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走回到小镇的广场上,这一回,我看到很多的孩子,他们拉扯着怪兽的尾巴,叫着,笑着。其中有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小男孩儿,个头大概能到我胸口的样子,他的头发卷卷的,像一朵朵小小的浪花,他和别的小孩儿不太一样,他一直盯着我看,可能我这样一个外乡人引起了他的好奇和兴趣。我冲着他微笑,我想也许我们可以用某种方式交流也说不准,于是我朝着他走了过去,“Hi!”我刚要开口,一束刺眼的强光从天而降,我急忙抬起手臂挡在眼睛上,再慢慢地放下来。
“萧忆水?”是那个尖厉的女声。我看到凌蓝蓝披头散发的脸凑过来,她正目光灼灼地俯视着我。我从被子里坐起来,揉了揉被灯光刺得发痛的眼睛,“你醒了!”我抬头看着她灯光下略显惨白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你家?”
“这是我的公寓,我在山上遇到你,你喝醉了。”
“我……”凌蓝蓝侧着头陷入思考,“哦,我好像记得一点……那,是你把我弄下山的?”她的语气柔和下来。
“是。”
她眼珠骨碌转着像是在自己脑补断了片的场景,“可是,”她有点儿犹豫又有点儿嗔怒地问,“为什么你睡在**而让我睡在沙发上?”
“哦,”我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穿上拖鞋,“因为我刚把你扶进门你就一头扎在了沙发上,我就只好让你睡在那儿了!”
“哦!”她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她拉开我的衣柜,在里面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我走过去问。
“找衣服啊!”
“这是我的衣服!”
“可是我得洗个澡把这身又脏又臭的衣服换下来吧!”她白了我一眼说。
我没再说什么,看着她翻出一件条纹衬衫,一条棉质睡裤和一条一次性纸**(我因为要露营所以备了一些)。
“看来你这里还真没有女孩子来嘛!”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我现在要去洗个澡!”她大声地宣布。
“哦!”我正准备睡回**去,凌蓝蓝突然大叫了一声,“你!”
“我怎么了?”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去睡沙发!”她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走出卧室,关上客厅的灯,钻进被子,把脸藏进沙发靠背,拉高被子,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又一次进入了梦中的小镇,男孩儿不见了,孩子们都不见了,一个人都没有,连那个店员也不见了,我茫然地穿行在小镇的街道上,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萧忆水!萧忆水!”凌蓝蓝再一次把我叫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帘把屋里照得红通通的,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糟糕,肯定是迟到了!我到处摸我的手机,才想起来一定是半夜睡到沙发上来的时候没有拿,落在床头了。我冲进卧室,抓起手机,看到屏幕上“9:26”的时间,急忙推开衣柜抓出衬衫和裤子。
“嘿,嘿!”凌蓝蓝这时淡定地倚在卧室的门边看着我笑,“今天请假吧!”她说,“要不是你的手机有密码,我刚才就请好了,还可以帮你也请好假!”
“干吗请假?你是不是还帮我关了闹钟?”我没有理睬她,一边说着一边冲进洗手间。
“因为我们要先吃个早餐呀!”她贴在洗手间的玻璃门上冲着里面说,我一边摇头一边打开水龙头开始刷牙。
“你还得帮我去我住的地方取一套衣服过来!”
“你的衣服呢?”我拉开门,看到她穿着我的那件条纹衬衫和肥大的睡裤,她把裤腰扎了个褶子好让它不至于掉下来。
“扔了!”她朝着客厅里的垃圾桶扬了扬手,“反正我这个样子呢是出不了门的,”她这时终于换上一副堆笑的面孔,“萧忆水你就好人做到底,帮我去拿一趟吧!”她把双手合十比划着感谢的手势,“而且,”她用两只眼睛盯住我,脸上挂上一副很是受伤的表情,“我想调整一下情绪,我,我的心情糟透了,哦,我是说遇到你之前,所以……你陪我一天好不好?要不然我要万一真的想不开从你这窗子里跳下去……”
我关上洗手间的门,洗了脸,又拉开门出来。凌蓝蓝拿着我的手机凑上来,我用指纹解锁了手机屏幕,她拨通了Jessica的电话,说自己生病了请假一天,之后她把手机还给我。
“你就发微信给她请假吧,免得她发现我们俩用同一个号码打给她!”她嬉皮笑脸地说。
“不用了,我给唐明发条短信,请他晚点帮我跟Jessica说一声。”我编辑好了信息,按下发送键。
“萧忆水,我好饿好饿呀,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有!”我走进厨房,用电水壶烧水,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和鸡蛋,把热好的牛奶和煎蛋放到餐桌上后,又翻出昨天从山脚下女人的小店里买来的面包、午餐肉、火腿肠,“咦,这都是什么牌子呀?桃林面包、梅山午餐肉、双龙火腿肠,你怎么买这么些山寨货啊?”凌蓝蓝怪声怪气地说。
“昨天好不容易把你背下山,山脚下开小店的女人心好,让你在她的小屋里睡了好一阵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就只好买下这些东西!”
