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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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子翼吐口惡氣,恨恨地想這種事情大家心裏都明白,你能白白送我張虛穀嗎?還想跟我耍花腔!便又拎起他那張《胡茄十八拍》看著,冷笑著聳聳肩腳,心想 雖是學到了些花架子,畢竟是經不起推敲的。隨手擲於幾上,又抬腕看表,早過了時候,倒暗暗慶幸馬青城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脾氣了。若是讓馬青城聽到方才與龍飛的一番話,豈不難堪?這時方聽得丁零咚嚨門鈴唱起,暗自好笑這老兄倒是善解人意,不該來時他不來,該來時他就來了。便雙手梳理了下頭發,這才跑去開門。

說起馬青城這一段的日子,雖是忙得焦頭爛額,卻是忙得樂滋滋喜洋洋。魏子峰在時他也忙,魏子峰動動口他要跑斷腿,還要觀察魏子峰的臉色,還要揣度魏子峰的心思,還要酸溜溜地看著自己老婆待魏子峰百般體貼的腔調,身體累心也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如今魏子峰旬然倒下了,他終於從大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那美協的小樓也變得寬敞明亮起來。雖然千頭萬緒,瑣瑣碎碎都找到他頭上,他卻胸有成竹,以一當十,弓馬嫻熟地一一調派停當。累雖累,心中不免得意,暗想我馬青城當當美協的家還不是綽綽有餘?更是躊躇滿誌起來。葉知秋要他常去醫院,在魏老頭病榻旁露露麵。他卻嗤之以鼻,婦人之見終究淺陋,人們最終看重的還是你個人的實力。馬青城卻打算趁此良機做成幾樁大動作。一是與書畫出版社聯手重建墨凹堂,仿效上海朵雲軒、北京榮寶齋的經營方式,辦成集書畫店、拍賣行、展示廳於一身的文化經濟實體,並藉此創辦書畫研究季刊《墨凹》,以其雅俗共賞的審美情趣與安子翼手中的純理論研究刊物《論丹青》抗衡,二是由香港華泰藝品公司投資推出大型中華墨寶圖冊,在此基礎上陸續舉辦名家係列畫展,三是協助令舞鎮文化局舉辦一係列無極畫紀念活動,使這一幾近滅跡的傳統畫派重放光彩。葉知秋聽他一二三點條分縷析地道來,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笑道“這真是一竅通,百竅通,也不枉我對你的一番心思。”雖笑著眼圈卻紅了。馬青城便撫著她肩膀歎道“小葉,我曉得你心裏委屈,恨鐵不成鋼。你卻不知我馬青城堂堂男子漢在魏老頭子跟前做乖賣傻、知雄守雌,那還不都是顧及你呀!”葉知秋聽他這一句竟怔忡了半日,緩回神來,白了他一眼,嗅道“你也不必吃著恨著,你不想想,若是陳亭北當了朝,他未必會像魏老那般待你。當初你與他斷了師生的情分,他會不記恨你嗎?那頭兩樁都是一本萬利的好事,隻那第三樁,隻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呀。”馬青城不能細說,便笑道“前麵兩樁不做也罷,這第三樁卻是非做不可的。你也想想,隔幾日令舞鎮上無極畫藝術紀念館奠基典禮,省文化廳和宣傳部的頭頭都要出席,你說我馬青城是去還是不去?”葉知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隻是想著魏子峰一息尚存,人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別處去了,世象如此冷淡,不覺陡生傷感。畢竟已不是浪漫情懷的少女了,想想魏子峰雖對她有情有義,這許多年來她也竭力地報答了,如今他行將人木,不見得叫她拿下半輩子的生活為他陪葬啊。