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神木林

第十五章 选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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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终于从云雾环绕中显露出来,在无瑕的纯净蓝天和蒸腾烟云的背景之下,像一位含羞的少女笼罩着洁白的面纱,圣洁刚毅又楚楚动人。我拿出手机照下雪峰的样子,又让巴桑帮忙照了一张以雪峰为远景的照片,这张是发给燕紫和我父母看的。巴桑对着雪峰闭目诵经,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头仰望,雪峰是巴桑的神。

嘹亮的歌声飘了过来,一队藏民迎面而来。唱歌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走在最前面,浓密的黑发盘在头顶,绑了红色彩带,黝黑的脸庞透着健硕与喜悦,甚至透出一种光亮,五彩的格子下摆随着姑娘的脚步有规律地摆动着。巴桑也一脸喜悦地瞧着姑娘和那一队藏民。“认得她吗?”我问巴桑。“不认得,他们是远道来的,大概是从青海那边。”“哦。”我被姑娘的歌声和表情打动了,心情也分外开朗起来。

我们这一天爬升了1500米又下降了1500米,半路上还下起了小雨,很多道路都变得泥泞,搞得我们的裤子鞋子都肮脏不堪,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村子。巴桑带我来到一家藏民客栈,这间客栈从外观来看可谓相当漂亮和气派,屋檐、门楣、柱子、窗子和大门上都装饰着繁复鲜艳的藏族图案,院子里拉着彩色的经幡。客栈有两层楼,我跟着巴桑走进去,一名藏民见到巴桑和他拥抱了一下,两人用藏语聊了几句,之后就带着我和巴桑走上了二楼,用钥匙打开一个房间的门。“这是我叔叔!”他对我说。他俩又说了几句,那人就走了出去。我从背上卸下背包,直挺挺地倒在一张**,巴桑也把背包放下来,“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下吃晚饭我来叫你,我现在先去看看我的奶奶。”他说。“你奶奶住在这里?”我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她平常不在这里,明天早上有一场法事,所以她前两天就过来了。”

开晚饭的时候,巴桑来喊我,我才发现自己就保持着刚才倒在**的姿势一动没动地眯了一觉。吃饭的地方在二楼走道的尽头,是一个好大的房间,我想可能就是他们的会客厅、起居室也兼做餐厅。我和巴桑走进去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绝大多数都是住在这间客栈的客人。屋里摆了六七张长条木桌,每张桌边都坐了六七个人,巴桑和我在靠窗的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屋子正中的一张方桌旁,坐着穿着藏服的人,我认识巴桑的叔叔,还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我想那必定是巴桑的奶奶了。菜已经摆在了桌子上,很大的盘子,有肉片炒木耳,牛肉胡萝卜,青椒土豆丝,素炒青菜。一个穿藏服的女人又给各桌端来满满的一大盆白米饭,这些饭菜的品相用往日在饭馆里哪怕是家里的标准看来都是粗糙的,但在当时却几乎令我双眼放光。我端起碗装上米饭就开始埋头吃了起来,直到肚子里终于垫了几分底儿才抬头看了巴桑一眼,他冲着我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我这时发现除了藏民那一桌,满屋子的人都和我刚才一样,埋头大吃。想来大家和我的情形多少有几分相似,即使不是连续几天从山下徒步至此,有很多人不似我这般自虐,他们会选择包车来这儿,由此上山穿越森林往返神湖、瀑布和冰川。可以确定的是,大家看来都累坏了,胃口也都格外的好。

吃过晚饭,我们回房间休息了一会儿,我说要洗个热水澡,巴桑说你最好是用热水擦擦身,毕竟海拔比较高,先不要洗澡的好,之后他就去读经了。我想了想他说的有道理,就接了一盆温水浸湿了毛巾把脸上、身上都好好擦了,身体感觉到舒缓,也觉得擦洗掉了几天来的尘土。我换上一身干净暖和的衣服,巴桑的叔叔给我准备了电褥子,我坐在温热的被子里面,拿出手机打开音乐。