凌蓝蓝不说话了,我俩默默地把早餐吃完。
我按照凌蓝蓝给的地址叫了一辆车,车子兜兜转转地开到一条长满高大榕树的街道,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个颇有些年代感的小区,一排排六层高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着,楼房的外墙呈灰白色,有些地方已经老旧脱落了,家家户户的窗子和阳台都装着略带锈迹的防盗铁栏杆,小区里的道路和绿化也显得颇为拥挤,汽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草坪上、道路边。
8栋2单元402,我终于找到了8栋2单元,从开着的铁门钻进去,楼道里黑洞洞的,我使劲儿跺了跺脚,很多地方都是感应亮灯的,可是灯没有亮,我站了一下好让眼睛适应这里的光线。二楼的转弯处有一个小窗,我慢慢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了,我于是沿着台阶往上走,边走边抬头去找天棚上的灯泡,那里没有灯泡,只有一个灯座,估计是灯泡坏了又没有换上。要是晚上回来估计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才行了。我一边想着一边往上走,二楼三楼的走廊灯都在脚步声响后亮了起来。我停在四楼,努力找寻两个相对房间的门牌号码,终于在众多小广告的缝隙间在左手边的门上找到了不起眼的“401”字样。
我掏出钥匙,插进对面那个房间的锁孔,却觉得好像没等我转动钥匙锁扣就开了,我拉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面很黑,原来是没有打开窗帘,我在墙壁上找到电灯开关,打开灯,看到一副混乱的场景,沙发上、茶几上乱七八糟地堆了很多的东西,旁边的餐厅和厨房里也一片狼藉,让人看了之后实在无法将这里和几个年轻漂亮、衣着光鲜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我没有见过凌蓝蓝的室友,但猜想大致应该如此)。
“往里走最里面的房间!”我按照凌蓝蓝的描述用钥匙打开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推开房门,这里的情况要比外面好一些,虽然也算不上整洁,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单人床,白色提花的床单和被子,被子没有叠堆在**,然后就是满屋子的简易衣柜,每一个都穿着一身不同图案的外套,床的对面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以我们目前的收入,就算凌蓝蓝入行年头不长,也没有得到晋升,按理也不该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才对。算了,这些不该我管,我还是完成我的任务吧。
我用微信呼叫了凌蓝蓝,这是她的要求——我进到她的房间打开微信视频,她要看着视频告诉我拿什么衣服。“拉开左边的柜子!”我拉开柜子的拉链,里面的内容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么不起眼的柜子里藏着琳琅满目的宝贝。我把摄像头冲着柜子里面,以便凌蓝蓝在远程手机上能够看得清楚,“红色的,红色的那件!”我把一条红裙从柜子里取出来,把衣架挂回柜子,“下面,下面那个盒子拿出来!那只黑色的文胸,黑色的**,还有一条黑色的连裤丝袜!看到了吗?”我鼓起腮帮子,快速地拎起她要的文胸、**和丝袜,把它们扔到**刚才取出的那条红裙上面,“旁边那个柜子!”凌蓝蓝继续在手机里发号施令,“拉开!对,把那个黑色的Gucci包包拿出来,不是这个,旁边的那个,对!”我对着这个柜子里名目繁多的大牌包包困惑地点头。“右手边的那个柜子,对,就是这个,拉开!最底下,那双黑色的Prada的鱼嘴鞋,对!”我看着被我扔在**的这些东西,心想我要把它们装在一个袋子里才好。“现在到对面的桌子那里!”凌蓝蓝还没有结束指挥,“打开左手边第一个抽屉!”她说,“那个黑色扁盒子的兰蔻彩妆盒,对!蓝色的那支睫毛膏!方瓶的粉底液!金色的那支施华蔻口红!还有那个那个面膜也拿一片!对对!还有那个皮面长条的盒子,对,里面是项链!”我在装包包的柜子里找到一个大大的金色厚纸袋,上面印着Burberry那个骑马的武士,把刚才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装了进去,然后把柜子都拉好,走出房间,锁上房门。
“现在去阳台!”凌蓝蓝还在手机里大声说着,我却惊奇地发现房间里的光线变亮了,有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这才发现有人在打扫卫生,是一个瘦小的阿姨。“这群姑娘把这里搞得真像个狗窝!”我很高兴她没有被我吓到,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冲着我抱怨了这么一句,就又低头干活儿了。我穿过厨房拧开通往小阳台的门把手,不禁吃了一惊,这里的景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还养鸟啊?”
“嗯,怎么样,我的鸟儿漂亮吧?”手机里传来得意的声音。
“这是什么鸟?你,竟然把鸟给染色了?”
“不懂了吧,那是七彩文鸟,天生就长成这样的,好看吧?”
“好看!”我放下那个大提袋,靠近鸟笼仔细观看。那是些身材小巧但羽毛鲜亮的鸟,如果她不说是天生的,我绝对以为是人工染了色,把它们染得彩虹一样,紫色的胸,黄色的腹,绿色的背,蓝色的尾,头颈部的色彩更是绚丽,鲜红、紫红、橙红或者漆黑的面孔,颈部的颜色像围着一条亮蓝的抑或蓝黑相间的丝巾,嘴巴的尖端像女人的唇彩一样点染着俏丽多姿的红、黄、橙。我确是没见过这样的鸟,不过我可能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鸟,除了去动物园的时候,却也只记得大只的金刚鹦鹉,一群孩子只顾着逗鹦鹉说话,鹦鹉却摆出一张臭脸,一副厌烦我们爱搭不理的样子。
“还有一种鸟!”我又看到另一个并排的笼子里十来只样貌朴素的小鸟,它们差不多是纯白的,嘴巴和爪子微微泛红。
“那是十姐妹,它们是给七彩文鸟做保姆的!”
“保姆?鸟都学会外包服务了,做什么,给它们打扫卫生吗?”
“hmm——”她轻笑了一声,“文鸟下了蛋不孵蛋,所以要十姐妹帮它孵!”
“你还蛮懂的吗,养这么多鸟做什么?搞养殖吗?”
