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引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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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地泉坊才舒坦下來,家家戶戶都關了門,偶有幾扇窗戶中有燈光漏出,也被清朗的月色融化了,弄堂倒顯得空廓潔淨起來。木蓮不知該走到哪裏去,這弄堂裏的每一個凹凸每一處暗角都是她熟穩得不屑一顧的。她卻是腳步匆匆,腳步嚓蹋嚓蹋撞著月色卻撞不出去。忽然,她發現已到辛家門口了,她仰起頭尋覓,辛家的窗戶洞開著,窗簾被風卷得劃答劃答拍打窗權,窗戶裏卻墨擦黑一片幽秘。木蓮記起這窗還是她去看辛家姆媽時打開的,後來阿竹叫了出租車來,七手八腳弄辛家姆媽去醫院,都忘了關上它。可是,她仍不甘心,喊了聲“小苦”她好像也沒怎麽用力,從嘴巴裏蹦出的聲音卻響得要命,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閉攏嘴,已經有人驚動。鄰家窗戶嗜地亮了,旋即吮嘟一下,探出個黑乎乎的腦袋“辛小苦送她姆媽去醫院了,都半夜三更了吧?”又吮嘟一下,便複於寂靜。木蓮把外衣的領子豎了起來,頭頸拚命往裏縮。木蓮一向不怕冷,大冷天也不願帶圍巾手套,這會兒的風卻是真正鑽到心裏麵去了。不見得辛家姆媽竟病得要你留著服侍?真要人服侍也輪不上你呀,人家有女婿,你不會給她女婿打個電話的?要不然就是那小妖精纏住你不放,你苦頭還沒有吃夠啊?恨恨的,卻隻好空落落地回轉去。剛拖了幾步,忽聽得哪裏有竊竊的軟語嬌音,伴著吃吃的笑聲。她心別別一跳,抬起頭正看見弄堂口燈影中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偎依著走過來!木蓮氣得差點昏過去,狠命咬著嘴唇才挺住,雙手不由得摸緊了拳頭, 目毗欲裂地盯著他們,準備著撲上去與那妖精拚個你死我活。待那對寶貨走近了方才發現,那個柔若無骨地靠在男的臂彎裏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女兒!木蓮驚愕地呼道“小箔是你!”小箔也一驚,見是母親,便回頭跟那男青年耳語了一句,男青年抬手道了聲“拜拜!”便轉身走了。小綺卻跑過來挽住木蓮道“媽,我這麽大的人了,你還來接我呀!”木蓮恨不得抽這不爭氣的一巴掌,隻是忍著,也不理她,扭轉身蹭蹭蹭地朝家走去。小箔並不懼怕母親給的臉色,若無其事,重進公共廁所解了手,方才篤悠悠踩著新學會的舞步回家。進了門,房間裏隻點了根八支光的熒光燈,暗黝黝的,木蓮呆坐在方桌邊上生悶氣。小箔笑道“媽,你還不睡?有熱水吧?我要燙燙腳。”便去拿盆。木蓮忽然喝道“慢點洗腳,你過來!”小箔不情願地道“媽呀,我都困死了。”木蓮這時才注意到小箔上身披了件桃紅色砂洗真絲的風衣,十多歲的小姑娘身架子就出來了,胸是胸,腰是腰的,十分紮眼。看這件衣服的款式料子,毛估估兩百塊錢是拿不下來的,不由得又氣又急,問道“剛才那個流裏流氣的男人是什麽人?你怎麽認識他的?”小箔委屈地喊起來“人家是瞿莉莉的表哥,在外貿公司工作的,陪我們去買衣服的呀。”木蓮道“外貿公司裏就沒有壞人啦?!”外婆從夢裏驚醒,含混道“木蓮,你喉嚨輕點,啥事體窮凶極惡的?”木蓮咽口氣,壓低聲道“這件衣服是他給你的?怎麽穿到學校裏去?還給他!媽不是給你錢了?正正派派買一件。”小鴿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零碎鈔票攝在桌上,哭腔道“是我自己付的錢,出口轉內銷,打七折,一百八十八塊,這是找頭!”腳也不洗了,爬上閣樓去。木蓮衝著她的背影道“小綺,你要爭氣,不要學辛家姆媽的女兒,一輩子讓人戳著背脊說三道四。”小綺伸出頭道“小苦阿姨怎麽不好啦?人家現在是著名畫家,住在高層公寓裏!地泉坊的人自己沒本事,就會背後嘰嘰喳喳!”木蓮正要罵,外婆從被窩裏鑽出腦袋道“都好省兩句了,小強睡不太平了。”小強睡夢裏拳打腳踢,把被子踢翻了。木蓮隻好去替小強蓋好被子。想到小藥說的原是實情,卻最是她的心病,否則何必這麽提心吊膽?這麽些年仔細觀察下來,冤家跟那妖精確是沒有交往,可是隻要那妖精一出現,冤家他就神情慌張舉止怪誕。木蓮此刻是十二萬分地懊惱,真不該那麽俠肝義膽讓丈夫陪辛家母女去醫院,這不等於拱手將丈夫送給妖精了嗎?心事無處可訴,眼淚鼻涕一起擁擠出來,便躲進裏間,獨自飲泣, 自怨自艾,不覺迷糊起來,伏在床架上磕統了一會,恍惚有人擁住肩膀,猛地醒了定睛看,卻是短命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