我这一路上有机会的时候就听理查·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是一部交响诗,我听的是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1983年的录音版。我有一套“金装卡拉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这个系列中的一张,《企鹅唱片指南》三星评级。手机里的音乐音质和效果都会折损,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听到音乐怎么说也是一种福利了。我喜欢这首交响乐起自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过这都是最近的事情,是在小满和我谈论之后的事儿。一提起尼采,我的脑子里就冒出那句“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发热无穷,只是给予,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阳,他发了疯”,记得这好像还是当初在学校里要求背诵的段落,所以尼采就直接在我(我想可能是很多人)的心目中坐实了疯子和天下第一狂人的名声,并且带着十足的嘲讽的味道。但当我真正翻开尼采的时候,我才开始质疑我可能误读了鲁迅,其实鲁迅爱尼采。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序曲即为《日出》,这对无比熟悉“尼采就自诩过他是太阳”的我们来说好似非常容易理解,不过尼采到底是如何自诩为太阳的呢?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时,离开了他的故乡和故乡的湖,遁入山林隐居起来。

他在那里享受他自己的精神和孤独,历经十年之久而乐此不疲。但终于,他的心灵发生了变化——有一天早晨,他随着曙光一道起床,朝着太阳走去,他对太阳说道:“你,伟大的星球呵!倘若没有你所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又会是什么啊!

十年里,你在这里升起,照临我的洞穴:要是没有我,没有我的鹰和我的蛇,你就会厌倦于你的光明,厌倦于这样一条老路了。

而我们每个早晨都期待着你,领受你的丰盈光辉,而且,因此为你祝福。

看啊!我就像采集了太多花蜜的蜜蜂,厌烦了我自己的智慧,我需要伸展的双手。

我想要馈赠和分发,直到人间的智者又一次欢欣于自己的愚拙,人间的贫者又一次欢欣于自己的财富。

为此我必须下降到深渊:就像你在傍晚时分沉入海面,还给阴界带去光明,你这无比丰盈的星球啊!

我必须与你一样下山,就像我想要去的人间所讲的那样。

那么,祝福我吧,你这宁静的眼睛,甚至能毫无妒忌地看出一种过大的幸福!

祝福这只将要溢出的酒杯吧,使其中的酒水金子一般流溢,把你的幸福的余晖洒向四方!

看哪!这只杯子又想要成为空的了,查拉图斯特拉又想要成为人了。”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下山了。[1]

如果要读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译本的选择请特别留意,因为尼采是一位超群的语言学家、文学家,这部仿照《圣经》新约福音书体的奇书首先是一部才华横溢的文学杰作。我选的是孙周兴教授的译本,当然有人说最好的是读原著,只可惜我不懂德文。这本书现在正躺在我的背包里,我想巴桑一定会惊奇于我竟然会背着这么一本书,但或者他并不会对此感到惊奇。

管风琴低沉的动机像是宽广宏大的黎明的预备,小号奏出和谐而坚定的主题,大小调戏剧性的交替,定音鼓铿锵威严地宣告,太阳于自然的恢宏映衬之下冉冉升起,喷薄四射,转瞬间光耀寰宇。这一段音乐被用在1968年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当中,你很可能曾经听到过,言语的描摹实难表现音乐真正的雄浑与力量,那种对于太阳这颗伟大星体的激赞溢于言表。

阅读尼采让我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我竟然发现自己对于尼采有着诸多的认同,我进而深切地感受到——原来,我和他,竟然是同一棵树上的灵魂!对,“同一棵树上的灵魂”,这句话是我发明的。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很多想法都不能为你身边的家人和朋友所理解,然而如果你通过比如说阅读、聆听音乐、欣赏画作、观看电影等方式,你很可能发现或许是曾经的曾经,或许是远方的远方,有一些人的想法以及他们的思考和你竟然有着高度的相似和默契,你会顿觉豁然开朗,确信你终于在彼此的孤独中遇到了知己。对于这样的人,无论他们和你所处的时间、空间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他们和你都是“同一棵树上的灵魂”,而那棵树生长在古老的生命的森林。

我打开微信,燕紫的留言又有几十条了,有语音留言,有照片,还有一条文字信息,照片是那只鸽血红的戒指,以不同的姿势出现在图片中,一张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的,下面垫着一块浅灰色的绒布,另一张是戴在中指上的,衬着燕紫纤细玉白的手指,还有一张是放在盒子里的,盒盖半开着。

文字留言是——“谢天谢地,终于找到它了!”