“养着玩的!哦,现在开始工作吧。看到两个笼子里面的水槽吗,把水槽接满水!鸟食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对对……”
我按照指令完成了小鸟饲养员的代班工作,甚至还检查了墙上的温度计。“温度太高文鸟会被热死的,不过现在这个天气倒不用担心这个,你看到我特意给它们装了空调吗?”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封起来的小阳台安装了一台窗式空调。
我打开密码锁走进公寓的时候,凌蓝蓝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我那本砖头厚的1999年版《企鹅激光唱片指南》,柜子上的Marantz CD和功放的指示灯亮着,卡拉扬指挥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正演奏到谐谑曲中木管组加入明丽的旋律。
“嘿,你这里还真有好东西呢!”她见我走进来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可是,你最好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这样比较礼貌!”
“哦,对不起啊!不过我看得懂这些开关啊、按钮什么的,我看得出这些是你在意的东西,所以格外小心的!”
“那本书和CD,你从抽屉里找到的吧?”
“哦,是的。我等你等得无聊嘛,看了一下电视,我追的那个韩剧还没有更新,所以……你的CD好多啊,有一部分是这本书上推荐的三星带花的对不对?我随便抽了这张出来,听起来确实好不一样!这种古老的玩意儿,”她指了指Marantz CD和功放,“音质不错,外形也挺酷!”说着她就伸出手指轻轻划过黑色机器的轮廓和旋钮,又拿起那张CD盘的空盒,封面上的卡拉扬正沉醉于指挥之中,她一边琢磨一边点着头说:
“原来你喜欢听音乐?还喜欢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听?”
“可能是我比较老了吧?”
“不对,我倒是觉得这样听音乐很酷!”
“那倒说不上,只是这样听起来呢比较完整。”
“Interesting……你听古典音乐比较多?”
“也有一些爵士乐。”
“哦,我看到了。”
“好了,都给你拿来了,你收拾一下吧,我先出去转转!”我把大纸袋放在沙发上,“哦,对了,听完了记得把CD碟收好放回原处!”
“哦,我会的!”
“还有记得把音响的电源开关都关好!”
“知道了!”她一边回答一边开始从袋子里把鞋子、包包翻出来扔到地上和沙发上,“你去哪儿啊?”她突然抬起头来问。
“哦,街角开了一家网红酸菜鱼店,我去那儿吃点东西,喝瓶啤酒。”
“哦,我一会儿也去那儿找你吧!”
“OK!”
凌蓝蓝来的时候,我已经喝光了一瓶Corola,一锅酸菜鱼倒是没吃多少。
“帅哥,加菜!”店员小哥自打凌蓝蓝走进来就一直盯着她看,一听到叫马上就跑了过来。
“给我来一个前任凉粉!手撕鸡!超辣担担面!”
凌蓝蓝现在的样子又重现了她一贯的彩色电影风格,红裙子恰如其分地裹着她丰满圆润的胸和臀,又在腿部飘逸开来,她化了一个浓艳的烟熏妆,眼影的颜色很深,口红的色彩很艳,但配上这样一条红裙却似乎并不格外妖冶反倒相得益彰了,裙子低开的领口处吊着一颗镶满黑水晶的心形吊坠。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今天的这身打扮,还有她刚才叫的这几个菜,好像都代表了一种惨烈的心情,就像她脖子上的那颗心要滴出血来,不过更有一分舔伤止血的坚强。
“美女,点了前任凉粉,要不要再来一份现任蜜糖酥?”店员小哥摆明了想和美女多搭讪两句。
“前任凉了,现任还没着落呢!”我说不好为什么他俩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给我再来一瓶啤酒!”我笑笑说。
“去海边吧,我想去散散心!”那餐饭的最后凌蓝蓝说。
去朗澳的路上,我们俩都一直盯着窗外看,谁也没有讲话。道路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大海就在那个瞬间毫无预兆地展现,带给人豁然开朗的惊艳,凌蓝蓝的眼神好像也突然间闪动出一丝亮光。
“萧忆水,谢谢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凌蓝蓝非常的不像凌蓝蓝,或者说在那一个下午直到那天晚上凌蓝蓝都很不像凌蓝蓝,但也可以说更像凌蓝蓝。
“蓝蓝,你的早饭还没吃完呢!又不穿鞋子!”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听不见了,我一路奔跑着穿过树林,阳光从树梢上透下来,像游动的薄纱,我脚步不停,头顶上传来大山雀和灰鹡鸰喜悦的叫声。
