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引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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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此君這才取了紙筆匆匆趕去文化館上課。這個藝術學校是區教育局與文化局聯合創辦的, 目的是讓一些退休的老教師老演員有個發揮餘熱的場所, 自然也有點經濟效益。也是陸校長舉薦韓此君去上國畫課。起先文化館的人還很擔心,都是自己掏錢付學費,教師名氣不響,生源如何保證?不料一個學期上下來倒是國畫班效果最好。文學班影視班請的都是名作家名演員,有的連講稿都沒有,上了講台信口雌黃亂侃一通,學生意見很大。都說還是國畫班能實實在在學到點東西,韓老師雖是無名之輩卻有真才實學。於是,國畫班的學生人數越來越多,一個教室擠不下,隻好開兩個班,卻都點名要上韓老師的班。藝校後來便形成這樣一個格局 國畫班養活文學班和影視班,文化館上上下下都對韓老師刮目相看了。

一個半小時的課其實是很好打發的,將學生交上的作業講評一番,再當場畫一幅範作讓學生臨摹。範作通常是被學生討了去的,韓此君並不在乎,因此贏得好名聲。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韓此君便開始收拾講台上的東西,這時有個學生走上前問道“韓老師,聽人說你也精通文物古畫的鑒別?”韓此君盯他一眼,是個瘦高個戴眼鏡的文儒青年,是剛插班來的新生,麵孔卻有幾分相熟,便道“不敢說精通,看得多點罷了。”這學生又道“一韓老師謙虛,我是通過博物館的熟人打聽到你的。”韓此君便笑道“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到文化館來上課的?”學生道“韓老師自然記不得我了,我是天池小學畢業的,上過你的課,你還誇過我有天賦的。”韓此君道“怪不得有點麵熟。”學生道“我太爺爺生前喜歡玩玩筆墨,也收藏了幾幅好畫,卻不知真偽。現在外麵請人做做鑒定花費不少,有名望的還很難請到。不知韓老師是否有興趣看看?”韓此君冷笑道“你要相信名望,就別叫我看了。”學生忙道“我就是不信那個邪,才到這兒來上韓老師的課。”韓此君漂他一眼道“你家藏的都是些什麽?”學生壓低了聲音道“有虛穀,還有蒲作英。”韓此君眼睛倏地睜大了,忙宣布下課。待學生陸續離去,方對這小夥子道“虛穀和蒲作英都曾弩畫謀生,求者甚多,故而收藏者甚廣,其中不免魚目混珠。你下次將畫帶來,我們一起探討探討。”學生道“我已帶了兩幅來。”便取出一筒報紙卷住的畫,抽出二張,是虛穀的一幅蔬果冊頁和蒲華的一幅長軸荷花。韓此君神情激昂的展開,剛看了一眼,便興味索然,道“此等偽作,技法粗劣,誰都能識破。”學生的小白臉漲得通紅,愈發恭敬道“韓老師果然目光曆練,這兩幅拙筆是學生臨摹大師之作,卻也瞞過了不少人,亦有畫商出高價收購。學生隻想專研大師精髓,也自知才疏學淺,一心想求個高師,今天終於找到了!”韓此君冷笑道“你既想出個難題考倒先生,這考題未免太幼稚了。”學生忙道“如今欺世盜名者甚多,還望韓老師包涵。”又摸出張印製精美的名片遞上。韓此君見一麵印著狂草體的“龍飛”兩字,背麵是家中外合資廣告公司的地址,暗忖一個膚淺的時代幸運兒而已。已是不大耐煩了。那龍飛卻道“韓老師教了那麽多學生,當然記不得我了,我小時候也不叫這個名字。可是韓老師當初給我的鼓勵卻成了我苦苦追尋的目標。我高中畢業後曾去投考美術學院, 自己覺得考得很出色,卻落榜了。一度灰心沮喪, 自暴自棄,也是韓老師當年的那番話支撐我堅持下去。現在我雖然有份不錯的工作,薪金優厚,老板也很賞識,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筆墨丹青。故而一聽得韓老師在此開課,再忙也要抽空來聽課的。”韓此君見他說得懇切,也不再計較,便道“臨古雖是必要,切不可拘泥食人殘羹,似而不似,不似而似,形似雖易,神氣難得,師意而不師其跡,乃真臨摹。”龍飛搗蒜似的點頭道“韓老師所說極是,雖平日翻閱古今畫論也有類似說法,真落筆時總戰戰兢兢。”韓此君道“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心裏有了筆下方能有,這是頭一要緊的。要修煉到這一境界要有一個九朽一罷慘淡經營的過程,而大多數人蜻蜓點水淺嚐輒止,滿足於嘩眾取寵的熱鬧,這是大忌。”龍飛道“韓老師一語中的,道出當今畫壇之流弊。