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十一月初,關中一年中最枯燥無味的季節。長安城內北風怒號,行人稀少,當正午的太陽為城市帶來溫暖的時候,人們才從家裏走出,畢竟再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往年這個季節是城裏人圍在家中喝桂花酒、題**詩,鄉下人進城購買年貨,婦人們製漿打褙子、趕製冬令棉鞋,街市上鋪號生意最忙碌的時候。可是辛亥年十一月市民們緊閉門戶待在家裏。長安自古帝王都,像中國古老的大地上很多古老都市一樣,長安城表麵看似沉穩守舊,但並不缺乏吸納各種先進思想文化和英雄人物的**,都市總是與功利緊密聯係,表麵上的慢節奏背後隱藏著人們對“革命”二字的深刻思索,在沉思中積蓄行動。洪門的兄弟們都是下苦人,他們不習慣用腦袋把事情想得太繁雜,從反正勝利那天起,他們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揚眉吐氣過,各個山堂門口都掛起了紅燈籠,城內的飯館子都被各家兄弟們包圓,一連十幾天胡吃海喝,黑天白日裏滿城都是哥老會閑逛的兄弟們。他們驕傲地認為江山是兄弟們打下的,輪到他們享清福了。長安城四門入口處的銅鍘,以及守城兄弟們“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的高喊聲,清楚地表明了他們擁戴革命最直截了當的方式。作為省城洪門這些哥弟的最高統帥,擺在劉五麵前最緊迫的任務不是如何管教門下動輒使粗惹事的漢子,而是如何對付清軍從河南、甘肅兩個方向給革命軍造成的夾擊圍剿,其次是給王魁勝娶一房媳婦。
王魁勝現在已經是劉五的衛隊長,是這場革命受益最多的幾個人之一。近來他天天笑得合不上嘴,終於可以明媒正娶城裏富商李家二寡婦巧巧為妻!再也不用幹越院翻牆夜半幽會的勾當。李家在揚州開有鹽號,生意覆蓋西北西南數省,但二兒子從小體弱多病,留在長安城老家養息。按照當地民俗“衝喜”的講究,十四五歲上娶巧巧過門當媳婦,巧巧雖然從小生長在周至農村,個頭也不高,卻把鄉下山的靈氣、水的柔情、樹的茁壯、人的質樸羞澀一股腦地集中到她乖巧的身材上,加上白皮膚、藕節指、丹鳳眼、柳葉眉、高鼻梁,臉蛋子鮮嫩地滲出蜜糖水,一時間不知吸引來多少雙公子哥兒的眼睛,可是李家的財氣太大門戶太深,無人敢生邪念,但魁勝敢。那年元宵節晌午時分,魁勝與幾個當兵的兄弟在南門外護城河吊橋邊的青石上推牌九曬太陽,巧巧在李府家丁跟隨下去城外小雁塔替病重的夫君還願,也有民俗中“遊百病”、為丈夫在新的一年裏消災滅病的意思。轎子走上吊橋忽閃了幾下,巧巧揭開轎簾向外探望的一刹那,魁勝正舉目注視著過橋的小轎,兩對目光不期而遇,眼窩像直刺入五彩陽光。巧巧心房撲撲急跳,走出二十多步再把轎簾揭開一道縫,隻見魁勝仍在原地呆呆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轎子。隨後巧巧多次打開轎簾偷視,卻不見魁勝身影,心境慢慢平息下來。等到傍晚時分回到家門口,巧巧又看見魁勝軍士裝扮的武夫氣概,以及那張堅定中透出書生氣息的臉,一時臉漲紅了,她猜測魁勝一直尾隨自己,心中不知是喜是懼?這件事過去沒有幾個月,巧巧的丈夫去世,時年她才十七歲出頭,魁勝已有二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