大山雀是树林里的欢歌者,是阴郁生活中的乐观者,只要阳光稍微灿烂一点,它们就会欢歌雀跃,“嘶——蜜——嗒”“嘶——蜜——嗒”,那是它们不算婉转的歌声,爷爷说那是它们发现了细枝顶端和树叶周边的蚜虫、毛虫,于是开始了兴奋的捕猎游戏,就像现在,它们已经在欢快地做着这种日复一日但却乐在其中的游戏了。夏天和春天是大山雀最快活的日子,它们每每总能喜悦地发现游戏与扑食的对象,秋天和冬天的时候就很难这么喜气洋洋的了。大山雀不是迁徙的鸟类,留恋家园,所以秋天开始它们就会频频地光顾我们的庭院。古峰最初最喜欢抓大山雀,在树底下的绳子一头拴一只小盒子,里面放一把鸟食,绳子的另一头牵着一只网,大山雀想吃鸟食,就摇摇摆摆探头探脑地走过来,它们的样子很神气,像穿着华丽礼服的绅士,白色的脸颊包在黑亮的头颈之中,沿着脖颈的肚皮正中也是一条黑亮,活像是戴着黑色的礼帽又打了一条黑色的领带,淡绿色的脊背和身体,灰黑色的羽毛和尾翼,就像是披了一件灰绿色的斗篷。它颇为自信而警觉地走过来,用力一啄鸟食,绳子动了网就“咔嗒”地扣下来。古峰拿一支彩色银光笔在被活捉的大山雀淡绿色的腹部画上一个星星的记号,就把它放了,接着再把网支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咔嗒”一声响,跑过去看到一只大山雀被扣在了网里,抓出来看看,“哈哈!”竟然就是刚才那只被画了星星的,如此反复,抓了放,放了抓,两相情愿,大大地乐此不疲。
“可别把大山雀放进大鸟笼!”爷爷不止一次地叮嘱古峰,这反倒让古峰来了兴致。那天爷爷不在跟前,古峰就打开大鸟笼的窗口,把一只大山雀放了进去。大山雀在鸟笼里面果然引起了一片**,它不安地四处乱飞乱撞,鸟笼里一片鸟儿扑棱乱飞的混乱,古峰得意地坏笑不已。过了一会儿,我们发现大山雀锁定了追逐的目标,它把一只十姐妹追得四处乱跳,大山雀用它的尖喙不停地啄那只可怜的小鸟。我看着古峰,古峰笑不出来了,再转回头看的时候,小鸟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大山雀安静地站在小鸟的身体上,用爪子抓住它的身体,然后用它锐利的尖喙,一下一下地敲开了小鸟的脑袋,吸吮小鸟的脑浆。我和古峰都不约而同地紧皱起眉头张大了嘴巴。爷爷回来了,先看到呆若木鸡的我们,再看到实施完酷刑的大山雀,他急忙打开笼子把手伸进去,抓出了刽子手和受刑者的尸体。他的一只黝黑的大手刚一松开,大山雀就张着翅膀欢快地飞走了,就好像另外一只手里面无论什么都和它没有关系一样。
我穿出树林,钻进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丛,拨开那些像旗帜一样迎风飘扬的芦苇,晨光在我的指尖闪烁摇摆。我已经看到河水在不远处亮晶晶地闪动着,像清澈动人的眼眸,希望它今天来这里,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我的目光越过闪烁着点点晨光的水面,它果然在那里,我收住了脚步,看到它俏丽的身影孤独地站在一枝横出水面的枝丫上。它果真是美极了,美得炫目,美得孤独,它是孤独的剑客,披一件翠绿明艳的袍,头顶和羽毛缀满亮白色的斑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橘黄色的胸腹,橙红色的脚趾,笔直修长的喙和黑亮机警的眼睛透着一丝冷峻。它站在枝丫上转动头颈,进而身体跟随着头颈旋转一周,纤细的脚趾像是从容地挪动舞步在枝丫上完成这流畅的旋转,让我联想到体操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得到评委一致举牌的满分10分。它好似在四下张望但又像是在侧耳倾听,倾听被晨光唤醒的流水,和流水中追逐着晨光的生命。几条鱼儿跃出水面,欢快地摇摆着身躯,尽情地享受晨光中自由而清甜的气息,也可能是尽情地享受着生命中最后的欢愉。
翠鸟锐利的目光盯住鱼儿漾出涟漪的水面,头部和修长的尖喙以精确的角度瞄准了猎物,它张开翅膀,扇动着俯下身躯,白色透明的飞羽舒展开来,紧接着它收紧了飞羽,脚趾奋力一蹬,整个身体以流线型的姿态俯冲下去,像一支射向水面的箭,也像跳水运动员伸直手臂纵身入水的优美瞬间。伴随着翠鸟的飞羽扇动起漫溅的水花,它奋力挥舞翅膀腾出水面,水花漫天飞舞,缓缓落下,翠鸟的尖喙中紧紧钳着一条丰硕的鱼儿,那鱼儿被横钳在翠鸟的嘴巴里,尾巴还在挣扎着上下摆动,直到头和身体无望地弯向水面。
翠鸟稳稳地落回到枝丫上,叼住鱼儿的头部向着树枝甩动,再俯下头掉个方向甩出另一个弧度,鱼儿的生命力随着身上抛洒出的水珠的扩散而终归消散,鱼儿彻底不动了。这时,翠鸟将鱼儿的身体在尖喙里掉转着方向,直到将鱼儿的头送进嘴巴,它才鼓动喉咙,颇为不易地将这条远宽过喉咙的鱼儿吞进了腹中。爷爷说翠鸟经常会再将鱼儿吐出来喂食自己待哺的宝宝。翠鸟张开翅膀,扇动飞羽,俊俏孤独的身影向着河的对岸飞去,那里人迹罕至,那里才是翠鸟的家。
古峰曾经说:“我帮你抓一只翠鸟回来吧!我们想办法跑去河对岸!”“我才不要!”我丢了一句就跑走不再理他了。
“以前啊有一种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手艺,叫点翠。”爷爷曾经对我说,“电视剧里面皇后、娘娘们的凤冠霞帔你看到过吧,还有舞台上唱戏的名角,她们头上戴的那些翠绿翠蓝的凤冠和行头,价值连城,一顶精美的凤冠需要上百只翠鸟的羽毛。”
“翠鸟被拔掉羽毛还能飞吗?”
