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引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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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韓疏林就在碧波春樓上開了一間標準房。進屋後,他將米黃色的長風衣脫了,問道“韓兄,你要喝咖啡還是來杯茶?”韓此君正要說咖啡,慢了一拍,瞿老板卻說了“韓老師不愛喝咖啡的,我來泡茶。”韓此君心裏雖是窩囊,也隻好吃進。韓疏林便自己衝了杯速溶咖啡,呷了一口,笑道“韓兄,此番雖是為了生意上的一點事來內地的,心裏卻存著僥幸,總想覷著機會完成這樁大事。真是心誠則靈,果然找到了你。你我兄弟攜手來做,無極畫的重見天日便是指日可待的了。”韓此君端起瞿老板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暗暗皺了皺眉頭,賓館裏的茶袋都有股黴味。他放下了杯子,猶猶豫豫道“韓先生知、知否?”韓疏林截斷他道“韓兄不要這樣拘禮好吧?反倒見外了。你我兄弟相稱,或直呼名字,如何?”韓此君動動唇,實在叫不出口,便含糊道“還有一樁,令舞鎮正要動土興建無極畫藝術紀念館,還要修造一座無極畫祖的筆墨家……”韓疏林縱聲笑起來,片刻,收起笑,道“據我所知,何止令舞鎮一處在動無極畫的腦筋?起碼有三五個地方都宣稱韓無極筆墨家在他們境內。這說明無極畫確實有不可估量的價值。你我心裏明白,韓無極哪裏有什麽筆墨家?那是江湖藝人唱戲唱出來的東西。令舞鎮腰板子更硬一點,是因為有一個韓素馨,號稱是韓無極第九代嫡親孫女。可惜她得了神經病,於是便推出陳亭北為無極畫正宗傳人。陳亭北雖在韓素馨父親開的畫館裏學過幾年,可他的畫遠遠沒有無極畫的神逸,這你是最清楚的了。聽說,他有許多應酬還都是你代筆的,是吧?”韓此君想著陳良潔的許多好處便不願議論先生,不置然否地沉默著。韓疏林見他不語,又道“你再造幾個筆墨家有什麽用?無極畫藝術館裏你要有真家夥呀,就憑你陳亭北能成得了氣候嗎?這是其一,其二,關於韓素馨究竟是不是韓無極第九代嫡親孫女也值得推敲。民間流傳韓細布隻有一子喚陀子,這韓陀子雖有一子一女,其女青春年少便削發為尼,便是人稱九涵妙姑的,其子韓妙鹿倒是有幾分抱負,振興過無極畫館,卻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一個雜耍女子白白丟了性命,其時他尚未成親,亦無後。所以,這第九代嫡親孫女從何說起?天下姓韓的亦不止韓無極一家。如果照傅小槐戲裏最後一折那樣,九涵妙姑收了個義子什麽的,那也不能算嫡親子孫了。所以說,你我兄弟才是韓無極真正的傳人哪,這樁事我們不做還有誰做?”韓此君卻是被他最後那句話說動了心,因為父親臨終也是這樣告訴他的。韓此君下了決心道“韓、韓兄說到這個份上,我哪裏還能推辭?隻怕才疏學淺,有辱使命。卻有一點,素馨姑媽的來曆雖有些漏洞,多少年來大家也都這麽認定的,你如何讓人信服於你?”韓疏林看看瞿老板,兩人眼中都有些許笑意。瞿老板笑道“韓老師,韓先生,你們互稱韓兄,倒也是一則趣聞,將來可作無極畫史的一段花邊。”韓疏林便站了起來,在房間中轉了個圈,忽地立定了,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韓兄,實不相瞞,家父傳於我一幀畫祖絕筆,乃氣節圖卷中屈子行吟圖,足以向天下人證明你我的身份非同一般了吧?”韓此君倏地立起,道“原來韓兄有珍藏不露呀!”兩眼便逼出光來。韓疏林先跑去拉開房門朝外張了張,將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了出去,又輕輕關上門,反鎖了。