便收拾起悲切心懷,打起精神幫馬青城出謀劃策,四處張羅。這一日門房交給葉知秋一封信,道“葉主任,這信該交給誰呀?”葉知秋接過來,見信皮上寫著“省美協主要負責同誌親啟”的字樣,便笑道“我帶給老馬吧。”魏老不在,馬青城自然是主要負責人哆。 回到辦公室,先拆開了,卻是封舉報不像舉報揭發不像揭發的匿名信,筆跡歪歪扭扭,句子顛三倒四,大意是說有這麽一個人,“文革”中竭力討好巴結四人幫,悠意歪曲毛主席詩意,畫了題為“亂雲飛渡仍從容”的江青像,因此受到四人幫及其走狗們的青睞而平步青雲成了著名畫家,現在正值美協換屆之際,此人又上躥下跳四處鑽營,謀取美協主席之位,望大家提高警惕,不要做當代東郭先生等等。葉知秋先是一驚,她記得“文革”初始,魏子峰雖還在位,已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樣子,整日提心吊膽、憂心忡忡,曾跟她說起過要畫一張“亂雲飛渡仍從容”的構思,卻不是江青像,而是毛主席和江青並肩屹立於蒼鬆白雲間,當時她也覺得這主意甚好,等於為自己撐了把保護傘。不料沒等魏子峰動筆,造反派已經將他打倒在地又踏上一隻腳了。不過,信中說的這個人正在競爭美協主席之位,那就不像是指魏子峰了。便又一驚,難道是指馬青城?繼而笑自己祀人憂天了。第一,馬青城沒有魄力畫那樣的畫,第二,很少有人稱馬青城為著名畫家。現在凱覷美協主席的大有人在,究竟是指哪一位呢?寫這封信的人又想得到什麽呢?抑或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個,不過是借此擊倒競爭對手罷了。葉知秋將這封沒頭沒尾的信看了兩遍,便去找馬青城。馬青城正在起草與華泰藝品公司合作出版中華墨寶圖冊的協議書,隨手將信往信插裏一塞。葉知秋道“老馬,你停停再寫,先看看這信。”馬青城見她鄭重其事的神情,便抽出信瓤,刷刷地掃了幾下,將信紙往桌上一擲,歎了口氣道“這個安子翼,不知又得罪了誰,這回換屆有得好折騰了!”葉知秋合掌道“我怎麽把他老兄給忘了!也隻有他做得出。”馬青城道“有一年不是讓我送一批畫去北京參展麽?其中一幅特別做了錦盒,包裝得十分嚴密,原畫是沒見到,標簽上是安子翼的亂雲飛渡仍從容。後來不知什麽原因,那幅畫並沒有展出,記得當時安子翼還發過幾句牢騷的。”葉知秋道“你這麽一說,我也有點印象了。那時有一張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很紅,印得雪片到處飄似的,安子翼老說人家這裏畫得不好,那裏畫得不好,被工宣隊叫去訓了一頓才安寧的。要換了別人,早成現行反革命了。”馬青城將信塞回信殼,道“我正好要找安子翼去,帶去給他不就得了。”葉知秋睜圓了眼睛叫起來“老馬,這信怎麽能給安子翼看?應該馬上轉給上級人事部門呀!你大概被卡車撞了一下,腦筋有毛病了是吧?”馬青城一愣,旋即自嘲地搖搖頭“亂七八糟事體一來我也七葷八素了。小葉,這事你處理一下巴,複印一份留底,原件送文化廳。”葉知秋將信收起,道“你不是要找安子翼?上午還有點空,不如我跟你一塊去醫院跑一趟,總歸該去露露麵的。”馬青城道“華泰黃先生是想把那套圖冊做做大,今晚叫我約幾個算得上的畫家在碧波春聚聚。”葉知秋道“有你這種二百五的,何必叫安子哭?他有了好事什麽時候想到過你啦?”馬青城道“他有這點名聲在外,你不叫他,人家也會曉得,倒顯得你心胸狹窄了。”葉知秋道“誇你馬青城辦事公正不倚對吧?幾句好話就把你灌迷糊了。好話誰不會說?說說又不費力氣的。我警告你呀,這回中華墨寶圖冊的主編你切不可客氣來客氣去地讓給他當呀。”馬青城道“你真當我白癡啊?這主編黃先生自己要當的,我是執行副主編,都說好的。”葉知秋就怕他繞不過安子翼,千叮囑萬叮囑,什麽話該講什麽話不該講,什麽話該講到什麽份上,直到馬青城火冒三丈道“我是三歲小因呀?不見得你還替我把尿!”葉知秋方才息口。