“飞?”爷爷低下头看着我,“翠鸟生性不受拘束,精于捕捉活鱼活虫,一旦被人捉住不是在笼子里撞死就是绝食而死。”
“那他们是要把翠鸟杀死才取它们的羽毛吗?”我忍不住嚷嚷起来。
“有一些是的,但死了的翠鸟羽毛的光泽就暗淡了,所以上乘的点翠是要活鸟取翠。我的爷爷就给我讲过,”他眯起眼睛,我想他是想起了他的爷爷的样子,“我们村子里就有一户人家专门做翠鸟活取的生意,他家里准备了一只只蛮大的笼子。”
“有你的大鸟笼大吗?”我插嘴问。
“那倒没有,爷爷的大鸟笼里面养很多的鸟,他们的大鸟笼每一只里面只放一两只翠鸟,他们在笼子里放很大的盆,时不时地放进去活的小鱼和虫子,这样才能骗得了翠鸟一阵子。不过他们这样抓了翠鸟会马上装在笼子里送走,送去专门做点翠的作坊。在那里,”爷爷带着不忍的目光看着我几乎要流下眼泪的脸,“翠鸟被从笼子里抓出来。点翠还分软翠和硬翠,软翠用的是翠鸟比较细小的羽毛,比较大的羽毛叫硬翠,要从翠鸟左右翅膀上各取十根‘大条’、尾部羽毛取八根‘尾条’。这取翠的手艺也不是一般的师傅都能做的,要技艺十分精湛的工匠才行。点翠首饰的制作工艺特别的复杂,先用金、银片做成花托,再用金丝编织图案,涂上适量的胶水,将翠鸟的羽毛精巧地粘贴在花托和图案之上,讲究顺如丝、泽似光、工无痕,之后再镶嵌各种名贵艳丽的珍珠、宝石和翡翠,最上乘的点翠翠色欲滴,宝石璀璨,那是只有皇室贵族还有京剧的头名才用得起的。”
“可是翠鸟呢,被活着拔了羽毛之后……”我急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死了,活不了的。”爷爷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
“可是,那些翠鸟……它们……它们……”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嘘——嘘——”爷爷弯下腰拉住我的手,“现在已经没有人再那么做了。没有点翠了,翠鸟也不会再被杀死了。”
“真的吗?”
“嗯!”爷爷肯定地点头。
“哪一家是抓翠鸟的人家?”我突然问。
“嗯?”爷爷一愣。
“我要去把他们家里的窗子全都用石子砸烂!”
爷爷看着我,皱起了眉毛,他看了我一会儿,他的眉毛又舒展开了,
“那一家人呢,听我爷爷说他们家生出来的孩子浑身一点毛儿都不长!”
“那是秃子吗?”我突然间破涕为笑了,“全是大光头,脑袋上不长毛!”
“嗯,眉毛都没有!”
“真的吗,他们头发、眉毛都没有,简直是太奇怪了!”
“嗯,他们头发和眉毛都没有,后来他们觉得太丢人了,成天被村里人笑话,他们就举家搬走了。”
“那,他们搬去哪里了?”我开心地追问。
“不知道!”爷爷摇着头。
“你是‘鸟人’老古的孙女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问话的那个老头,他的肩背微微有点儿佝偻,穿一件灰麻色的衬衫,头上戴一顶草帽,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的眼镜。
“你不记得我了吗,有一次我去你爷爷家里的时候看到过你。”
我记得他,他姓金,爷爷最宝贝的那只尤加利鹦鹉就是他送的。和那只尤加利鹦鹉相比,其他的什么金刚、虎皮真的都只不过是小丑。它的身形优美,神态优雅,身上羽毛的色彩层次丰富却不显喧闹。在我眼里,它是一位威严的将军,身披带着黑度的绿色战袍,颈部和背尾交接处的明黄就像战袍上的护甲,胸腹部和尾翼是战袍自然和谐的过渡,冠顶朱红,一副自带威仪的架势。“你看,是不是和当年的插画师画得差不多?”我接过老金手上的画,画的底下有两行小字,第一行写着:London;E,Lear,1832;第二行写着:Platycercus pileatus。“哦,那是它原来的学名。”“真好!真好!”爷爷赞不绝口。“那可不,这可不是一般难得的品种!哦,我还给它准备了两棵小桉树,在车上你跟我去抬下来,它可离不开它们。”“我说老金,”爷爷说,“这好是好得不行,就是……”“就是啥?”老金问。“能不能再搞一只雄的来?”“你个‘鸟人’!老古我可跟你说,这一只都实属稀罕得不得了,我也想再搞一只,搞不来呀!”爷爷点着头,“说得也是。可我就是担心吧,这鸟儿啊,孤独了也会活不长的!你说这鸟儿,远离故土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说要是我这辈子能去一趟你说的澳大利亚、南美洲,还有新几内亚,在那里见到几维鸟,天堂鸟,还有蜂鸟,那种吃花蜜的小鸟,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么鲜亮,翅膀振动得像蜜蜂一样,你说说该有多好!”爷爷的眼神里满是向往。
我光着脚折回树林里,老金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慢悠悠地边走边竖起耳朵听,四下里看。“咦!”我跑了起来,我看到古峰正从不远的一棵树上爬下来,手里捧着什么。“古峰古峰!”我大声喊,他落到地面上,抬头看着我走过来。“你拿的什么?”“小布谷鸟!我刚从那个窝里面抓出来的,那个窝里就只剩下一只苇莺的蛋了,其他的都被这个坏东西给踢下去了!”“那你打算拿它怎么办?”“嗯,”他低头想了一下,“就把它放在这儿吧,看看它还怎么欺蒙霸占。这种恶毒的骗子、强盗,理应得到这样的下场!”他说着把小鸟放在树底下的地面上,我们俩就一起跑开了。我边跑边回头看了看那只小鸟,它灰突突的,身上的羽毛还没有完全长好,它发出“呃——呜”的叫声。“它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有点儿于心不忍地问。“管它呢,被老鹰或者伯劳吃掉,或者被野猫吃了!哎呀,别管它啦!”