這才滿臉神秘道“韓兄前頭並不認我這個兄弟,我哪裏敢毛毛糙糙顯寶呢?”說著便拖出皮箱,哢嗒打開了,取出一卷用褪了色的青麻布包卷著的東西,遞給韓此君。韓此君心和手一起抖了起來,竟解不開當中細繩的結,急了,一扯,竟扯斷了。韓疏林忙道“韓兄,平攤在**好,那紙張也鬆脆了的,極易扯破。”瞿老板啪啪啪把壁燈台燈房中所有的燈都開了,韓此君便在床褥上緩緩展開了畫卷,忽然就定住了。韓疏林瞿老板都大氣不敢出,手心裏捏把汗,靜觀他的反應。許久,韓此君終於直起了腰,那神情已黯淡下來了,慢慢退至沙發前坐下。韓疏林和瞿老板互相望望,韓疏林便道“家父家母為了珍藏這幅畫真真是耗盡心血。從前在鄉下,打起仗來老百姓就成天逃難,家母連首飾盒都丟了,就把它貼身藏著。文革期間更難,造反派抄家篩糠似的,隻好拿油紙包了,藏在米缸底下。先祖地下該有知啊!”韓此君忽然冷冷道“我卻要給你潑一盆冷水了。韓兄,你這幅屈子像決非無極畫祖所作!”瞿老板迅速地看了眼韓疏林,便道“韓老師,你你你不要神經搭錯了,人家韓先生合家的心血!”韓此君道“我豈敢妄言?方才一眼看著不對頭,也不信,細細再看。畫祖用筆簡潔質樸,不會如此纏綿繁複,畫祖造型誇張生動,不會這般工謹端嚴。,”韓疏林又一次縱聲大笑起來,豎起大拇指道“韓兄,到底是無極嫡傳,哪裏瞞得過你!請恕我不恭,實在是想探探韓兄的深淺,這幅畫確實非畫祖原作。韓氏家族有條規矩你必定知曉, 自畫祖剔目而亡後,韓門子弟習畫頭一課便是臨摹畫祖的十二卷氣節圖。這幅屈子已不知是第幾代曾祖所臨了,雖非畫祖親筆,卻也是彌足珍貴的呀!”韓此君抬起眼, 目光炯炯地盯住他道“韓兄請見諒了,依我之見,此幅屈子卻是現炒現賣的熟菜。倘若是哪位先人臨寫畫祖,紙本舊歸舊,亦不至於陳舊如此。想來是做舊的人以為愈舊愈好,卻墨漬猶新,反倒自相矛盾,難圓其說了。”這下韓疏林是笑不出來了,隻一口一口拚命喝他的咖啡。瞿老板原是想說些什麽的,又怕說不到點上反而弄巧成拙,便借口解手躲到廁所間去了。韓此君便站了起來,剛想說兩句客套話就告辭了,韓疏林卻又道“韓兄,你不忙走,坐,坐下,聽我說幾句大實話!”瞿老板也從廁所間出來,拎著暖瓶替韓此君續茶水。韓疏林接著道“韓兄,你想不想無極畫在你我手中紅得發紫?想,當然想,對不對?我也想,這一點先確定了。好,問題是如何才能盡快地達到這個目的?那麽多人都凱覷著這塊肥肉,先下手為強。你也去湊熱鬧弄什麽筆墨家嗎?笑話了。可是你若擁有真正的無極畫祖的真跡呢?那必定一鳴驚人了。這就是我的思路,自家兄弟不說假話。剛才那幅拙作確係偽作,我出錢請人仿製的,隻是想拋磚引玉。真正的畫祖真跡在哪裏?就在你韓兄手中啊!我偶爾在友人處見到韓兄你的一幅《屈子行吟圖》,你是代陳亭北作的應酬之作,我卻一眼看出非陳亭北筆力所能及至的,畫祖遺韻躍然紙上。其實,這不能算做假,變通的概念叫包裝,如今十分時髦的東西。成千上萬的商業廣告吹得天花亂墜,有多少真實性?不照樣說得理直氣壯嗎?韓兄,我有經濟實力,你有蓋世才華,我反複考慮過了,這樁事體十拿九穩會成功的!”韓先生說著伸出一隻巴掌要與韓此君擊掌為盟。韓此君卻猶豫著沒有伸出手,他終於明白這位韓兄與瞿老板的真正目的了。原來,他還是鑽進了一個圈套,被他們相中去做發財的工具,他無法忍受這種侮辱,便站起來道“韓先生,謝謝你的盛情,這樁事情恕我實在不敢從命,畫祖在天有靈的。”說完便要走。瞿老板急了,道“哪有你這種壽頭,無極畫紅了與我有何相幹?到時候是你韓此君大出風頭。你心裏想要的無非名利二字,出名最終也是圖利,隻要有利可圖,你管他畫祖在天之靈靈是不靈?你不這樣操作,誰認識你韓此君?誰來買你的畫?麵子夾裏你都想要,結果一樣要不到!”韓此君遲疑一下,仍是拉開了門把手,他是要名要利,卻不想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相信師姐的話,他要憑他的畫藝揚名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