论不休,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丹丹抱着影印好的文件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叫了声“萧总”,我想她一定以为我是去楼下喝杯咖啡或者吃个快餐什么的等下就会又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处理工作了。

那天我们走下楼梯,这一次我的目光只落在祷告室里那些专注的祷告者,有人交叉着双手抵在额头上,有人交握着双手放在腿上,他们都闭着眼睛,有的人口中念念有词。“我有的时候也会到那里祷告,困惑的时候,迷茫的时候,软弱的时候。”你说。我想这么说我也应该来祷告了,可是我要向谁祷告呢,我能看到的只有天空,小的时候我偶尔会对着星星许个愿,但现在谁还会幼稚到去看星星。

“忆水!”我扭过头之前,摄影助理先发出了啧啧赞叹之声,“简直太美了!”每天把同样的话反复说上很多遍会不会觉得很烦,但我却不得不说,“好美!”我想婚纱影楼的专业就在于他们营造出唯美的景象,让人们在那么一刻体验到进入了一种虚幻的永恒。我们现在置身之处好似老派电影里面的公馆,我刚才坐下来的地方是白色的回廊,面前是绿茵茵的草地,当我转回头来,我透过敞开的玻璃门看到燕紫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走下来,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她的模样美丽而神圣,像是就要从这里挽着我的手走进教堂。摄影助理说“我们现在先拍花园里面的镜头”。我看一眼手表,指针指在十点十分,一个带着美感的V字。

楼下小饭馆的红灯笼亮了起来,稀稀落落的有几个出来进去的人,一辆电单车从我们面前飞快地驶过,戴着头盔穿着黄色衣服的外卖小哥把车停在了一家小饭馆的门前,动作麻利地跳下车、拉门进去。我正看着那家小饭馆的玻璃门还在微微晃动的时候,又一辆电单车从我们面前开了过去,停在了另外一家小饭馆的门前,他们的出现似乎让这个偏僻的城市角落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我们顺着马路走,时不时有行人、车辆从身边经过,街道转角处有一个年轻人摆了麦克风和音箱在唱歌,他在唱当红选秀节目中一个入围歌手的歌,他的嗓音不错唱功也可以,所以有几个人驻足在听,我们也听了一小会儿直到他唱完了一首歌,有个女孩儿掏了五块钱放在了歌手面前地上的盒子里,“可惜没带现金!”我小声嘀咕了一声,年轻人头都没抬地指了指面前的牌子,那上面有两个二维码,对了,这年头什么都可以扫码支付了。

我和燕紫面对面站着,她一身洁白的落地婚纱在阳光下发出光来,我黑色燕尾服上的金属纽扣也在闪闪发亮,摄影助理拿来手捧花,“太太握着花,先生握着太太的手。对,就这样优雅地握着,把脸凑过去,两个人都微闭双眼,做要接吻的样子。先生要满怀爱意,太太要柔情似水!”

你好像知道密码,你说,你拨动锁盘,然后“咔嗒”一声,我的过去,我所经历的,我内心所走过的路,全都像一本书一样一页一页地翻开来,铺展在你的面前。你也拥有这个密码,我们打开的是一把双密码的锁,我有一半的密码,你也有一半的密码,我说,我们刚好完全地打开了彼此,自然而然地,像小溪水潺潺地流向彼此。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是谁,我眼中能够看到的不同,我在城市的漫游以及北纬221度那些奇妙的地方,我告诉你我少年的时候如何无拘无束,我又如何在胸膛里养了成群结队的黑蝴蝶,它们总是在夜里飞出来。

可是我又有什么理由失落呢?我说,我纯属无病呻吟!我比你们都更加幸运,我心里想到了凌蓝蓝,想到了燕紫,还有你。而你说,我其实渴望成为另一个不同的自己,作为个体的自己。G弦是不是我心上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根弦,G弦上的萨拉班德[1]这时开始了深沉的对话,倾诉而出的却又是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质问,不断地强烈地质问。

摄影助理说先生把手搭在太太的肩头,把头凑过来,像是和她在说甜蜜的情话。燕紫坐在秋千长椅上,戴着白纱手套,提着开满鲜花的花篮。摄影师说现在的阳光最适合照户外,他说得没错,阳光像伸出一双柔和的手,把燕紫原本就粉嫩的脸蛋儿擦拭得像珍珠似的发亮,“美极了!像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摄影师的赞美让我想起每个童话故事惯用的那个结尾,“They two live happily ever after!”