老金抓住了我们,“我说小子,你是不是掏了臭姑鸪的蛋了,怎么这么臭烘烘的?”古峰目光躲闪着,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比鸭蛋浅白一点的蛋,我刚才仿佛也嗅到他身上有什么异味儿,老金这么一说我不禁捂住了鼻子。“你小子要自己孵蛋了吗?”“没错,我回去后用电灯泡照着,我就不信孵不出来!”那天老金给我们讲了一些什么,对了,说臭姑鸪也就是戴胜鸟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窝里那么邋遢,搞得臭气熏天的,其实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他还说我们把那只布谷鸟的幼鸟扔出了鸟窝就觉得自己当了一把锄奸惩恶的英雄,那我们就错了。
“怎么错了?路见不平就得拔刀相助!”古峰不服气地说。“你们觉得惩罚了这只小鸟就是伸张了正义?那还有其他的布谷鸟的幼鸟都用同样的方式长大,你能一只一只把它们全都掏出来吗?更别说你把它扔出去了,它们也活不成了呀!”“它们活该,作恶就要有恶报!”“嗯,那我要是告诉你说,那幼鸟的妈妈会时不时来看看苇莺有没有把它的幼鸟喂养好,它要是发现幼鸟没有长成却不见了,你知道它会做什么吗?”“做什么?”古峰瞪大了眼睛。“它会干脆毁了苇莺的窝,而且不止这一个,附近的苇莺都得遭殃,同一个社区的苇莺的巢,巢里的鸟蛋、幼鸟,都会沦为它报复的牺牲品!”“恶霸!布谷鸟简直就是恶霸!我,我要把这种鸟都杀光!”“杀杀杀,杀什么杀,鸟类社会有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再者说,现在有鸟类保护法,你随意猎杀鸟类的话是犯法的!”“所以会不会苇莺其实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它的孩子,但不得不忍气吞声?哦,这么说臭姑鸪其实是一种挺聪明的鸟,它孵蛋的时候又脏又臭,幼鸟也又脏又臭的,天敌呀恶霸呀,就都避而远之了!”“嗯,”老金笑着点头,“不过也不是绝对。你看你这个弟弟不还是不辞恶臭地把它的蛋掏了来吗?”“我可不是想伤害它们,我要孵蛋!”古峰叫嚷着。
你还别说,古峰的两只蛋确实被他孵了出来,只可惜有一天院子里钻进来一只黑猫,别的鸟全在笼子里爷爷早都防范得周全了,古峰发现的时候那只黑猫刚好准备逃窜,他气急败坏地把一只鞋子丢出去打那只猫,它“喵——”地叫了一声一边逃跑一边回头睥睨了古峰一眼,嘴角边还挂着两根戴胜幼鸟的羽毛。
我为什么能看到这些画面?这样的经历在以前也出现过几次,我还没有找出其中的规律,或许与讲述者对待我的态度以及我对待他们的态度都有关系,还可能与他们和我的身体接触有关系,就像现在这样,我俩坐在沙滩上,面朝着大海,凌蓝蓝靠在我的肩膀上。“可以借你的肩膀一用吗?”我没出声地笑了一下,她就靠过来,接着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任你,可能是因为你把我从山上背下来,而且愿意陪着我。”她好像很享受这样的一种依靠,就像一只在水面上飞倦了受伤了的鸟,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歇歇脚的岩石。风吹在脸上,海浪拍打着沙滩,情侣和孩童在海水中嬉戏,我忽然想起了约翰·凯奇的《4分33秒》,但人的头脑里往往难有自然之声占据良久,思绪总是飘飘****,飞到记忆的近滩和远海。
“老古啊,我带人来买鸟了!”爷爷相熟的朋友又带了人来,“鸟人”老古确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养鸟人,他养得最多的就是七彩文鸟和鹦鹉,“好看呗!”爷爷就是这么回答我们的,为什么养文鸟和鹦鹉,但我知道主要是因为好卖能赚钱。就连笼子里那只快成精了的葵花鹦鹉都知道,爷爷带人走近笼子,它听到了就开了腔:“买一对虎皮,虎皮好养!”或者是:“瞧这只金刚多漂亮!”还有:“文鸟好看又乖,还不吵!”有人就问:“说话的是什么鹦鹉,怎么卖?”爷爷就连忙说:“哦,那只葵花啊,太老了,别人也养不熟!”买鹦鹉一般都会买年轻的,这样比较容易培养感情也好从头训练。
老金说七彩文鸟的学名叫“古尔德夫人”,我一听就知道这后面有一个故事,老金是个鸟类学家或者至少是研究鸟的,所以他知道很多关于鸟的事儿,还有很多好看的鸟的图片。约翰·古尔德是一名杰出的英国商人和博物学家,在那个大航海大发现的时代人们对来自新大陆的新物种充满了好奇,而古尔德为当时的人们提供了带有2999幅彩色插图的鸟类书籍,被当时的人们誉为“鸟人”。“他也是‘鸟人’,他也姓古!”我兴高采烈地说。老金说古尔德那些漂亮的鸟类插图有很多出自他夫人之手,可这个老古,他不但在他的书里只字未提对妻子的感谢,甚至也未标注插画师的名字,幸运的是他的辅文作者给了伊丽莎白“描绘这些物种”贡献应有的承认,并以她命名了这种有着七色阳光般色彩的小鸟。不过这种外表靓丽、性格温顺的鸟也有一个毛病,就是它们只管下蛋不管孵,它们也不像布谷鸟那样强迫别人为自己孵化和养育后代,倒好似那些蛋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这种性格就好似只享受生活不承担责任的花花公子,所以为了帮助它们孵蛋,爷爷不得不买进模样朴实的十姐妹,把文鸟的蛋混在十姐妹的蛋里一起孵化,所以真正干活的是十姐妹,但人前靓丽的是七彩文鸟。还有漂亮的红额金翅雀,总是一副王室主管的模样,它们的特点是一定要占据笼中最高的枝头,鸟儿的社会也真有趣,个中的关系好像并不输于人类社会的明暗错综。
我看了看凌蓝蓝,微笑着问她:“想什么呢?”