“你说我怎么那么糊涂呢!”我点开语音,燕紫的声音传了出来,“幸好我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我们部门不是搞义工活动嘛,我们要栽树苗,我怕把戒指刮坏了,就摘下来放在了皮包拉链里,那个拉链我一般也不怎么用,就是装一点金贵的东西。”

“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为了找到它真的快要把房子都拆了,大扫除搞了好几次,就连床垫底下我都给抬起来找了好几遍!”

“找到就好!找不到也没事儿,我都打算回去的时候先去商场买了直接带回家给你呢!”

她立马回了几个嘴唇和拥抱的表情。

“对了,等着啊,给你展示一下我的成果!”

她呼叫了视频通话,可是我这边刚看到那呼叫就挂断了,如此几次,我也试了一下,看来这里的网络信号还不足以支持视频通话。

“算了,还是拍照片给你吧!”

我看到了那个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拼图的照片。那是我准备出发之前买给燕紫的,是一幅叫作《蓝森林》的拼图。不知道为什么那幅画面让我感觉很熟悉,森林里弥漫着悠悠的蓝,深深浅浅的,闪闪发光,蓝色的树干,蓝色的树叶,蓝色的花朵,蓝色的蝴蝶,就连流水也是闪闪烁烁的亮晶晶蓝莹莹的。拼图一共有1008块,够拼上好一阵子的,不过我知道燕紫精于此道,没准儿在我从雪山回来的时候,这幅拼图就已经挂在我们客厅的墙壁上了。

“太好了!”燕紫收到拼图就开始摩拳擦掌地摆开了战场,先是支起木架和木板,然后照着图样寻找线索。这拼图的配置很是齐全,有木架、木板还有收纳的托盘与盒子、装裱的画框。“拼图是有方法的,有线索可循!”她搬了椅子坐在木架前面,按照不知什么规律在细碎的图片中间挑出一些来放在托盘里。

“不用这么着急,等我出发了你再拼,看看我回来之前你能不能拼好!”

她抬起头来朝着我笑,“没问题!”然后又低下头开始尝试着拼起来。

“幸福也是这样拼起来的吧?”拼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说,“一块一块的,无数美好的记忆!”燕紫这时候并没有看着我,因此这话就像既是对着我说的,也是对着自己说的。过去这一段时间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很大的变化,那些悲观的胆怯的情绪仿佛轻飘飘地飞走了,我心里清楚,我,是让这一切飘然而逝的关键。是啊,爱人不正是令我们感觉不再孤单不再无助的那个人吗?

我发了两个大拇指给她点赞,又发去雪峰的照片以及巴桑照下的我以雪峰为远景的照片。

“后天中午就回到丽江了,下午的飞机,晚上到家。”我敲了一条文字信息按下“发送”的指令。

巴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儿半梦半醒了。

“读经要读那么久吗?”我躺在被子里问。

“我这不算久的,我奶奶整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读经了。”

“那难道不会觉得无聊?”

“无聊?不会吧!”巴桑想了想回答说,“你们从来都不读经,那你们都干点儿啥?”

“干啥?”我从被子里面钻出来一点,靠坐在床头上,“每天都忙得不得了,成天加班。”

“加班?”他看着我,想了想又问,“除了加班呢?”

“除了加班,”我看着他,“你问我还是问我们那里的人?”

“你们那里的人。”

“闲下来的时候,大多数年轻人会打游戏或者看视频,你知道游戏和视频吧?”我问。

“哦,知道。”巴桑点了点头,但还是显出疑惑的样子。

“可是,”他说,皱了下眉头,我想他是在搜寻合适的词语,“你们不要为自己做点什么吗?”