如果让你选择改变,你最想改变的是什么呢?你问。

我想让自己变得勇敢,敢于突破环境,敢于去追求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

我们换上了古装的衣服,一身唐装。为了盘这个头,燕紫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只见她云鬓高耸,钗镮玉佩,眉如柳叶,丹唇含笑,宛然画中佳人。摄影助理教她手握兰花指,做欲用丝帕娇羞掩面状,又教我手持摇扇,做唐伯虎风流倜傥状,好一副才子佳人!今人其实都是古人又投胎吧,古人也是今人的若干前世尘缘,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百转千回,很可能就是前缘在追寻着你。

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先是轻柔的,紧接着就是激烈的,异常激烈的,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被释放了出来,在那个阳光早已埋伏好了的房间里,在那个我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捧着一束“海洋之歌”的粉色玫瑰,抬头望见你的明媚午后。

我贴着你的每一寸肌肤,用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我带着全部的渴望进入你的身体,我和你合为一体,现在我们终于合一了。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里面流淌着,不单单是肉体,而是我们内在的什么,也许就是我叫它灵魂的东西,那种量子的能量,它们战栗着相逢,终究合为了一体,就像雪山和湖水,它们本就是一体的,只要一经触碰我们就都已确信了,有如G弦上的吉格舞曲[2],热烈而确定,欢畅地舞蹈,盘旋着向着高处飞去。

摄影助理说我们接下来拍室内的五组照片,男士比较简单一共就只需要换两次衣服,女士就复杂了,每拍一组都需要换一身衣服同时造型也要变,不过这都是值得的,因为这些照片的价值都是一生一世的。我想起这家影楼的名字叫作“今生今世”,缘定今生到底是谁定的缘,如果有缘今生一定会相遇,佛陀说这就是“造化”,有缘要修有分要修,有缘无分就是造化还不够。

造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说“造化弄人”,这“造化”到底是想要捉弄小满还是要捉弄燕紫,抑或它最要捉弄的是我,我又到底要如何选择呢?造成这一切的都是时间,可恶的时间,它设下一个阴险的圈套,让我跳进去,然后拉紧绳扣,我被卡在里面。然而造化和时间这样狼狈为奸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在时间之井的上方窃窃私笑,为它们的计谋得逞而得意扬扬。又或者我其实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用绳子牵住手脚的牵线木偶,我是两个女孩儿命运之神手中的筹码,他们俩在玩一个赌注,我不过是他们俩争夺的筹码。

我俩并排坐在祷告室最后一排靠窗边的椅子上,你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十指相扣,你的右手握着从领口处扯出的一条银色的细链,你微笑着张开手掌,手心里是一只金银两色镂空的十字架,有一种时尚的设计感。

我想起来小的时候奶奶往我脖子上套过一条细细的红绳,挂着一个玉坠儿,她说了一个菩萨的名字,说他能够保佑我,可是我压根儿就没记住或者根本就没听懂那个名字,想来还是一神论更加的简单明了。一回到家我妈给我洗澡的时候就给扯了下来,“你奶奶这是迷信,不许戴了!”“哦!”我其实真是无所谓的,不戴更好,有一次大勇因为和我玩猫抓老鼠的把戏扯住了我脖子上的红绳勒得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我奶奶因为这拿着个扫帚满院子追着大勇打得他抱头鼠窜。

“我给信仰下了这样一个定义,”你在我耳边轻声说,“只有能改变你让你的生命变得坚强有力量的才能叫作信仰。”

我低下头,闭起眼睛。我该不该祷告呢,我又要向谁祷告呢,那些以我一个成熟了的男人尚且不理解的事情,那些让我觉得无法掌控的事情,那些毫无道理可言的荒诞的事情,那些我试图隐藏和忽略的事情,让我把它们都一一倾诉出来,一遍一遍地寻求答案。上帝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了,这是我自己的难题,我只能寻求来自内心的答案。

[1]此处指巴赫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萨拉班德舞曲BWV1007IV.Sarabande。

[2]此处指巴赫G大调第一大提琴组曲吉格舞曲BWV1007VI.Gi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