“想我爷爷,”她回答说,“我们很小的时候爷爷身体很好,行动敏捷,我觉得他就像一只鱼鹰。我爷爷养了好多的鸟,大家都叫他‘鸟人’。”我点点头,我现在很能明白凌蓝蓝平时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用鸟来打比方了,她在办公室里总是嚷嚷谁谁谁就像什么鸟。
“可是我上中学的时候爷爷生病了,就躺在那张小**一天一天干瘪下去。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身体不能动,精神好得很,每天跟我和弟弟说这说那,后来精神就不好了,我觉得他的意识逐渐散掉了,从身体里抽离了,就像飞走了,他也就再没能力想什么说什么了。他的那些鸟,”她略带伤心地说,“也都不得已地送给朋友或者卖掉了。”
凌蓝蓝现在非常的平静,既不像站在“勇士岩”上尖叫的那个凌蓝蓝,也不像平日里张扬惹眼的那个凌蓝蓝,她的伤感是真实而没有掩饰的。
我又看到凌蓝蓝和弟弟从爷爷的小屋里进进出出,屋子里的爷爷一天一天虚弱下去,屋外的鸟笼一天一天地空了,荒废了,最后,一个中年男人和女人来了,女人带着凌蓝蓝和弟弟,拎着大大的包离开了小屋。
“我爷爷养了一辈子的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趟南半球,亲眼看看那里羽毛鲜艳的鸟,好似南半球的鸟比北半球的更加鲜艳,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我耸了耸肩膀,“不过你现在可以去到南半球,替你爷爷看看那里不一样的禽鸟!”
“那是我爷爷的愿望。”
“那你的愿望呢?”
“我的?”她坐直了身体,望着远处的海面,“我想像翠鸟那样,离开人群!”
“离开人群?”
“嗯,可是我现在一直在追逐人群。”
“哦,”我想了想,“你有那么多的晚礼服、鞋子和包包,应该总是在参加热闹的聚会和活动吧?”
“嗯,我有一个姐妹团,全都是些姿色过人的女孩子,我们都是跟着灵姐一起玩的。灵姐认识很多人,经常有聚会,聚会的规格也都很高,不是那种下三烂的场合。”她认真地解释说。
我点点头,“所以你的生活丰富多彩啊!”
她却摇头,“其实不过是一片喧哗,富二代,成功人士,艺术家,都一样,都在追逐人群,其实和刷抖音看网红也没什么差别。”
“追逐人群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嗯——是想知道人们都在想什么,乐什么,玩什么——好像生怕被人群甩下孤独地落在世界的后面,所以就想拼命地跑在人群中间……可是当你真的跑在人群中间的时候你却发现欢歌笑语不过是包围着你的回响,你反倒是孤独的,内心空空****。”
“是因为你‘手撕了前男友’才孤独的吧?”
“哼!”她的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其实算不上什么前男友,没有实心实意的,一个都没有!我其实也不想和他们在一起,只是,只是有的时候真的空虚,心里空虚,身体也空虚,连个可以真正依靠的肩膀也没有。”
她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沉默了。
“圣托尼”这家米其林三星的意大利餐厅坐落在安静的花园里,凌蓝蓝走进花园的时候男人正在爬满葡萄藤的架子下等着她。她穿一条黑色的大V领小晚礼服,胸部用巧妙的褶皱勾勒出丰满的轮廓,白皙的**边缘沿着开到心口窝的V字领不安分地涌出来。“你真美!这条裙子性感而优雅,正适合你,我最喜欢胸部的设计,诱人……”男人的眼神像被蜜糖黏住了似的黏黏腻腻地扯不下来,凌蓝蓝扭了一下身子,抛了一个余音绕梁的眼神,将手臂插进男子的臂弯,他们从盛开着曼陀罗的小径走进餐厅,若隐若现的音乐、明暗相间的光影、黑白服装的侍者营造出惹人心仪的静谧氛围。
“西餐红酒音乐,花园沙滩泳池,这些玩意儿对于男人来讲其实都只是装饰,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营造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然后享受带着精神的愉悦占有肉体。但是女人就是喜欢呀,这就叫情调。何文轩这样的男人最善于玩这一套,可是我明知道还是来赴他的约啊!”
“想什么呢?”男子问。
“哦,在想这个地方可真别致!”
头盘宛如一幅写意山水画,脉络清透的叶子和精心雕琢的瓜片蜷曲在一起,如一叶扁舟落在散着桂花纤蕊的透明浆汁中,流水的去处是各色葱茏的果蔬,菜牌上写着——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这家餐厅的大厨Bounaroti先生相信食物也是有灵魂的,美食之间就像人和人一样遇上了Ms.Right就会发生奇妙的反应,他用食物作画把这种反应呈现在餐盘上,所以预约的时候可以附言,大厨会用心地为你定制不同画风的菜品,两个月前我在预约时的附言是——你的魅力打动了我!”