“为自己?”我也显出不解的神情。

“哦,”他解释说,“你们工作是为了赚钱养家,生活过得好,你们玩游戏和视频是为了娱乐,但是你们不为自己的内心做点什么?像我们读经,就是让心里面更加安稳,让灵魂能够找到方向,我们觉得这是最重要的,比工作更加重要,所以必须每天都花很多的时间在上面。”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想说按照我们的理解,活得安稳顺利就是多挣钱生活得更舒适更开心,至于灵魂吗,我们大多不相信有那种独立于物质之外的东西。可又觉得好似这样既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多少有点儿冒犯的嫌疑。

我那晚睡得极好,客栈的床比营地的通铺还是舒服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巴桑起身的时候我也醒来了,并且觉得已经睡足,神清气爽了,我于是也翻身起了床。

“你不需要起这么早的。”巴桑说。

“我想看看你们的法事,我在外面看看,可以吗?”我坐在床边问。

巴桑点了点头。

我们又走去了二楼走道尽头的那个大房间,我听到了低沉而有力的诵经的声音。巴桑示意我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边,也就是昨天晚饭时那一桌藏民坐着的地方,他则从开着的漆花木门走进正对着的房间去了。我这才发现那里有一个房间,里面有几个身穿红袍袈裟的喇嘛在打坐诵经,巴桑的奶奶、叔叔和其他几个人分别在他们身边盘腿坐着。现在巴桑也坐到了他们身边,他们身后墙壁的柜子里,摆放着佛龛,点着一排长明灯。喇嘛转动经筒,房间里有烟香弥漫。我坐着看了一会儿,心想大概就是一直这样子了吧,但又觉得不好走动,就静静地坐着,打量我现在置身的这个屋子。屋子里面清一色的木质家具,包括地板、柜子、桌子和椅子,颜色是清亮的黄色,我辨不出是什么木材,柜子的门和抽屉都是原木雕花,虽算不上工艺精湛但也颇为讲究。我现在坐的桌子旁边有一个连到天花板的铁皮炉子,地上有一只浑身焦黑的铁壶,桌子上摆放着铜色的茶壶、茶碗,盘子里是青稞炒面和酥油渣。

我正打量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虽然没有穿着藏服我仍能断定他是一名藏民。他的身材高大健壮,面色微黑中泛着点红晕。他走过来在我的身旁坐下,冲着我点了下头,接着端起桌上的茶壶和茶碗,他先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我,我一边点头致谢一边接了过来,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拿起一片酥油渣慢慢地嚼了起来,我也端起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酥油茶,至于酥油渣和青稞炒面,就实在有点儿吃不惯了。男人吃好了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也站起身,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我从楼梯上走下来,再推开客栈的大门走到院子里,今天早晨有些雾气,此刻正弥漫在院子里,环绕着头顶上彩色的经幡。我又继续往外走,走到了路上,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路上已经有人准备上山了,穿着鲜艳的冲锋衣,背着背包,拎着手杖,还有人骑了骡子,由藏民牵着。我并不打算去神瀑或者冰湖,只打算等太阳出来之后去观景台再看看雪山,我今天要搭巴桑哥哥的车去香格里拉,明天一早再从香格里拉赶回丽江。我于是四下里转了转,看到两家朴素别致的客栈,又走进一家卖纪念品的小商店,买了两串藏天珠手链。

我登上观景台大概是上午九点多的光景,阳光这时候刚好照在两山相夹下的村庄,把村子照得金黄发亮。一面山体的投影刚好被拖出村庄的边缘落在山与村庄相交的那一片峡谷地带,雾气淡得透明而缥缈,那样子让我不禁联想到有一只巨手揭开了云的盖子,露出了一锅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玉米馒头。为什么经常会联想到锅啊、碗啊、豆子还有馒头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邋遢的徒步鞋,哑然失笑。观景台上的白塔也被阳光照得发亮,塔身越发的洁白,金边熠熠生辉,可能是太阳的高度和角度的原因,远方的雪山并未被阳光照得金光发亮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日照金山,它们巍峨地耸立着,洁白,庄严,圣洁,云的影子飘飘****,黑色的身影在近处的山峦上游弋。