現在美術館三五天就有個畫展開幕,隻要出得起場租費,有的人畫筆尚未捏熟便已成了畫壇新星或著名藝術家了,請評論家記者什麽的吃一頓飯,送個紅包, 自然就能夢筆生花。”韓此君不覺對他多看了一眼,生出一絲好感,歎道“黃鍾毀棄,瓦釜雷鳴, 自古亦然。”便重又拾起龍飛臨摹的虛穀蒲華,再看了,道“這張墨荷臨得尚有可取之處,筆頭還是鬆的,墨法也算淋漓,卻過於虛浮,雖誇張而無有磅礴之勢。也難為你了。 自嘉慶、道光之後,能以氣勢取勝者,除吳昌碩,惟蒲華一人而已。至於那張臨虛穀的,卻實在有點離譜。虛穀表麵稚拙,實則奇峭雋雅。沒有看懂虛穀,是萬萬臨不得的。”龍飛以手撫額叫道“韓老師真有火眼金睛了!這張荷花我確實是照著一筆筆臨的,那蔬果卻是憑想象中的虛穀模擬的。”韓此君生疑地瞪著他問道“你家中果真有虛穀蒲華?”龍飛便道“韓老師,我真帶了蒲作英的荷花長軸,吃不準真偽,請您斷決。”韓此君拍他一掌“還不快拿來我看!”龍飛一張張揭開報紙,顯出一軸複背黃舊、錦眉脫落的舊畫。韓此君一把捏住軸頭,簌簌地展開了,先是眯了眼遠觀,繼而又湊近了細察,一寸一寸, 目不交睫,那虛腫的眼皮便撐開了,兩顆眼珠晶瑩剔透,流光溢彩,拍案叫道“好畫!真是蒲作英大筆!”仍伸長了脖子橫看豎看,恨不得一口吞了的架勢。那龍飛捺不住了,道“韓老師以為此乃真品?”韓此君頭也不抬地道“這不是蒲作英天下哪裏還有蒲作英?!”龍飛道“可是……”卻又不說下去了。韓此君便問道“你可是什麽?”龍飛歎了口氣道“不瞞韓老師說,我太爺爺雖是個做蠶絲生意的商賈,偏偏附庸風雅,喜好收藏名人字畫,所有銀錢不置地不造房,到處覓寶買畫。至他臨終前無有其他遺產,惟兩箱子字畫。太爺爺三房妻妾共有十一個子女,他一碗水端得煞平,將這些畫搭配著分作十一份,大家依次抓閹,摸著哪一份便是哪一份,沒有不服氣的。偏偏我爺爺是個酒囊飯袋的公子哥兒,變賣字畫還賭債,到我父親手中已所剩無幾了。母親是將它們藏在樟木箱底的,多少艱難困境也不去動它們的。這回因我弟弟死活要去日本,家中湊不足那麽一筆款子,母親方才動了這個腦筋。 自然想賣個好價錢,又生怕那些香港台灣來的客商欺詐,便輾轉托人尋到省中國畫研究所裏的權威代為估價,不想人家卻一眼看出了破綻,斷定這兩幅畫均為後人偽作。”韓此君哦了一聲,道“什麽破綻?你說說看。”龍飛道“譬如這幅墨荷,隻在一角題簽蒲華兩字,偌大幅麵,總該有幾句話的,便是仿作之人不敢多寫,怕露了餡,卻反倒露了餡。”韓此君冷冷一笑道“這才是吹毛求疵呢!蒲華一度寄寓寺廟,生活清苦,餐畫謀生,或許有草率之時。然而此畫飽墨淋漓,筆意奔放,那種落筆之際忘卻天忘卻地忘卻自身的神韻卻是誰也造作不出來的!”龍飛一擊掌道“我也是疑惑的,想我太爺爺與虛穀蒲華差不多同時代人,怎會花血本去買後人的偽作?韓老師你為我一掃疑雲,如此看來,那些權威雖聲名顯赫,卻摻著許多水分的呀。”韓此君興致上來了,道“什麽時候把那張虛穀帶來看看。”龍飛的神情忽然沮喪得很,道“虛穀已成他人囊中之物了!”韓此君驚道“你們到底還是把他賣了?”龍飛歎道“也是沒有辦法,弟弟簽證期馬上要過,再不湊足錢就要前功盡棄了。母親為了弟弟的前程,也顧不得其他了。那先生聞知我家的窘迫,原說不是真品賣不到這個價的,他也是古道熱腸, 自己掏錢吃進了。”韓此君猛地拍了龍飛一把,道“我敢說那位先生並非庸才,卻是個小人。他心裏清楚這兩幅畫均是真品,卻說是偽作,以低價吃進。真虛穀卻是價值連城啊!”龍飛怔怔地,道“這不大可能吧?像他那樣有聲望的人,恐怕還不至於這般蠅營狗苟。還是一時疏忽,不辨真偽的緣故。”韓此君便問“他是誰?”龍飛道“安子翼呀,這兩年他的畫多少行俏,香港、新加坡都開了畫展。”韓此君冷笑道“怪不得呢,原來是他!”龍飛道“莫非韓老師也認識他?”韓此君撥浪鼓似的拚命搖頭道“他是名人,恐怕沒有閑工夫跟無關緊要的人交往的。”停停,又道“你既存心到我這裏學畫,我便給你一個忠告,切不可學安子翼的畫風,甜熟而不自然,桃巧而不生動,輕浮而不典雅,花哨而不高古,也隻是一時的熱鬧了。”龍飛心想好大口氣,你一個小學畫畫老師就這樣糟蹋人家大學教授的呀?卻不動聲色,很恭敬的樣子。韓此君回頭再去看那蒲華,卻昏昏瞳瞳看不清了,這才發覺窗外暮色已經閉合,這才收拾了畫卷,依依不舍地還給龍飛。龍飛道“韓老師你說這蒲華千真萬確,你帶了章嗎?最好再題上幾句, 日後也好有個憑證。”韓此君道“我人微言輕,作不了憑證。是真假不了,是假真不了。蒲作英雖非一流大家,卻也有些品格的,你若真把他琢磨透了,一定受益匪淺。”龍飛道“聽韓老師一席話,如飲醒酬,茅塞頓開。韓老師你一定要收下我這個學生,我笨雖笨,卻是實心實意的。”韓此君道“你不是已經在聽我的課了嗎?以後一起探討探討。”兩人又寒暄了一番,這才告辭,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