这翻献殷勤的说辞却让凌蓝蓝无端地寂寞起来,“花言巧语。Ms.Right,我是你的Ms.Right吗?说得好像真的两心相许似的。我不过是你面前的一份米其林大餐,是不是大餐还说不定呢,也就是一份肥美多汁的牛排,或者味美色靓的海鲜,看在眼里,嚼在嘴里,大快朵颐,心满意足罢了!”她兀自撇了一下嘴垂下了眼睛。“这个送给你!”男子说着递过来一只细长的盒子,凌蓝蓝打开盖子,是一条水晶项链,一颗颗蓝色的水晶在灯光下闪着含蓄的光彩。“谢谢!”“喜欢吗?这就是你在我眼中的样子——**!”男人盯住凌蓝蓝直到她终于情意绵绵地与他四目相对。
“男人也寂寞吗,还是品尝女人不同的风格就如同发现一家新口味的餐厅?这已经是同何文轩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的约会了,大概也该到此为止了,再继续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到底要正儿八百地和谁约会呢?美貌是一杯酒,醉了的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自己。别人对你产生了幻觉,你对他人对自己也都产生了幻觉,更致命的是你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地清醒过来。”凌蓝蓝感觉有点泄气。
餐桌上方的灯光如舞台上的追光灯一般,不偏不倚地落在每一只端到两人面前的盘子上,男子举起红酒杯,凌蓝蓝笑了笑也举起酒杯来和他碰了一下。法国龙虾就在这时摆到了他们的眼前,龙虾壳是圆之女皇,团成最耀眼的金红色,各色琼汁涂抹成跳跃的彩色圆点,龙虾肉被剜成大大小小的珍珠撒落其间——这款惊艳的菜品名为“爱的跃动”,“借鉴日本绘画大师草间弥生的风格!”菜牌上这样写着,侍者掀开亮晶晶的不锈钢盖子放在托盘上端走了,“充满艺术气息,引人遐想,我喜欢!”男人兴致勃勃地举起酒杯,凌蓝蓝也优雅地举杯,红酒在送进她猩红的嘴唇时在杯壁上划下优美的弧线。
“这里的主厨,Bounaroti先生,真的是位热爱食物肯在食材身上下足工夫的人吗?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发自真挚的热爱进而潜心钻研,不是钻营,这种钻研的最终成果和钻营似乎是一致的,但两者专攻的重点大不相同。当然他是幸运的,钻研带给他和钻营一样的成功。”这样想想,凌蓝蓝觉得人生好似也没那么可悲观,那个除了眼前的食物以外和她没有丝毫瓜葛的大厨竟燃起了她对人生的希望,使她重拾了信心。
“信心这玩意儿可真飘忽不定。有一些时候它喜气洋洋欢呼雀跃,有一些时候还会气焰高涨得就好像全世界就在脚下。但另一些时候呢,它却苟延残喘仿佛就要熄灭的木炭里的火星。”凌蓝蓝使劲儿地用餐刀一刀一刀地割在龙虾的肉上,“又不是牛排需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吗?”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凌蓝蓝“咯咯”地笑出来,“干吗泄气,先享受今晚的浪漫再说。更别说何文轩是个风流老手,总是能让我得到一种——一种身体上的释放。”她的体内好像突然被电流“倏”地一扫而过,这让她感到兴奋,于是给了男人一个深情款款的笑。
用完餐后两人开车来到不远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男子一边开车一边拉着凌蓝蓝的手放在嘴唇上亲吻,凌蓝蓝垂下眼睛微笑着,心里却寂寞得要死,“在真实的清醒状态中,要是能拥有这一切该有多好!可这男人的老婆算是拥有这一切吗?也不知道她是处在清醒当中还是幻觉当中,是幸福的还是煎熬的?可见这样的期望也是虚妄。”
我的心跳明显加快了,有什么不该我窥探的景象即将发生,可我的神经又分外地兴奋,丝毫不想就此切断眼前的画面。
“来吧!你这春天的夜莺,你在月色中唱出夜曲。你说那是爱情,是雄鸟对雌鸟的告白,而我不是雌鸟,我是饱胀了浆汁的莓果。我把自己捧在枝头,招摇着在你的歌声中盼望。盼望你落在我的枝头,然后一口一口地,啄破我紧绷的外衣,吸吮,吸吮,将我的生命的汁液、我全部的精神,吸掉、带走,留下一个只有空壳的我,在枝头瑟缩。
当生命力再一次涌动在我体内的时候,我和你,我们就变成了两只澎湃的兽。你是一只有形的兽,爬上爬下扭曲颤抖,我却养着一只内在的兽,伏在那条孤独的河水里。你的兽的呼唤是满月的温存,牵引着孤独的河水掀起潮汐,成群的鱼儿从河水里急切地探出头来,张着渴望的眼睛。它们要跳跃要欢腾,却又惊恐而喜悦地悸动。河水深处那只伏着的小兽,撑起了半个身子游在水面上,它等待着巨浪的冲击,它冲动起来,掀起激烈的狂澜。”
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我问:“想怎样离开人群呢?”
“嗯——”她歪着脑袋,“嫁给一个能带我离开人群的人!”
“那要找一个武侠或者剑客了?”
“不是那种,是带我离开鸟笼,离开树林就好!”
“哦。”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总也要真心实意才好!”她又补充道。
“翠鸟是捕鱼高手,”我说,“依我看你自己就能捕鱼,干吗还要等着另一个人把你带走?”
“翠鸟在笼子里不会捕鱼,却可能被一只山雀杀死,或者被取了翠羽,反正是难有活路。”她想了想又说,“我其实也是好不容易才钻进笼子里来的,可我却不想困在笼子里,我也不喜欢在树林里,我奢望着去到那片我自己飞不到的湖。”
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我陪凌蓝蓝到公安局户籍科补办了身份证,又去手机营业厅买了新手机,补办了电话卡,她说发了工资还我手机钱,我说都行。我给她一楼的楼道里安上了一只电灯泡,帮她们换了一把大门的锁,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我去丢垃圾,把凌蓝蓝丢在我客厅垃圾筒里面的衣服一起丢掉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偶遇,一段平静而温情的述说,也许以后在职场上我会有意无意地帮帮她,如果她需要的话,因为我多少对她算是有那么一点了解了,我想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不过那天夜里我却做了那个梦,梦见我和凌蓝蓝**,我变成了那只歌声婉转的夜莺,啄食她鼓胀的莓果,我变成了那只扭曲的兽,牵出了她那些活泼乱跳的小鱼,那只小兽跃出了水面,可是河水也漫卷而来,就要把我淹没了,我越是挣扎越是要陷进漩涡里,我浑身大汗,一下子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我起身去冲凉,我把水放得很大冲了好一阵子,直到从头到脚都清爽了舒服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