早早吃过午饭,我就跟着巴桑和他的奶奶一起,坐上了他的哥哥央吉的车,原来早上坐在我身边喝酥油茶的男人就是巴桑的哥哥。巴桑坐在副驾驶,我坐在他哥哥的身后,巴桑的奶奶和我一起坐在后座。一路上,他们几人时不时地用藏语聊着,有的时候慢悠悠的,有的时候又看似着急地说上半天,我想他们是在聊些家常。不过他们之间是融洽的,既看不出孙子特别地尊敬畏惧长辈,也看不出哥哥对弟弟有什么样的权威发号施令。不说话的时候,巴桑的奶奶就转动经筒发出诵经的声音,那声音从她干瘪的嘴唇发出来,低低的连绵不绝。

我们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巴桑先是扶奶奶下车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坐好之后继续转动经筒念经。央吉把车开到油枪旁边加油,一言不发地一会儿看看油枪指示屏一会儿眺望远方,我想他平日里应该是一个沉稳的不大爱说话的人,和巴桑的性格有几分相像。

我坐在靠近加油站出口的半圆形土坛边,双腿双脚耷拉在半空中,这种让腿和脚彻底放松的姿势让人感到轻松。我抬头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这里的天空清澈高远,随时随地抬起头来都令人豁然开朗。巴桑走过来,在我的身边坐下。

“谢谢你,巴桑!”我说。

“不用客气!”他憨厚地笑笑,“你今晚就跟着央吉住在香格里拉,明天中午之前就能到丽江了。”

巴桑告诉我说,央吉在旅游管理局上班,一家人也都住在丽江。

“你也上过学吧?”我问,“不然汉语不会说得这么好!”

“我说得不好,”他说,“很多话不能很好地表达,我哥是个学习的好材料,所以就出去上了大学,又留在政府工作。”

我点点头,又问:“你哥忙吗?”

“忙,就是因为忙,刚才奶奶就说他整天也不诵经,连喇嘛到家里来的仪式赶上了都不参加。他说因为工作忙新近刚又做了科长。奶奶说他媳妇也不诵经,他就辩解说他媳妇更加地忙,白天上班,回家又要做饭做家务,还要辅导两个孩子做功课,没得时间。奶奶因此就训斥他说,不诵经就不能积功德,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为了轮回,没有功德只忙来忙去的又有什么用!人都得积自己的功德,她说她最后天葬了也就功德圆满再去轮回了,我们的路还长。”

关于天葬,有人说那是对于信徒的一场检验,一场上天派来对这个人是否一生功德圆满的验证,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尊贵的布施,灵魂脱离后陈旧的躯壳重又回归自然。总之那是灵魂轮回的起点,不是一个终结。我也突然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这地球上的海拔决定了一些什么,有一些事情,只有在一定的海拔之上才会发生,就像我这一路上也看到很多和我相似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登上这片高原,然而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却表现出了未曾有过的虔诚。我在雪山观景台的寺庙里看到好多的游客在大殿外跪拜,在绵延不绝的诵经声中,在喇嘛们缓缓转动经筒的肃穆中,在寺庙薄雾般的香烟缭绕中,在高远的蓝天白云下,在稀薄的令头脑时时一片空白的空气里,神情庄重,态度虔诚。我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巴桑的哥哥叫我们上车了。

巴桑和奶奶在中途下了车,巴桑说他们从那个岔口走不多久就到家了,我握着他的手和他告了别,“扎西德勒!”我只会说这样一句。我坐到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从车窗里探出身再次朝着巴桑挥了挥手,我们的汽车就开动了。

天快要黑透的时候,我们赶到了香格里拉,有人招待我们吃过饭又带我们到客栈休息,那人说不知道是两个人只留了一个房间,“这不是标准间两张床嘛,”央吉说,“刚好我们两个住。”他说着看了我一眼,我连忙点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央吉说:“你先睡,我念一会儿经不打扰你吧?”

“不打扰,我睡得好着呢,打雷都叫不醒的。”我忙回答。

之后我就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在他低沉的诵经声中进入了梦乡。说实在话,这种声音对入睡很有帮助。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我蒙蒙眬眬睁开眼睛就听见背后传来低沉的诵经声。他竟然一夜没睡地诵经?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这样的,我的大脑慢慢清醒过来,一定是他在我入睡之前诵经,然后睡了,现在呢,又在我之前醒来,诵经,对,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起身来。

[1]引自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序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